一
　　 风像一个喝过了酒的醉汉在大街上横冲直闯，它从窗户和玻璃门的缝隙里挤进商店、超市，然后就像落入怀里的雪花一样无影无踪。夏阳掀开超市的门帘，和一阵冷风一起进了“全家福”超市，她熟练地在饮料专柜选了一箱儿童成长钙奶，然后又选了几件儿童玩具。在收银台她看了一下手机，离七点还差三十分。付了钱，出了超市，她拦下一辆的士向馨兰小区赶去。在车上，她掏出手机写了一条信息“今天我去看孩子，就快到了。”然后发了出去。
　　 的士到了馨兰小区，在小区的大门口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拦住了她，她告诉夏阳孩子今天不在家，被他爷爷带走了。夏阳有点不相信，疑惑地看着妇人。妇人说：“孩子，我怎么会哄你呢？你来看孩子我很高兴。今天孩子真的让他爷爷带出去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清闲，以往都是我带孩子。他爷爷去了战友家，说是让孩子见见世面，就带去了。”看到妇人真诚的表情，夏阳没有说什么，她把饮料和玩具交给妇人说：“妈，你要注意身体啊。下个月这时候我再来看孩子吧。”
　　 被叫着妈的五十多岁的妇人是夏阳的婆婆，她和夏阳的母亲是故交。夏阳在医学院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她就和夏阳的母亲商量两家结亲，想让夏阳做自己的儿媳妇。夏阳毕业以后安排在永城的第一人民医院，工作刚有个着落两家就张罗着孩子的婚事。对于结婚，夏阳的丈夫是不大乐意的。拗不过两家深厚的情谊和大人的美好愿望，丈夫终于和她结了婚。婚后，两口子的关系平淡如水，这样倒也没什么，夏阳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浪漫的人。后来丈夫好久都不回家，从感情从生活上逐渐疏远了她，这让她感到家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于是提出分手。丈夫听了平静地说“可以呀”，没有一点生活了几年的夫妻之情和留恋，也不顾及他们还有一个孩子。他们终于离婚了。离婚时她想要儿子，婆婆说，自古以来都是男孩随爹女孩随娘，要是个女孩任她带走。母亲也劝说她：“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呢，带个孩子在身边是个累赘。”她终于放弃了要孩子。不过她主张在协议上明明白白地写上，她可以随时来看孩子，就是把孩子接过去住上几天或月而半载，他们都不能说什么，更不能阻拦。爱孩子是天下母亲的共同心愿，谁能有什么理由非议和阻拦呢？离婚半年多以来，无论她多么忙每个月都要来看一两回，给孩子捎点礼物和玩具。一岁多的孩子早就会叫妈妈了，有时她来看孩子，孩子不叫她妈妈，她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有时孩子自顾自的玩耍，对她不理不睬，她真想大哭一场。今天，她来看孩子却连孩子的面都没见着，她怅然若失。
　　 婆婆接过东西，象征性地说道，来看孩子就来呗，不要再带什么东西了，每次来都要买这买那，那得多少钱啊。她看着婆婆，哂然一笑，没有说什么，那微笑里含有不少失望与无奈。
　　 夏阳离开馨兰小区准备去“爵士岛”，下午她还在上班就接到蓝峰的信息：我已经到了永城，晚上七点“爵士岛”见，我请你喝咖啡。“爵士岛”这个永城最早的咖啡厅，是情人约会的绝佳去处。自从蓝峰和夏阳恋爱以后，蓝峰经常从无锡赶到永城和夏阳约会。这次他又是趁着双休日赶过来的，明天他还要回到无锡去公司上班。
　　 夏阳离了婚以后就和母亲住在一起，离婚时她打算什么都不要，净身出去，可是母亲说，该要的咱就要，不能便宜那个负心的人。考虑到他们的孩子以后的成长问题，法院判给她五万块钱作为青春的补偿，就这些她也感到满足了。母亲说她的丈夫是一个负心的人，其实是冤枉了他，在他们维持婚姻的几年里，她的丈夫并没有沾花惹草的风流事，更没有小三小四从中作梗，他们虽然青梅竹马，但是缺少婚姻的感情基础。他们的孩子都出生了，却没有真正恋爱过一次，要不是有一种生理的本能，她不相信他们会有夫妻生活，他们的孩子实实在在是本能的产物，并不是爱情的结晶。
　　 夏阳把双手放进羽绒服的口袋里，把衣服裹了又裹，以抵御寒风的侵袭。“爵士岛”离这儿并不远，她不打算坐的士，她想步行去约会，走一走身体会感到暖和些。她想这次蓝峰来永城不知道又住在哪个宾馆。永城虽然不大，但是宾馆比比皆是，哪怕是只有三个房间，也要挂上“某某宾馆”的牌子。她想这一次赴了约会喝过咖啡，谈过结婚的事情以后，蓝峰是不是还要约请她同去宾馆。上次蓝峰过来的时候，他们吃过晚饭以后，蓝峰让她一起去宾馆，她欣然前往。这一次她仍然打算和他共度良宵。她想自己是一个离异的女人，不能给他圣洁的身体，何必要等到条件成熟的时候再让他进入呢？
　　 夏阳刚搬进母亲家里的时候整天都沉默着，她本来就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再加上失败的婚姻，更让她沉默寡言。其实离婚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打击，她压根就没有从婚姻中得到过幸福和快乐。不过她总是固执地以为，失去了家庭，不能和孩子在一起是人生最大的失败。看到她默默无语，母亲说：“本来以为你又回来了家里会热闹些，谁知还和原来一个样，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把小外孙子要过来。”
　　 听了母亲的话，夏阳说：“一开始我就想要孩子，你却劝说我不让要，现在后悔了吧。”
　　 “不是后悔，话不是这么说嘛，其实想要也不一定能要得着，就是请上律师打官司，孩子也不一定能判给咱。外孙子毕竟是陈家的孩子，跟着咱长到十八二十，到了完亲结果也挡不住孩子认祖归宗，不如早点了结这件心事，省得以后淘气。”母亲又宽慰女儿说。
　　 夏阳搬到母亲家还不到一个星期，有一天午后，夏阳在家里休息，同一个小区的李婶来串门，李婶是不大爱串门的，今天过来定有贵干。李婶和母亲叙家常，叙着叙着话题就转到夏阳身上。李婶直截了当地说，想给夏阳介绍个对象，男的今年三十多岁，有一个儿子，女人跟一个开发商跑了。男人想再找一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只要能生育就行。男人想再要一个女儿。母亲和李婶的谈话，夏阳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男的让再生一个女儿的话，简直把女人当作生育工具，她听了直摇头，在心里很反感这门亲事。
　　 看到夏阳老是在里面不出来，母亲明白了女儿的心事。后来母亲对李婶说，孩子刚离婚，心里不清净，现在不想找，等过了一段时间，离婚的事慢慢地淡忘了再说吧。夏阳不出来见李婶，李婶明白这件事不可能成功。母亲谢过李婶，李婶不带任何希望地走了。
　　 后来又有冯阿姨介绍过一个，男人四十多岁了，是一个机关的干部，有一个女儿在上大学，妻子得癌症去世不久。夏阳听了心想，男人真是无情无义啊，这么快就急着找女人。听了媒人的介绍，母亲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直说这事不行不行，她不能接受要找的女婿只比自己小几岁这样的事实。送走了冯阿姨，夏阳从里间走了出来，她冲母亲努努嘴，表示对刚才冯阿姨提亲的不满。对冯阿姨所提的这门亲事母亲虽然也不乐意，但是她仍然希望女儿尽快嫁出去，不是嫌弃女儿在家里住，因为毕竟是女人，迟早都要嫁出去，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母亲。她凑到女儿面前，带着焦虑而关切的心情说：“傻孩子，你这事也不能光等着人家凑上来说，你看那些登门来提亲的都是些啥玩意儿，简直不把咱当人看。你自己也好好寻觅寻觅，或让你那些同事同学帮帮忙，打听物色一下。别想着复婚这事了，你俩的感情不合，你们一开始闹离婚我就去找何仙儿何瞎子给你俩算了一卦，何仙儿说你俩属相相克，不能白头到老。我让何仙儿给你们破化破化，何仙儿说，咱们都是大熟人，守着真人不说假话，这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情，命理相克，很难破化。”母亲的关心既让她感动，又让她无奈，说实话，作为一个女人，她何尝不想拥有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呢？可是组成家庭的愿望不是一个人一厢情愿的事。她对母亲说：“我又不急着要把自己嫁出去，等一等吧，我就不相信世上那么多男人没有一个投缘的，大不了到网上去登一则征婚启示。”
　　 夏阳一边想一边往“爵士岛”去，突然她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蓝峰的电话：“喂，阳啊，你在哪里呢？又去看孩子了吧。我在‘爵士岛’等你好久了。”
　　 “我正在路上，快到了，今天孩子不在家，没见着孩子。你等急了吧，要不你先要杯咖啡，慢慢喝，我快快去。”
　　 一提到蓝峰，又让夏阳想起了那个八月的午后，也就是她离婚三个月后的那个午后。那天她只身一人到昆市参加一个专家的报告会，午后天气正热的时候她才下火车。她随着旅客在广场上行走，因为天气热，她又穿着高跟鞋，差一点摔倒了。她蹲在广场上，包裹撂在一边。这时一个小伙子走过来，弯下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帮你去看一下医生？”她孤独一人在这遥远的昆市能得到别人的关心，这让她很感动。她抬起头，目光正与小伙子的目光相遇；她不但看到了小伙子目光里充满关心，也满含着憨厚与热情。她站起来，包裹仍然躺在地上。小伙子帮她拿起了包裹，两个人一同往前走。她问小伙子是干什么的，小伙子说，是到昆市来出差。她说她是来昆市听一个专家的报告。他们在广场不远处找了一个宾馆，他们住在同一个宾馆里。晚上，小伙子请她吃饭，其实，他不请，她也打算请他，以报广场帮助之情；再说，住在同一个宾馆，随便叫他一下，以表谢意，去不去都无所谓。对于他的邀请，她愉快地接受了。晚上，他们边吃边聊，交谈中，她知道小伙子叫蓝峰，是硕士学位，在无锡的一个公司上班。蓝峰说，因为自己个子矮小，至今还没有女朋友，为此家里人很发愁。他说这话时也表现出愁眉不展的样子。是啊！婚姻困惑了许多人，有的人为此困惑了一辈子，总也走不出婚姻这座围城。夏阳也告诉他自己不幸的婚姻经历，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蓝峰听了更加愁眉不展。两个人同病相怜，最后都无话可说。吃过晚饭两个人分手，去了宾馆各自的房间。看着远去的蓝峰，夏阳在心里不禁对这个坦诚、善良、个子不高的小伙子产生了好感。
　　
　　 二
　　 冬天的寒风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到处乱蹿，让人无法躲避，夏阳虽然走了好远的路，但是仍觉得有点冷，她在路边跺了跺脚，想辨别一下去“爵士岛”的路，这时，不远处一辆昌河撞上了一辆港田。原来昌河打着转向灯想往右拐，前面的那辆港田也是往右拐，可是没有方向灯，开昌河的司机产生了误判，一下子撞了上去。好在港田里没有人，只有一个开港田的师傅。师傅挺机灵，昌河一撞上他就跳了出来，结果只有一辆空港田被撞翻在路边。夏阳等着约会，没有心思关注这起交通事故，她若无其事地从事发地经过，连两位师傅的争吵都没有听明白。
　　 夏阳离开昆市回到永城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蓝峰打电话，电话里不说思念与渴望，只说感谢他的帮助与照顾。从昆市回来以后，母亲好几次提到她的婚事，她总是说不急。有一次，母亲说，有一个远方的表亲又给她找了一个，男的刚三十岁，因为妻子不能生育而离了婚，男的想找一个能生育的能居家过日子的女人为伴。母亲催促道：“这一次你可不能再推了，快点把事定下来。不是想让你早点嫁过去，一确定下来大家都吃了定心丸，也不会有人再来说些没谱的话了。”夏阳听了，极其不耐烦又有些许讨厌地说：“不行不行，不见！”对于她的反感与执拗，母亲无可奈何。就在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在昆市曾经给他帮助的蓝峰突然打电话，说想来永城见她，她连一分的思考与犹豫都没有，就满口答应。那晚上，他们漫步在欣湖岸边，听着湖岸上秋虫呢喃，看着远处永城的灯光，竟无话可说。后来，不善言辞的她打破沉默，给他讲永城八景。她说：“面前的欣湖是永城八景之一，相传是观世音菩萨在去火焰山灭火途中，洒落的一滴圣水形成的。欣湖的水很清很甜，附近的居民以前洗衣做饭都用欣湖的水。现在永城每年的游泳、钓鱼比赛活动，也都在这里举行。”
　　 蓝峰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不相信这个关于欣湖的传说，其实这个传说包括永城八景都是夏阳临时杜撰的。欣湖是大跃进的产物，是永城人民一铣一铣挖出来的，是全县人民战天斗地夺丰收的杰作。取名欣湖，意即社会主义事业欣欣向荣。在欣湖岸上，蓝峰又一次向她坦露心扉，表明自己对婚姻的困惑。听了他真诚的表白，夏阳不禁对刚才的胡编乱造感到愧疚。她掩饰了自己的愧疚，声音有点高亢、感情激动地说：“个子矮怎么了？个子矮就不是男人了？光让高富帅风流，就不能让咱们潇洒吗？大不了……”说到这里，夏阳急忙停住了。蓝峰心想，这大不了是什么意思呢？是自己一辈子打光棍，还是有别的意思呢？在幽静的欣湖岸上，蓝峰一边想，一边倾听来自夏阳那急促的呼吸，他仿佛感受到了夏阳浑身沸腾的热情。他轻抬了一下手，于是两人的手就自然地握在一起，他感到这一握温暖、柔软、优雅。两只手仍然握在一起，夏阳轻笑了一声说：“刚才我有点失态了，其实我是在为你鸣不平，也是在发泄我心中的不满。唉，不顺心的事怎么都让咱们摊上了呢？”自此，她不再提个子矮这个话题。两个人离开欣湖，他去了宾馆，她回了家。对于她的晚归，母亲没有责备，倒是有些许的愉快与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