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乡，货郎是大人叫法，小孩儿可不这样称呼，他们叫“换糖佬”。由此可见，两者焦点迥异，大人重点在物，为生活方便；小孩则注重口腹，意在糖果。
　　 货郎大都是义乌人，本地和其他县的，也有，但少。印象中，义乌以出货郎闻名，一说货郎，想到的就是义乌人，渐成招牌。彼时货郎不少，其外表大同小异，肩了担子，戴了毡帽，着缁衣一身，浑身上下那叫一个黑，似刚从煤窑爬出。经年后我方明白，此穿着实在是妙，一则黑色厚重，二则耐脏。货郎常年在外，风餐露宿，若穿一身俏色，舞台角儿似的，难免招蜂惹蝶。弄得不好，被恶犬视为小偷，一口咬烂屁股，买卖做不成，反捂着后腚乱跑，终归有些倒胃口。穿上黑衣，虽半月不换，也一样新簇簇，隐隐还有江湖气，恶犬见了也得忌讳三分，再不敢汪也不汪，上去就“咔嚓”一口。
　　 货郎的担子，比较特别，此乃他们找吃的衣钵，固下本不俗。一般来说，前头是个木箱，箱面蒙了玻璃，肚子里装了货物，用板条分成格儿，看上去小，却是麻雀的肚子，五脏俱全。譬如梳子、顶针、花钱、缝衣针、发夹、针锥子，还有小剪刀，火柴，扣子、别针、花手绢、洋红、洋绿……应有尽有。当然，我说的应有尽有，是囿于小百货，平常生活必需。至于军火类，确定没有，真有，估计早被警察捉去。不过，子弹壳倒真有，我买过一个，花了一分钱，用来做哨子，其声凄厉，警报一样，用来吓女孩子，蛮灵光的。
　　 担子后面是个箩筺，装易来的杂物，如捆成汉奸似的鸡毛鸭毛，卷席筒样的牙膏壳子，（为挤干净牙膏，壳子从尾部开始卷），还有呲牙咧嘴的龟鳖甲壳，黄色的鸡胗皮。筐上是个极大的铁皮扁盒，蒙着布或塑料膜，里面休息着饴糖。饴糖是用红糖加麦芽熬稀，过滤后浇在铁板上，稍干后木板压一压，糖稀便板成一块，然后用木尺，线出方格，表面撒一点儿芝麻，就告成功了。饴糖的旁边，放些花生、黑枣、柿饼、京枣卵子和桂花球，偶尔还有麻糖、生姜糖之类，视货郎的本钱增删。这些食物，随便取一样，用来诱惑小孩子，即可致命。饴糖呈土黃色，俗称“鸡屎糖”，模样无盐似的，其味却香，闻闻，哈喇子何止三千尺。最妙是口感，软而韧，那叫一个甜，甜得齿牙不见。
　　 货郞还有个标志物，叫“卜啷鼓”，也叫“摇不咚”，是一架鼓的微形版，所不同者，其鼓有手柄，铆钉处用坚线坠一珠子，形若樱桃，摇动手柄，樱桃便如朝鲜人跳起摇头舞，左右翻飞，击在鼓面之上，声便叮咚。这“卜啷鼓”之于货郎，如和尙的戒牒，道士的拂尘，是身份的证明。一个货郎，挑担莅临，手中若无“卜啷鼓”揺动，是不太像货郎的。试想一下，徜用铜锣来昭示，走进寂静的村镇，突然“嘭”敲一声，吓人老鼠样一激灵，这样的货郎，是不是要被人扁成麻花。
　　 货郎除了摇“卜啷鼓”，还得吆喝，这吆喝可是技巧活，嘴皮子打结的，会被人耻笑。“鸡毛鸭毛…鳖…壳。”货郎的演绎很有意思，前几字紧跟，至鳖字卡带，声音如龙卷风，渐次高上去高上去，突然收声，宛如中枪的鸟儿，直直掉下地来，这才将壳字，轻轻叹出。这几个汉字很平常，却被货郎玩到极致，大有坐过山车之摇曳。而吆喝声一荡漾，最开心的，当数小孩子，像听到集合号的战士，如飞而至。有钱的买，缺钱的拿货换，没钱没货的看看，——这有什么好看的？诶！还真多参观的，围在货担周围，累累如蒜瓣然，人人笑脸盈盈，来喝喜酒似的。
　　 当然，不仅小孩高兴，大人也蛮开心的，许多缺了的生活用品，都可补齐。记得有一次我丢了鞋，天天催妈妈纳鞋底子，做双新的，妈妈说没有黄蜡，做不成。黄蜡是用牛油兑蜂胶熬制，凝固后成硬硬一饼。初搓成的苎麻线，一如文革时红卫兵，尽是毛刺儿，得用黄蜡过一下，蹭得紧致密实，纳起鞋底来，才“吱吱”顺畅。熬黄蜡是祖传手艺，供销社里没有，要买，只能找货郎。妈被我催得烦，便命我去路口候着，看到货郎叫进来。也是命蹙，适逢雨季，路上不要说换糖佬，鸟都没一只。好不容易放睛，来了个货郎，却是个二吊子，“卜啷鼓”都没有，敲爿断犁铁就大刺刺摇来。我问黄蜡有伐？竟然不知道，同去的堂弟大为愤怒，背身凸出屁股，“布”一声，赏了个大屁给这假冒伪劣。
　　 这个货郎叫老三，倒是个本地产品，戴个厚眼镜，原是老师，知道马尾巴的功能，性格又小钢炮，天老大俺老二，一言不合，就“咚咚”开大炮，自以为很英雄，暗地里却被人下了套子，被干掉了教藉，回家维修起地球。战天斗地两年，钢炮锈成哑炮。最奇怪一张国字脸，也修成枣核脸。旁人很奇怪，瘦肉乃是正常，瘦骨却不多见。问之老三，老三就笑，一脸的谦恭，皮绉褶起来，如干涸的塘泥，被大太阳暴虐半月，裂出无数的战地壕沟，蜘蛛网一般。
　　 后来老三常来，渐渐熟悉，便生些亲切。老三做生意倒实诚，从不欺凌弱小，也不苛刻。鸡鸭毛换糖是不过秤的，全凭货郎开价，给多给少一句话。为了让货郎糖块敲大一点，小孩子也会开口拍马:“叔叔长，叔叔短，叔叔头上生汤圆。”货郎笑得新郎官似的，美言照收，可出手还是小气，狗腿子一样，口惠而实不至。气得我们肚子鼓鼓的，背后骂得他狗血喷头。但老三不是，说两句好话，一高兴，就抓起糖块，很大方递过来。所以，老三收到的赞扬声，很多，多到他自己都觉得贱价。可老三不改，一如既往。
　　 切割“鸡屎糖”，得用一铁片儿，三指宽，一头有扁扁的刀锋。买卖双方定好量，一格或者二格，老三便取铁片儿，插入糖中，用一个小小铁锤，敲一下，“叮”一声，就裂下一块。老三刚想去捡，旁边伸过来一只小脏手，扯了糖走。老三是近视眼，分明敲下一块的，倏忽不见了，心中疑惑，手悬在半空，眼神儿呆着，左右乱看，讷讷说：“別抢，抢格啥？诶诶，这糖是你的么？”小孩儿不回答，塞糖块进嘴，牙齿错下去，腮便鼓出一棱。糖块很韧，咬不断，手一拽，齿间便纺出许多糖丝来，飘带样舞动。老三脸贴过去，捉住小孩手。小孩儿就挣，嘴触电似抖动，蹬蹬脚，终于咽了下去，脸红耳赤吼:“我换的糖，干啥不让吃？”老三认淸了，拍拍孩子脑瓜：“你急啥急？饿煞鬼啊？”小孩白他一眼，“我的糖，爱咋吃就咋吃。”老三便嘿嘿笑，猴子样抓抓后脑勺。
　　 老三的鸡屎糖，甜而好吃，但有一个短板，太韧，用牙齿去切割，常如杀牛般大工程。好不容易断下一截，还要快准狠消灭，稍一迟疑，糖片稀释，粘性大放，巴在牙齿内侧，生根一样，用舌尖去赶，常常撬不动，无奈只能用指去抠，物未除而泪水肆意。
　　 而义乌的饴糖好，义乌是出蔗糖地方，他们的饴糖脆而甜，断面有许多气孔，吃起来那叫一个香。但义乌人精明，同样的一扎鸡毛，只能换一个格儿的鸡屎糖。姑娘儿一挺胸，就可换二格儿，我不服气，常常提出抗议，可惜声弱，常以失败告终。但老三不会，一视同仁，姑娘儿怎样挺胸，哪怕胸撅到天上去，也没得多。这个我很欣赏，觉得老三骨头硬，便将可换之物积攒，单候老三，他人不换。
　　 可惜，易糖之物越来越少。鸡鸭毛是禽家的衣服，这俩也是吝啬鬼，一年四季就穿一身，从不象丫头片子似的，几套轮着穿。连夏天，这么热，也穿得厚厚的东逛西逛。要取它羽毛，办法只有一个，杀了去扒。可鸡鸭乃家中银行，大人一级保护对象，非逢年过节，从不动它毫毛。牙膏壳更甚，一支可用俩月，父亲每用仅挤一点点，黄豆似的，嘴里一来回，泡沫都不高兴出来走两步。我有一次刷牙，发现牙膏没了，便好开心，大叫父亲拿支新的。父亲过来，瞅瞅牙膏壳，拿个锤子，锤一下牙膏的大脖子，噗，圆脖子扁了，吐出一团白膏。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父亲不愧是老党员，有艰苦朴素传统，不浪费丝毫，顺带惠及牙膏，临退也要呕心沥血，让它走得彻底干净，免得贪污恶名。至于龟鳖壳，更是稀罕物，一年也难得一甲，偶然得之，心情大好，不啻烟花盛放。
　　 如此日久，心情便好郁闷。梦中常吮吸饴糖，醒来口水湿了枕巾。最惨是嘴中味蕾，如一跤跌进撒哈拉，饱受风沙肆虐不说，还瘦如一枝枯草。可环顾左右，能换之物荡然无存，小军也同受此惑，常常过来彼此诉苦，说来说去，嘴里的馋虫愈加凶猛。便计谋着，去弄点鸡毛换了糖来镇压。经过几天侦察，小军终有所获，他家的鸡，正抱窝孵蛋呢，边缘好多鸡毛，收一收，扎成一捆没问题，便决定下手。
　　 鸡窝设在灶间，他妈一出门，我俩就潜进去。扒开稻草，底下是一箩筐，筐里衬着草和鸡毛，中间趴着一只鸡，一动不动，雕塑一般。我吓一跳，以为是只死鸡，拨拨鸡脑袋，方“咯咯”两声，似抗议我们打扰。小军下手去扒拉鸡毛，大约触及鸡的核心利益，怒火起来，一口啄到小军手背上。小军“哎哟”一声，跳起来，嘴便去舔手背。一条鸡毛，粘在嘴角。我抓起聚拢的鸡毛，胡乱塞进口袋，贼贼的就跑。门口碰到小军妈，眼睛电筒似看我们，见她儿子脸上鸡毛，很警惕问:“你干啥？要去送鸡毛信么？”
　　 小军翘翘嘴，拉我跑远。我掏出袋中俘获，鸡毛实在太少，集合成团，用草松松一扎，也只有苹果大，远不是一只鸡的产出，便很泄气。正愤懑间，一只大公鸡，翘个大尾巴，神气活现踱步过来。走两步，仄头磨磨它的尖嘴子。见前面一只小母鸡，跑前“咯咯”打招呼，母鸡不理，大公鸡脸红起来，又在地上磨磨它的尖嘴子。我看看它的大尾巴，突然兴奋起来，“啪”打一下小军，指指大公鸡。小军一脸问号，看看我。我做个拔毛动作，又指指公鸡。小军一听，两眼徐徐放出光来，一个饿虎扑食，手到鸡擒。鸡大惊，怒咯不止，双爪乱蹬。我上前，顺势儿捏住鸡嘴，一手便抓鸡爪。小军也不客气，三二下拔下它的尾巴毛，鸡大挣扎。我说：“你脱它衣服，会不会冻死？”小军一迟疑，一泡鸡屎喷礴而来，我手一松，鸡跑得没了影儿。
　　 鸡毛汇集后，看看差不多，就找到老三，换了两片鸡屎糖，一人一片嚼吃。走到村口，猛听得小军妈在骂，吓我俩一跳，忙隐在暗处。见小军妈妈，抱着那只没尾巴鸡，一口吴侬软语，蛮好听的在骂:“伊拉个讨债鬼，拔了阿拉个大公鸡尾巴毛，拔得阿拉个大公鸡成蒋光头…伊拉个讨债鬼……”
　　 小军疑惑看看我，问:“什么蒋光头?”我说：“你妈把拔了毛的鸡，比喻为蒋总统了。”小军一听，细着眼，“咯咯咯咯”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