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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福有家以前住在村子外面，即后山河沟与村子中间。如今，当年的核桃树老得只剩下麻花状的枝干了，七八棵椿树早就被做成了大梁或棺材。林子中间，依稀还能看到一座老房子。爷爷说，赵福有家以前住在那里，他爹一辈子只干了两件事，一个是闲得没事就拉二胡，二是自己带着绳子斧头，到山上采五灵脂。那时候，山上的麝特别多，那东西很喜欢听人拉二胡，一听就着迷，着迷就不由自主，慢慢地向发声处挪动。麝听了他的二胡，不知不觉地，就到了门槛边或窗台下。他毫不费力，一抓一个准。棒槌鸟住在深山悬崖上，粪便是五灵脂，一种贵药材。跟他一起采的有不少人，大都从悬崖上摔下来死了，就他一次事儿都没出过。
　　 赵福有弟兄三个，他最大。个头儿不高，脸白得如河里的石英石，二十多了还不长胡子。老二赵爱生，十九岁招工去了张村煤矿。老三赵连生，长得比赵福有还好看，脸白不说，还嫩得一掐就流水，十六岁时个子就比他爹高了。有年夏天中午，太阳光烈得要杀人，老三赵连生挑着一对木桶去挑水，刚到家，就倒地不起了。那个可惜啊，村里凡是长个人头的都哭了，特别是女人们，眼睛都像被蜂蜇了，红得肿，肿得紫。可时间快得屁股都能吹着火，没几年，赵福有、赵爱生都娶回了媳妇。第二年开始，赵爱生两口子一口气就生了两儿子一个女儿，赵福有二十五六岁了，跟前还没半根苗。
　　 为此，赵福有和老婆常生闷气，尽管可着劲儿地日夜劳动，可他老婆的肚皮还是纹丝不动。赵福有骂说，你那破地方只收种子不长粮食！老婆也不示弱，说他那话儿就是一根不冒油的干木棍。几年后，赵福有领养了一个三岁的闺女。那闺女家在武安临近的一个村子，父母一口气生了八个孩子，第九个已经在肚子里蹬腿伸胳膊了，实在无力抚养，只好把第八个女儿送人。
　　 次年，赵福有又从邻村干兄弟刘松竹跟前抱回一个小子。说起赵福有与刘松竹，还真有点缘分。俩村之间隔了一道山岭、两条河沟。公社刚成立时候，俩人都还年轻。刘松竹父亲以前算是个富农，家里有上百亩地，还有一小老婆。生了五个儿子，三个闺女。刘松竹最小，也最伶俐，八岁就送到私塾读了几年书，算是莲花谷识文断字的少数人之一。有一年开春，生产队要去山西买玉米和高粱种子，俩人就搭伙去了。走到山西河北交界的摩天岭半山腰，山顶滚来一群石头。那当口，刘松竹正闷着头沿着石阶路向上爬，嘴里还说着他的小娘对他怎么的好。石头冒着连串火星就砸下来了，情急之下，赵福有一个纵身，就把刘松竹推倒一边的草窝里。刘松竹当场感激得要下跪，赵福有说没啥，都是一个地方的，又一起出门，平安最好。俩人从山西回来，刘松竹的爹就提了两瓶水仙花老烧酒，到赵福有家里，让俩人拜了干兄弟。
　　 俩人都成家后，刘松竹的儿子一个接一个，向南太行山区宣告他们的到来，一连生了五个。见赵福有整天唉声叹气，两口子又时常吵嘴打架，刘松竹和老爹商量后，就把老四给了赵福有。这一下，赵福有可算是儿女双全了，可他总是觉得，干的毕竟不是亲的，老婆三十岁不到，田里还有墒。可又几年过去了，老婆肚皮还是空瓮一个。直到他三十七岁那年春天，有天傍晚吃完大锅饭回来，刚一进门，老婆就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
　　 一九七三年，文化大革命仍旧疾风劲草，席卷山河。赵福有跟着一伙儿人去石家庄一带窜了半个多月回来，发现老婆肚子憋了，炕头上躺着一个小人儿，撩开被子一看，有鸡鸡！赵福有顾不得一身尘土，抱住老婆就在奶子上咬了一口，老婆哎呀一声，一口鲜奶喷在赵福有嗓子眼里。
　　 那一年，我也出生了。我们家在村子下方，两间石头屋，院子里长着一棵被孩子们千刀万剐的梧桐树。我记事起，树就很大了，每年春天，梧桐花开得比蜜蜂还稠，蜜香味隔着一道山岭也能闻到。
　　 到我上小学，赵福有已经是大队支书。他二儿子赵安民和我一起，天天背着碎花布书包，往来在学校到村子的路上。赵福有当了大队支书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县电力局为村里架设电线。大队部就在我们小学旁边戏园子一侧，三五间石头房子，是群众集体盖起来的。架设电线时，电力局来了不少职工，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总体上年轻人占多半。
　　 很多次放学的时候，太阳正站在西边的山头上，红铁圈一样往悬崖里滚。我们看见电力局的人架线回来了，村干部也跟着，集中到大队部。那里柴烟滚滚，香味四溢，大队干部以陪电力局人的名义，也端着大海碗吃猪肉炖粉条，筷子上还挑着好几个大麻花。我特别羡慕，想去吃，到了跟前，大人们吃得欢天喜地，嘴唇都甩成陀螺了，看到我就当看到一块石头，眼睛眨巴都不眨巴一下。我回去问娘，娘说你不是大队干部，也不是大队干部家孩子，当然没人叫你吃了。我赌气说长大了要当大队干部！娘说，好样的，当上干部了你不吃，他们也会给你端到跟前。
　　
　　 2
　　 电灯彻底照亮了莲花谷人的生活，黑夜也有了白天的味道。似乎一转眼，我和赵安民等人都上了初中一年级。那一年寒假，南太行格外冷，半夜到外面，尿刚出来就冰棍一样可以拿起来敲手心了。春节前七八天，赵福有喜笑颜开，家里披红挂彩，他养女出嫁了。女婿是干爹刘松竹的二儿子。村里老人说，干兄弟成亲家，好比牛驴圈一块，有违人道常理。有的则说，这叫亲上加亲，亲到心窝窑儿还要亲。还有的说，谁叫人家干哥哥是乡党委书记呢！要不是刘松竹，莲花谷大队支书轮一千遍也轮不到赵福有头上。
　　 按照南太行乡村风俗，本村闺女出嫁，全村人都要一起把她送到女婿家，我也跟着母亲去了。女婿家在山里，先前只有一条能过拖拉机的路，刘松竹当书记后，交通局拨了专款加宽了一米。正是冬天，风吹得人要裂开，鞭炮把河沟岩石炸得六神无主，山上野鸡野兔野狐狸乱窜一气。
　　 次年，赵福有便抱上了外孙。再两年，领养的儿子也师范毕业。亲爹、乡党委书记刘松竹到县里开农业会时，趁空找了一下县党委书记。书记说，这是小事，又是在职干部的亲儿子，可以照顾一下，当下就把这事交给秘书去处理。刘松竹回来一说，赵福有一拍大腿，从沙发上站起来，冲着刘松竹说，书记就是书记，就是和俺这个大老粗不一样。当老师虽然好，可当官更好。老师拿死工资，还地位低，虽说现在是一般办事人员，可那是往上走的，说不定，咱家又出个乡党委书记，甚至县委书记呢！
　　 刘松竹嘿嘿笑说，你小子贪心不足想吞象啊！赵福有也嘿嘿笑说，可不，谁不想自家孩子成大器当大官啊！刘松竹又笑了一声，说福有你先忙吧，我有点事儿。赵福有说，那好的哥，我先走了啊！刘松竹在老板桌子后欠了欠身子，说好。赵福有出门时，刘松竹眼睛剜了一下他后背，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嘴角口水不小心甩出来，落在一份上级下发的计划生育文件上。
　　 赵福有一路哼着《天仙配》，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还没回到家，就听得村里两个尖嗓子在对骂，连四边的山都在嗡嗡作响。
　　 莲花谷妇女吵架，嘴上功夫使尽后，再诉诸指爪。对骂的话毫不新鲜，但语言创新能力超强。一个骂操你八辈子祖宗，另一个则回骂说，俺十八辈子祖宗都操恁娘！一个骂你们一家都是狗日的驴下的，另一个回骂说，驴操了你们一家男女老少加亲娘亲奶奶！还有一些是单个的，针对本人的。如一个妇女骂说，你贱逼痒痒得不行赶紧找你爹你舅舅，再不行找黑叫驴！另一个便揭伤疤式的骂对方说：你贱逼不是让赵福有杨二炮曹双柱朱修生几十个鸡巴操了吗，还他娘的逼的止不住你的骚贱浪！如此等等，一律男女生殖器加亲人加牲畜。赵福有婆娘也不例外，看到赵福有回来，不但不收口，胆子越壮，越骂越凶。
　　 赵福有放好自行车，到家里倒了一碗开水，又加了几勺白糖，坐在桌子前喝了，把烟点着，走到院子里，冲跳着脚大骂的婆娘大喊一声说，没毬事干和人吵鸡巴啥吵！婆娘见赵福有不帮自己反而没好气训自己，猛地转身过来，对赵福有大喊说，朱大嘴他们背地里说咱外孙子和你长得像！你白长个人头还乡里村里乱晃，丢人都丢到恁娘脚后跟了！
　　 赵福有一听，噌地几步窜到院子边，大着嗓门冲院子边一个妇女喊道：朱大嘴骚娘们你说啥？你再说个给老子看看，看不把你那逼嘴打歪扇烂，喂狗狗把肠子吐出来，喂给猪吃驴啃去吧骚大嘴！
　　 关于外孙像外公这些传言，我虽然小，也在大人跟前偶尔听到过，莲花谷人几乎都这样说。赵福有的养女个子有一米七几，比赵福有长出一直脑袋还多，脸盘子周正，除了大门牙突出嘴唇有一个厘米外，模样还行。据说某一夜，他老婆领着自生的儿子回了邢台娘家。赵福有在大队部和副支书、主任、会计几个喝了一顿酒，晃晃悠悠回家，到养女房子里，啥话也没说，趁人熟睡，按住就做了那事。
　　 有心人还一本正经算了算，说赵福有养女腊月二十四结的婚，八月二十八就生下了孩子。我那时候才十五岁，对这些事好奇连心尖都颤颤的，比小时候黑夜听爷爷讲鬼故事还紧张，感觉这事特别能启发联想，动人心魄。无论下课还是放学路上，赵安民一见同学们扎堆，就远远躲开，有几次是在躲不开，就擦着墙根走。我看到后，心里不是滋味，觉得赵安民的背影和表情让人心生不安，有几次放学故意等他一起走，说了一些同学之间的破事。赵安民好像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爹，总是抿着薄片子唇，嘴角挂着一抹随时炸开的笑，就像一朵轻曼的雾，轻轻一捅，就会荡漾开来。
　　
　　 3
　　 时间像一块黄泥疙瘩，光照一次，剥掉一层。赵福有五十四岁那年冬天的一天，太阳升起一阵子里，除了南山的森林，莲花谷一带不是一色焦黄就是黄黑相间。一个拄拐棍的人来了，男的，五十多岁，俩眼睛只是一道缝，糊满黄色眼屎。有说是邢台的，还有说是武安的。这人刚走到村口，赵福有也从大队部回来了。拄拐的男人听到脚步声，站住小声说，能给口水喝吗？
　　 赵福有牵着拄拐男人到了自己家，家里还有剩饭，叫老婆舀了给他吃。那人风卷残云后，对赵福有两口子说，你俩都是有福之人，家里该有人吃公饭拿饷银吧？赵福有本来想叫他吃顿饭打发走，没想到拄拐男上来蒙了半个准，拿个小凳子到跟前讨教。拄拐男听了赵福有的生辰八字，嘴里念念有词，大拇指在其他四个指头上乱点了一阵子说，你今年会有点小事，不过，很快就会过去。赵福有说不是大事就没事。拄拐男微哼了一声说，大人物都坏在小事上。
　　 赵福有想想也是这个理，就想耐心请教，担心老婆听到，回头对正在灶房忙活的老婆喊道，你去后坡上摘点黄瓜豆角西葫芦回来，中午焖大米吃炒菜！老婆切了一声，又嘟囔说，你干鸡巴啥了，有啥功了，嘴还刁得不行！赵福有没理她。拄拐男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你啊，是一辈子享福的命，可是呢，今年对你来说有点小磕绊。要是没说错，你还当了个官，你儿子肯定官比你还大。这一切，都是贵人扶着你。可今年，要是俺没说错，帮你的那个贵人会有大事。人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没了，树下的草也会被人一脚一脚踩光。
　　 拄拐男满嘴阴阳八卦，赵福有听了半天，倒吸一口凉气。又问破解的方法。拄拐男又说，天命有定数，人事有规律，没法的。赵福有叹息一声，拿了两包好烟，塞在拄拐男包里，牵着又送到平坦路口任他去了。
　　 这一年，我和赵安民读初三。赵安民学习成绩中等，人也不错，极少和其他同学闹着玩，也不参与我等经常搞的集体战斗，或上山偷苹果，下水库玩水等豪强之事。很多同学的志愿就是考师范，出来当个教师也不错，要是门路再广些的，学学赵福有大儿子，到政府部门工作更好。可像我这样的穷人家孩子，生下来就住在山里，天空就是一长条，再远的被山顶割掉了，连政府的大门都没见过。倒是赵安民很受欢迎，同学们都说，你哥在政府，你嫂子在教育局，上师范这点毛事，一句话就整得比高速路还平坦。赵安民笑笑，然后就把头脸埋在书本里。
　　 我们在学校日夜点灯耗油啃了一学期书本，到腊月一回家，却听到两个消息。一个是乡党委书记刘松竹突然半夜失踪。据说，乡政府大院门墙上没有任何痕迹，大门也没见异常。也就是说，一个大活人，乡党委书记，全乡人民父母官，一把手，一晚上的工夫人间蒸发了。这个消息比七月的雷声还瘆人，炸得全乡八千人口人人心神不宁，元神出窍。
　　 不几天，各种议论纷至沓来。有的说，文革时候，刘松竹不仅把梧桐沟村土秀才曹白露弄了个残废，后半辈子在炕上爬不起来，还强奸过一个十三岁的闺女，把人家的那个啥都撕破了还不停。还有人说，要不是当年在赞善修机场他表现最积极，刘松竹哪能破格提干，从一个平头百姓，一下子当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打倒四人帮后，要不是他脑筋转变得快，第一个冲到新县委书记家门前磕头求情，早啥也不是了。刘松竹在任上，这些事即使在午夜的墙角也听不到。刘松竹刚一出事，陈谷子烂芝麻就都滚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