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地球人都知道，我就是没心没肺地爱杜鹃。
　　 早上去黄浦江边，脑子灰蒙蒙地比天还暗，我坐在江堤上呆呆望江水。昨天杜鹃说我不是她喜欢的那种人。一道闪电从云彩里青天白日地劈下来，我看见有人在刑场被执行枪决，一下子就死了。我没淌眼泪，没喊叫，一动不动地像石头不知道死在啥时候。死了的我现在就站在活着的我身旁，看着发呆的我。江水轻轻把痛苦的皱纹一道道顺着风推进心里，还闪着凄凉的银光。我渐渐看到水中出现了杜鹃的头发，眼睛，嘴唇，她还朝我笑着招手。我站起来朝江中跳了下去，两只手在水中乱抓，拼命去拉杜鹃的手。我知道她不能不管我，我不能没有她。
　　 远处有几个人赶了过来，跳进江中把我救上岸放在路边。他一压肚子，我就口里吐水，其他人围在旁边猜测议论我跳江的原因。我睁开眼看着这些陌生人，愤怒把肚里的水烧了个干干净净，连眼睛都红了。我跳起来朝他们喊：“都是你们把杜鹃害不见了，你们全是坏蛋，我饶不了你们。”在我捡路边破砖头的时候，他们惊恐地四散撒腿就跑，嘴里不停地用上海话大喊：“疯子，疯子。”
　　 全地球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没有疯。
　　 我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一声不吭地睡觉。
　　 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我一点也没感觉到饿。
　　 我想：再不恨她，我就全完了。我把记忆里角角落落翻了个遍，但没找到她的一点坏处，有些优点反倒更可爱。我不死心，拿扫把扫，拿放大镜查，但我失望了。对！我必须来狠的，我要用最后的暴力。我把写着她名字的纸贴在墙上，指着纸骂，提着鞋跳着要打，还往心里面强行灌输仇恨。折腾尽最后一丝力气，我低下头站在纸前，那些又咸又苦的泪水溢出眼窝，还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跳着嘲笑羞辱我，我疯狂地用鞋底左右抽打。我终于感到我活过来了：有了知觉。转过身我看到穿衣镜中有个手提鞋子的人，脸被打得血肉模糊，嘴角的血点点滴滴往下淌，两只红肿的眼睛盯着我，狠狠把一颗牙从嘴里吐到地上。我俩就这样死盯着对方看，都不退让。写着杜鹃名字的那张纸依旧骄傲地贴在墙上，洁白得一尘不染。
　　 我不是懦夫，我是男人，有志气的纯爷们，我不能这样慢性地折磨死。我买了瓶白酒，喝掉了半瓶，豪气从胃里直冲脑门。我拿了条绳子出了门，我要去那个僻静的高架桥下我的地盘：想杜鹃的时候我就去那里。摇晃着倒在一棵树上，我掏出手机对树说：“树，你要牢牢记住她，你要在春天她忧愁的时候开花，给她吐露芳香；你要在她郁闷的时候枝繁叶茂，给她充满希望。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心善手不善，挖了你的根还要点火。”树说：“我打死都不敢不听，我只为杜鹃活着。”我拍拍树亲了它一口。走着走着跌倒在地，我捡起一块石头对着手机：“石头，你要把她印在你骨头里，谁逼她、欺负她、给她使瞎心眼，你就让那个坏蛋尝尝你的铁石心肠，还要把他三辈祖宗打得变回原形。”石头说：“除了你，我绝不给任何人伤她半根毫毛的机会。”我把石头捧在胸口，亲了他两口。我挣扎着起来摇晃着过去跪在花面前，用手机照着花说：“花儿，花儿，你要把她装在你灵魂里，要宠着她，她有心事了你要马上开花让她高兴；要爱护她，哪怕她睡着了，你都要用香气围着她，让她像仙女一样幸福多彩。”花儿说不出话来。我亲了花儿好几口，花儿抽搐颤抖，流着红颜色的水，花儿哭得流血了。
　　 人要是倒霉的时候，放个屁都能砸着脚后跟。警车强行把我拉进派出所，说我喝醉酒破坏治安。这些有知识有文凭没文化感情的人，哪里知道我的心在地震中已经变了样。除了灵魂我啥都没有了。随他去，反正我不说话，我还怕死吗？！警车天亮把我送到徐浦大桥下，说了些好话开车走了。
　　 我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我爬在床上睡觉，闭着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我把枕头压在头上，把被子蒙在头上，还是睡不着。我就满脑子想杜鹃，立马就睡着了。
　　 我对灵魂说：“赶紧去看看杜鹃，我的心疼了一下。”灵魂就飞呀飞，从上海飞到江西，落在她上班的大厅里。果然有个粗俗老板没来由朝她发脾气，她只能把晶莹的泪珠委屈地掉在桌上。一座火山从我肚子里硬生生长出来，浓烟塞满了脑袋，岩浆从眼睛里喷涌而出，发着疯乱窜。我的心爆炸了。我用钉子扎破了他的车轮胎，把一泡狗屎倒进他的公文包，还把岩棉丝从他领口里灌下去。他对跟随他的人说骂这女人咋心里突然难受，怕是遭报应了。他给杜鹃道歉的时候，我的心又圆满了。
　　 欢喜的灵魂不乐意回去，我也没挡它。灵魂就飞到杜鹃的宿舍边。有一只狼狗瞪着眼看我，我说：“狗啊你别吵，让我闻闻杜鹃的气息。”狗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就犯一次错误吧。”我就闭上眼睛静静地，贪婪地，没完没了地闻。等我睁开眼，身边蹲着三只小狼狗，我奇怪地问它们：“大狼狗呢？”一只狗说那是它爷爷。它父亲死时交待它们要遵守爷爷的遗言：别吵那个可怜人。我从杜鹃梳头的镜子里看到了我的模样：头发胡子全白了，雪白雪白。
　　 我吓傻了，老天爷！我快死了，死了就再也不能照顾杜鹃了，我要用最后的时间为她做些事。她甜甜地睡着，天很热，有好多蚊子围着她嚣张地扇着翅膀嗡嗡叫，一只趁我眨眼的机会还叮了她：她皱了一下眉。有无数刀子在我胸膛里乱刺，数不清的针在我骨头缝里扎，我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可我没有生气：我不能惊扰了杜鹃的梦。我低声下气求蚊子：“如果不想鱼死网破，你们吸我的血。”蚊子轻蔑地说：“我们喜欢喝有香味的血，你的血臭着哩！”我眼珠迸发出可怕的智慧青光，在半眨眼的时间里冲进医院吃下麝香赶了回来。杜鹃微笑在甜蜜的梦中，灵魂拿着扇子在为她扇凉凉，无数蚊子爬满我全身大摆筵席，吃饱喝足的在一旁跳舞并高唱凯歌。我一直看着她，不眨眼的看着，看都看不够地看着她。麻雀的叫声把我惊醒的时候，我问蚊子现在啥时候了，蚊子说它们也不知道，家谱上记载它们在这里生活了三十代。我从床头镜子里看到了我的模样：头发胡子全黑了，黑亮黑亮。
　　 我嘿嘿地笑：我又能看着杜鹃了。死了的我又活了。鼻子上突然暴雨成灾，洪水和着泥石流从嘴角狂泻，淹死了不知道多少蚊子。
　　 谁要是把我的话真当梦，那就证明了他是个有肺没心的人。
　　 没心的人活着有啥意思呢？！
　　 我的灵魂念叨着从杜鹃宿舍边走过时，看到窗下她丢弃的一团断发，上面闪着迷人的光泽。我轻轻把它们放进手提袋，解开扣子放在胸口贴肉处，扣上衣扣子。走了几步我有些担心，又找了条绳子在腰上缠了三圈绑起来。走着走着我还是担心，双手紧紧压住袋子，这下我才放心了。在家里我把断发整理整齐，洗干净并喷上香水，用皮筋扎起来挂在我最珍贵的书柜里，用三保险锁锁上。不管从屋哪里抬头，我都第一眼能看到它。
　　 小时候人家都叫我牛娃，现在还叫牛娃，大概因为我是吃牛奶长大的吧！说到牛奶，就想起三叔。三娘去世以后，他有了看月亮的嗜好。只要有月亮的晚上，他一准坐在院子里微笑着看天，嘴皮一动一动地说着没声音的话，满脸幸福得与世隔绝了。有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他：“月亮上啥都没有，你为啥那么着迷地看它？”三叔拍拍我的头：“只要你用心看了，你就能看见你想看的任何东西。”牛娃让牛奶吃得沾了牛性，这话也是三叔说的。
　　 我也是在看月亮的时候才想起三叔的，不过就想了一会儿，因为杜鹃在月亮上冲着我笑。我就经常和她这样说悄悄话，说我心里的高山流水，眼中的水流山高，脚指头上那个伤疤的来由……把月亮从白说到黑，从黑说红，热得我满面流汗。
　　 其实杜鹃做义工的时候，我就在她旁边站着。高温期的太阳红的毒辣辣，在我眼中它就是个月亮。我把自己变成风，雪糕和纯净水；我要献出我全部的血，眼睛，心脏和细胞核，只要她脸上浮现更多笑容。有个她的伙伴背地里向她纯洁的心灵泼污水，我就在她脸上撒上了好多红痘痘，让她在人前抬不起头。还有个女孩恨得咬牙切齿骂她装高雅，这话我爱听，妒忌心强的人黑白分不清，我懒得理她。
　　 春天的风相互追着打哈哈的时候，外滩上游人你推我挤，我的心就碎成了片片，陪着柳絮在公园漫天飞舞。杜鹃还没看过东方明珠塔。唉！黑心的老板只想把她培训成加班不加工资的员工，用地沟油毒蚀她的青春，谁呵护她娇嫩的灵魂？！
　　 如果你认为我是个愁眉苦脸的家伙，别怪我对你投去深情的鄙视。
　　 别心疼哥，哥的灵魂完美无缺！
　　 当我的灵魂牵着杜鹃的灵魂，从南京路飘进豫园，吃完城隍庙绿波廊蟹粉小笼，八宝鸭；松月楼腐乳肉，素菜包，在外滩观夜景的时候，我害羞地情不自禁唱起了美丽的西北《信天游》：
　　 白羊肚肚手巾红腰带，
　　 我的兰花花吆真可爱。
　　 山上的狼群叫得凶，
　　 五十里赶来找亲人。
　　 骑上毛驴狗咬腿，
　　 想和妹子嘴对嘴。
　　 想你想你实想你，
　　 三天吃不下一颗米。
　　 搂着妹妹亲了个嘴，
　　 一肚子疙瘩化成水。
　　 星星和月亮羞得躲进云背后去了，谁理它。我满目深情地看着她，她抬起头温柔地看着我，我俩一直看着，看着，看得时间停止了，空气凝固了，黄浦江的水倒流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的时候，小山告诉我：“三叔看月亮看死了。”
　　 我对小山说：“三娘叫他回家吃饭哩，他去吃饭了。”
　　 我再也不看月亮了，不是我怕死。杜鹃已经习惯了有两个影子跟着，缺一个，她会孤单的。
　　 我又去上班了，该吃吃，该睡睡，没事的时候就站在江堤上喊叫：“杜鹃我爱你！”黄浦江水悠悠地流，波浪上飘着我的喊声。
　　 我敢打赌全地球的人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