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齿间的细光阴】
　　 木梳是长发的情人，青丝细齿，日日相伴，流淌着无数的雨夕花朝。遥想间，那样的情景总是动人心神，轩窗独倚，红花红颜，长发如瀑，翠梳游走，便醉了光阴。
　　 “朝梳和叠云，到暮不成雨。一日变千丝，只作愁机杼。”这是宋代曹颜约《朝梳怨》中的前四句。一个孤独的女子，晨昏间的情思流露，寂寞中透着哀怨。木梳也成了机杼，却是青丝难纺，却成了轻愁往复的寄托。
　　 在我的童年里，木梳却是很普通很平凡的东西，没有古时的那种精致，也没有现在的那些样式，就是木头的，形如弯月，经常照耀着姐姐们的一头长发。不过，有一次，却发现了一把很特别的梳子。那是去叔叔家里，正是冬天，奶奶坐在滚热的炕头上，把盘成髻的白发散开，拿着一把极小巧的梳子慢慢地梳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梳子与白发的交错间欢快地舞蹈。
　　 那是一把银制的小梳子，由于长年的把触，已被抚摩得极为光滑，带着掌心的温度。现在想起，依然记得它在奶奶的发间穿行的样子，银梳银发，带着穿透重重岁月的芬芳，在时光深处，蕴敛成我心底永远的眷恋。
　　 家里有两把木梳，不知是什么木头制成的，原来的颜色褪尽，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黄色。两个姐姐一人一把，每天的早晨，她们对着木柜上面墙壁挂着的大镜子，梳那一头长发。那时很是羡慕，如果男孩子也能留头发，是不是就能体会那一种感受了？有时也偷偷拿起木梳，在短短的头发上轻梳几下，镜中却是失望的脸。
　　 那时邻家姐姐的头发最长最黑，我常去看她梳头，那是一把很厚的红色木梳，梳齿也很粗，每一梳起，长发如水般从齿缝间泻落。邻家姐姐长得美，明眸皓齿，人很聪明，却是家里贫困，从没上过学。我常去她家里玩儿，她很喜欢我，每一次去，都让我教她认字写字。有时，她梳头时，我便要过木梳，给她轻轻地梳，她静静地笑，发丝流过我的手面，一如她的浅笑流过我的心底。
　　 后来，家里的木梳终于断了几根齿，如残年的老人笑着露出的牙，沧桑中透着一种温暖。姐姐们依然舍不得换新的，也许，几年来一直用它，有了感情。我却一直很少看见母亲梳头发，可是母亲的头发并不凌乱。后来才知道，母亲起得极早，木梳在它发间游动的时候，我们依然在梦乡里沉迷。母亲就是这样，把第一缕晨光梳进发中，一年年，木梳在时光里老去，也梳白了母亲的一头黑发。
　　 有一年，邻家姐姐终于出嫁了。那一天，我早早地去她家里看热闹，她一点都不开心的样子，见到我，说，再也不能和小弟学写字了！坐在接亲的马车上，她让我坐在她身边，秋天的风依然吹动她的长发，发丝拂在我的脸上，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在新房里，她坐在炕上，一个儿女双全有福气的老奶奶给她梳头发，依然是那把厚厚的红木梳。这是我们这里的婚俗，邻家姐姐的长发散落，老奶奶就在后面一下一下梳着，嘴里还念叨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邻家姐姐的眼睛红红的，却没有眼泪滴下。
　　 再后来，姐姐们也相继出嫁，梳子在那样的时刻在她们的发间轻轻游走，依然是不变的歌谣，依然是一种告别。少女的岁月在梳齿间流走，迎面而来的，却是无尽时光的沧桑，直到了白了发。
　　 可是，梳子却记得那些青丝变白发的所有时光所有细节，它把所有的岁月所有的心绪都梳理得细细且长，是我们回望时，那些丝丝缕缕的暖汇成的温暖之潮。那些梳子，若如机杼，便会将那些琐碎的光阴编织成心底最美的画卷，每一流连，神飞无限。
　　
　　 【白发】
　　 总觉得刚刚接近四十岁的人，应该不会有白发的。第一次发现，是照镜子的时候。看见鬓角处的几根很明显地闪着光，并没有太多感受。可是，竟是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如雪般落进猝不及防的眼里。
　　 有时会有一种错觉，镜中那人并不是自己吧，都说镜中是虚幻世界的投影，也许那是另一个人，在另一处渐老。可是，多年不见的友人相见，都会惊呼：“你怎么这么多白头发了？”便心下凛然，他们眼中的我，应该是真实的吧。
　　 回想起来，仿佛少年儿童的岁月并不遥远，似乎昨天还是年轻气盛，怎么生命的秋霜瞬间就染白了昨日的发？想想曾经的时光，一下被沧桑挤远，远得极不真实。或许，白发的我才是真实的，而那些鲜活过的流年，才如镜中般虚幻。能看得见，却不可碰触。
　　 一直以为，女人最怕白发。美人辞镜花辞树，连镜子都不敢照了，那必是青丝变白发了，可是这也如花辞树一般，是不可阻挡的事，所以自古有多少曾被日日临照的镜子，最后被闲置生尘。美人未至迟暮，便已不敢再度揽镜，随着第一根银丝的出现，便一脚踏进生命的苍凉。
　　 却忽然想起一位老大娘，她曾是我的邻居。每天的清晨或日暮，都能见她悠然地走进门前的水上公园，她的头发已经全然白了，在火红衣服的映衬下，很是耀人眼目。偶尔遇见，打过招呼，目光从她的发上掠过，仿佛掠过一个人一生的际遇。
　　 一个夏日午后，我去邻家借一本书，老大娘独居，家里有许多古老版本的书籍。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家，她当时正坐在窗前看书，戴着花镜，阳光透窗而入，她的每一根白发都在闪着细密的光。时光仿佛在她周身静止，只有阳光，白发，书卷。我挑书的时候，她便站在镜前梳头，所有的发丝都流走于梳齿间，我竟是一时看得呆住。
　　 她淡然一笑，说：“全白了！这样多好，以前看到里面偶尔的一两根黑的，心里就会被触动。多奇怪，更早的时候，在满头黑发里看到一两白的，也会被触动。只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一种是怀念，一种是感慨。现在多好，全是白的，看着清净！”
　　 老大娘反而愿意照镜子，在头发全白之后。我想，在看着镜中的满头白发时，她的心里应该是静而软，那是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一种走过风霜的平静宁和，心如明镜，看得见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感动，纤毫毕现。
　　 后来，我的白发越来越多，掺杂在黑发里，远远望去，如一层朦胧的轻霜。很多人都劝我去染了，我都没有为其所动，想想自己的年龄，也该到了白发的年龄，虽然多了些，可是早来晚来都是要来的。那么，就顺其自然吧。就像不可阻挡一场雪的飘落，就在雪中尽情地享受别样之美。
　　 这样一想，再面对镜中的自己，便坦然了许多。头发变白，只是极为自然的现象，或许与心情经历有些关系，可是，我依然不太相信书中所说的一夜白头。既然是自然的，那么，我们所有加进白发里的种种颓然，便都可抛去。什么可怜未老头先白，什么鬓先秋泪空流，什么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白发无辜，却承载了我们太多的心事。却是羡慕那种劝酒梨花对白头的洒脱，羡慕鬓微霜又何妨的豪迈，白发，同样可以飞舞成风中的风景。
　　 如此想来，镜子更是无辜的。它只是如实地展现着我们的变化，镜中人儿，镜中华发，如若不能点染自己的眼睛，那么，我们的心中定然是黯然。于是镜面失色，眼中只有那一丝一抹寂寞的白。
　　 回想那个午后，邻家大娘窗前阳光下看书的情景，已成心底一个暖暖的背景，白发的芬芳，其实更是内心恬然的外放。一如走过的岁月，都会还原成最初的纯净与洁白。
　　
　　 【脱牙】
　　 去年的时候，一颗蛀牙在坚持了十多年之后，终于脱落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非自然状态下掉牙，既不是小孩子脱乳牙，也不是因年老而牙齿松动而落。于是，嘴里破天荒地有了假牙，而且渐渐觉得，假牙时间长了，也似乎没有了异样的感觉。只是偶尔，会想起曾经伴随了我二十余年的那颗最早离去的牙齿。
　　 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脱牙时，很是有一种恐惧，可渐渐地看到一般大的伙伴都开始脱牙，便开始为自己能先脱掉乳牙而感到自豪。那时候，我们这里乡下有个习俗，孩子脱牙，如果是上牙，就埋在门槛下，如果是下牙，就扔在房顶或高处。也不知是什么寓意，我猜想，可能是合嘴之间下牙碰天上牙挨地，希望孩子以后能有出息吧！
　　 小时候脱掉乳牙，向着成长迈进，现在回想，那一颗颗无根的乳牙依次地离去，就像那些无忧无虑地日子挡不住地流逝，失落在成长中，再也寻不回。而那些坚固地后长出来的牙齿，便似长大后风尘漫漫地岁月，它们坚强地存在着，对抗着寒来暑往。
　　 当我的牙齿还坚固无比整齐地排列在嘴里时，觉得世上的什么难事也不可怕。可是在最年轻的岁月里，有一个晚上，一个梦竟让我感觉到了恐惧。我梦见自己的一颗牙齿掉了，而且是一颗大牙！
　　 那时候，从小就听长辈们说，梦见掉牙是极不好的，往往预示着有亲人要故去。特别是梦见大牙脱落，是自己最直接的亲人要有事。于是那个醒来的清晨，我惶恐无比，打电话给老家，得知亲人们都好，却也心里放不下。后来又问邻家老人，老人很仔细地问我，梦里掉牙流血了没有，感觉到疼没有？我说没有，她便放心地点头说，没事，那不用担心！于是心下才略安。
　　 可能梦里掉牙，是骨肉分离的意思，所以才有了那样可怕的解释。所以有时想起，觉得梦里掉牙比现实中掉牙更让人难以接受。
　　 可是人的牙齿总会有脱落的时候，再坚固的牙齿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曾有一个老人给我看他残存的几颗牙，说年轻时，他能咬得动骨头，把他家的狗能气死，核桃放进嘴里咔嚓就咬裂。说这些时，他眼中划过一丝悠远，似回忆，似无奈。他有一个小盒子，装着他掉落的那些牙齿，就像保存着曾经年轻的时光。
　　 我知道，我有一天，牙齿也会渐渐地脱落离去，一如年轻的岁月。嘴里残留的几颗，就像剩下的光阴，也都在摇摇欲坠。脱牙，是一个不可阻挡的过程，是一场场告别，是一段段流逝，也是一份份回忆，那些牙齿记录着我们走过的那么多的日子，即使失落，也印进心里。
　　 所以，脱牙且让它脱，不管它还会不会再长出来，那是失去，也是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