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天微微亮，一阵赶牛车的鞭声穿破了寂寥的长空。赶牛车的大爷五十来岁，白发掺半的头发乱蓬蓬的堆在头上，依稀能看见他千沟万壑的脸上总是泪汪汪的眼。
　　 这个村子极其隐蔽，越来越多的人嫌弃便搬离那里。现在村子里剩下的都是些家里穷得不能再穷，实在没有地方可搬的人。
　　 张翠住在这个村的村头，只要是有什么事发生，她都会第一个知道。得知刘叔要进城办事后，她非常兴奋，拉过丈夫刘大根激动得唾沫横飞：“大根啊，我们也去城里瞧瞧，活了半辈子，都没走出这山窝窝过，真想见见城里人到底是咋样生活的。”
　　 破旧的裤子上沾满了鲜黄的泥土，黝黑的皮肤上被茅草割伤的血条也沾带着淤泥，深凹的眼窝旁有一道伤疤，胡子爬满了整个下巴，头发油得粘在了一起。刘大根叹了口气：“阿翠，这些年我没什么出息，也没存几个钱，今天就带你上城里买件衣裳，跟着我吃了半辈子的苦，也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伤痕累累的双手打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破布，拿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他本想换身行头，无奈家里的每件衣服都已经穿了很多年，早已破烂不堪。只有脱下衣裳和裤子，在石头上搓了几搓，再使劲地拍了拍泥巴，看起来终于比刚才干净一点。
　　 张翠看着刘大根一言不发的样子，起身去房间里拿只剩下几根齿的梳子梳了梳好久没打理的乱发，然后换了身洗成白色的花衣裳，脱下鞋子，敲了敲上面的泥块和沙子。
　　 “大根，存了半辈子我也没存啥钱，今天去城里买点布，给你做双鞋，你的那双，真的穿不了了。”
　　 两个人拉扶着坐上了刘叔的牛车。若不是同村，他才不会带人呢，这牛可比他的命还重要，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颠簸的山路影响不了他们兴奋激动的心，半辈子了，终于可以出去瞧瞧了。等到天大亮，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热闹的集市，一间间紧挨着的商铺，他们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招牌，呆呆地站在路中间，不知道该往哪走。
　　 刘叔年轻的时候进过一次城，那时候他儿子还在，陪着他买了好些东西，可是后来自从他死后，刘叔就搬到那个村子去了，孤零零一个人，过了十五年。想到这些伤心事，他原本就有些瞎的眼睛又流出了眼泪，抹了一把脸，手掌在脸上划过，就像刀子划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和刘叔约好了时间，他们便开始逛起了集市。一会碰碰这个，一会摸摸那个，就算是老板凶神恶煞地朝着他们吼着“买不起就别摸”，他们依旧只是弯着腰道歉然后离开。
　　 “原来城里这么热闹，他们吃的馍怎么还有馅？”看着张翠垂涎三尺的模样，刘大根再次叹了口气，都怪自己没出息，连一个馍都买不起。不过也不能怪他，就连过春节，他们吃的也都是在雪地里抠出来的不知名的野菜。
　　 “阿翠，我们去看看衣裳，吃了这个钱可能就不够了。”
　　 他们进了一家店，老板看着他们的打扮便开始赶人：“走走走，臭要饭的，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别影响我做买卖。”
　　 看着自己没踏进门槛的鞋又脏又破，露出了里面黑黑的裹着淤泥的脚，刘大根哭丧着脸抽了回来，拉着张翠转身走了。
　　 “看那副穷酸样，真是太晦气了。”老板朝外面吐了口口水后便急着招待其他客人。
　　 “我们去那边瞧瞧。”刘大根拍了拍身上的土接着往前走。
　　 当看见一对和善的夫妻正朝他们笑时，张翠便壮着胆子拉着刘大根走了进去。
　　 刘大根打量着商铺，然后搓了搓手，小声的问着：“多少钱能买到一件衣服？”
　　 老板是位四十出头的男人，笑了笑：“面料好的衣服便会贵些，你们需要点什么呢？”
　　 “我……我想给媳妇买件衣裳。”
　　 “你看看喜欢哪种款式。”
　　 刘大根看了看张翠，又看了看老板，然后走到衣服面前开始挑选。他挑的极其认真，一件一件看着却不伸手去碰，在看到一件深蓝色碎花上衣时，他擅抖着手去摸那衣服，却又在要碰到时收回了手。他面朝张翠：“阿翠，你来瞧瞧这件。”
　　 张翠小心地走上前，看着眼前的衣裳，直直的点头：“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衣裳。”
　　 “这件……多少钱？”
　　 “五块钱。”
　　 “这么贵啊？能不能便宜一点？”刘大根听到这个数字后差点晕倒在地，这么多钱，身上的肯定不够。
　　 “那你身上有多少呢？”老板看出了他们的窘迫和贫穷，也不想太为难他们。
　　 在身上擦了擦手，刘大根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破烂的布袋，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破布，露出了一张又一张皱巴巴的毛票，点了点数了无数次的钞票。
　　 “只有三块五……”
　　 大概是看他们实在可怜，老板没说什么，将衣服交到他手上后接过了钱。
　　 “你们都是好人，太谢谢你们了。”刘大根突然抓住老板的手，用力地摇晃着。
　　 “我们知道你们的难处……”老板拍了拍他的手臂。
　　 出了那家商铺，他们的心还是激动万分，离上次穿新衣还是在他们成亲那年，如今十三年过去了，他们的衣服早就破得跟抹布似的。拿着新买的衣裳，张翠抹了抹掉出来的泪。日子虽然过得很艰苦，可是有他在身边这样护着自己，真的很开心，自己也不后悔当初选择和他在一起过日子。
　　 “去买点布吧，大根。”
　　 最后张翠靠着存了半辈子的钱，买了一块布。虽然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但他们很满足。
　　 他们没有收入，在隐蔽的大山里，靠自然赐的一切生存着，那些毛票，还是有一年山下的路人经过宰了家里唯一的一只鸡后赔的钱，为了那只鸡，他们还伤心了好久。
　　 现在好了，这辈子也来过城里一次了，也满足了。他们相视一笑，眼里都是疼惜。
　　
　　 贰
　　 砰得一声踢门声打破了平静，张翠立马被惊醒，连忙坐起了身，接着便是一巴掌呼到自己脸上：“臭婆娘！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还不起来做饭！吃什么！快点！”
　　 看了看依旧破烂的白色花衣裳，张翠挪起了身。原来刚才的那一幕幕都是假的，原来只是梦，可是为什么要醒？为什么醒来依旧要面对这一切？什么时候他才能像梦里那样温柔的对自己一次？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心间陌生的温暖顷刻消散。梦里有多让人流连，现实就让人多厌恶。
　　 十三年前，同样因为贫穷，张翠爹将闺女卖给了刘大根做媳妇，却不想刘大根喜欢喝酒赌钱，每次喝多就动手打人，家里的钱都让他败光了，为了躲避债主才搬来这个村，每天只是对媳妇吆三喝四，自己却不动手做任何一件小事。
　　 想着这些年自己的遭遇，张翠眼泪淌个不停。却又在下一秒生生憋住不敢出声。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找打是吧！”
　　 张翠连忙用手抹着脸，低着头出去了，烟呛得她直咳嗽，却不敢大声咳出来，只有紧紧地捂着嘴。口水流到了黑乎乎的手掌上，蹭的脸上也漆黑一片。
　　 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走到桌前，却不想手下一滑，碗直接摔在桌上，滚烫的汤水就这样溅在刘大根手臂上。
　　 他蹭地站起来，抡起手一巴掌用力地扫过去：“臭婆娘，活得不耐烦了吧，敢烫我！”说着还动手将她的头发扯住，用力地往土墙上撞。
　　 张翠不敢哭出声，怕他打得更厉害，只有默默地咬牙承受，她虽衣衫褴褛，但眼神却分外明亮，眼底里透着坚定。
　　 夜晚的风很凉爽，刘大根早就舒舒服服的躺下了，却半天不见张翠的身影，也不急着去找，因为他知道，她不会跑，这么多年，不管自己怎样对她，她都是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想到这，他便继续躺下睡觉。
　　 夜深了，刘大根忽然感觉心口好疼，朦胧睁开眼，一张狰狞的脸出现在面前。他想起身却不能动弹，心口越来越疼，他不敢相信地瞪着前方，就这样断了气。
　　 张翠脸色煞白，手上的砍柴刀径直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缓了缓神，她慢慢地走上前，小心翼翼试探他的鼻息，发现真死了时，立马吓得滑坐在地上。
　　 “是他自找的，是他自找的，我不能再这样过一辈子，我不想再受这样的罪了。”她神经紧绷，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脑袋左右小幅度摇晃，眼神迷离，泪水肆流。
　　 过了好长时间，她突然站了起来，半笑俯视着一动不动的刘大根：“大根啊，我早就给过你机会，怪你自己不珍惜，怨不得我。你的命，是我救的，现在我拿回来。让你多活了这么久，折磨了我这么多年，现在好了，没人再折磨我了，真好……”
　　 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张翠嘴边挂着微笑，对着窗外的月亮，她直直地将刀砍向自己脖子，顿时鲜血喷涌，她的视线模糊了……
　　 三年前，刘大根在自家屋前被蛇咬伤，原以为没大碍却在下一秒疼痛起来。张翠采来了草药。小时候她看老人们治过这种蛇毒，在山上看到这种草药时便挖来种在自家门前，现在倒派上了用场。
　　 她救活了他，原以为他会对自己好点，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动手。不料他根本不领情，反而下手更重，有时还恶言相击。张翠忍了他三年，这三年来，她每天都活在地狱。她生性善良，不愿伤害任何人，哪怕是对自己再坏，到底也下不了手。可是这次，她实在不想再忍，活着对她来说早就变成累赘，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在看不到希望的三年里，她每次看到刘大根熟睡时，都想去亲手了结他，但每次都狠不下心。她也总是劝自己，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明天他就变好了。一次次失望演变成绝望，她不再幻想，也不想再苟且的为活着挣扎。这一次，她勇敢的亲手了断了一直缠绕她的噩梦。
　　 “一命偿一命，这下我们不再相欠了。”
　　 窗外的月光皎洁如玉，你若深深凝视它，便会看到这世间的一切，都倒映在它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