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些年，总在川江上航行，所以我对川江的码头情有独钟。
　　 滚滚的川江激流，遽然形成的漩涡，扬长而去的峡风，变幻的云雾，巍然不变的巨大的山壁，总给人变与不变的某种启示。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苍凉的气候和愁绪的诗行，悲凉的山水和充满喧豗的浪花，短暂的生命和永恒的山势，轻飘的文字和凝重的心思总会让三峡人总有诗人的气质，这一点，我应该体会得最是深刻。仅仅举例几个名扬天下的诗人面对汤汤三峡流露出来的诗行足以让我们敬仰和叹息。比如诗仙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潇洒气质，比如诗圣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浩荡胸怀，再比如“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的相思，还是比如白居易的“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的愁绪。倘若仅仅是字面揣摩这些诗句就够我们品味，何况常年面对这三峡，这江水，这凝固的码头和飘渺的人生……
　　 不知道是流逝的江水带给我冲动的激情呢？还是变幻的云翳让我们总把握不住世事的未来，而艰涩的生活和难以捉摸的未来给予我们对命运短暂的嗟叹……而今，我只能站在空荡荡的码头上，思绪已经被满满的一江水盛满，随着缓慢流动的水流向远方奔去，消失在峡江的云雾雨里……
　　 码头上曾经舟楫拥挤，码头上曾经人流涌，码头上曾经生离死别；码头上曾经囤积着堆积如山的洋货土货，码头上曾经腥风血雨刀枪剑戟；码头上曾经……眼前，绝少了昔日记忆中的那种繁忙的具象，更觉得有些许的遗憾和凄凉。站在三峡的某一个码头上，看风景，而远处的游客把我也当成一个景点、聚焦或者背景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三峡的码头已经从举足轻重的交通地位退位成“江景”的景点。年轻一辈的青年、少年，儿童，外地来的宾客都只将码头当成一个“旅游”的景点。所以，现在的三峡的码头更像是一个浪漫的景区，一个市民休闲的好去处。这是交通方式多渠道之后的必然，也是从单一的进出港口变为成为休闲文化中心的一种生活方式改变的一种必然。对比欧美的港口文化，我们才突然发现，我们的码头正以不可逆转的态势成为一种传说，一个凭吊的焦点，一个只能用传说的方式。
　　 人啊，总是多情物，而思维的奇妙总是从不经意的地方诞生，光怪离奇却又合情合理。我不敢说我自己到底会生活了多少年，反正似乎经历着百年千年的精灵一般。既看见过去，也似乎看见了未来。也许，是从童年到暮年一直在码头的某一个地方，比如距离码头不远的礁石上；也许，是码头通往山腰的某一条棱角分明的青石，或者就是一棵驻守在江畔的苍老得记不清年轮的盘根错节的黄葛树……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上三峡》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下江陵）
　　 上面两首李白写于三峡的诗歌，是属于三峡的河流的最悲壮也最畅意的诗歌。李白在一上一下的歌吟里，完成了人生命运的“登陆”。前者因为身系牢狱之灾，此次刺配夜郎国，看不见前程的渺茫，所以悲催到“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虽然夸张之际，但也实事求是。一个基于三峡激流险滩的诱因，一个是基于人生理想的彻底解脱后无助的困惑。但是后一首则大不同了。此刻，站在三峡的白帝城下的码头之上，所以的忧都因为偶尔之必然的“天下大赦”而突然改变。这也不能不说是某种冥冥之中的亮光和暖色，让诗人冰凉的心终于温暖起来。此际，连城头之上的云雾，应该转载的曙光而亮丽起来。说起来，诗仙李白真不愧为乐天派，是那种给一点阳光就灿烂起来的类型。
　　 我们无法还原李白伫立船头的豪迈，但是，我们分别感受到归心似箭的那种迫不及待。当我八十年代初，来到白帝城码头上的时候，时光已经过去了1320多年的时光(公元759年李白最后一次离开三峡)。那时，滟滪堆已然沉没，江水已然长流；尽管高高的夔门已经洞开；但是，站在码头之上，我们难以捕捉到心性自由的那种空间。我们只能徒然的羡慕太白那种汪洋恣意、随性所欲，傲岸张狂的追求自由灵魂的诗人。
　　 其实，诗仙李白到了三峡，摇身一变则成为“酒仙太白”了。还在于他在万州青浦登陆上岸之后有围棋赌酒、写诗风流的遗事来。如今万州地界上“太白岩”上有诗歌为证“谪仙醉乘金凤去，大醉西岩一局棋”。据传说诗仙李白曾到万州之高耸的西崖上饮酒、弈棋。黄昏日落中随晚霞飞来一只五彩的金凤。此凤神奇无比，其口衔金壶竟然飘落在李白身边。诗人李白见状，自然是金壶豪饮，在醉意和诗意间仰天大笑，骑上金凤鸟飘然而去。这一会离开，李白干脆绕过了码头的艰险，三峡的湍流，若神仙一般自由羽化翱翔在空灵的天宇……故事自然是传说和附会，但是，盛唐的多情才女薛涛后来到万州写过一首七绝“凭栏却忆骑鲸客，把酒临风手自招。细雨声中停去马，夕阳影里乱鸣蜩。”（《西岩》）女诗人薛涛到此追忆李白，绝非空穴之来风；诗中的“骑鲸客”正是人人皆知的李白了。总不成风流的女诗人也醉了不成！
　　 诗人可以羽化而成仙，凡人的彼岸却遥遥无垠。其实，三峡激流时代，正是诗书上的川江时代；现在超过花甲的川江人，只要曾经乘船穿越三峡的，谁不惊叹江水之狂野，险滩之狰狞，浪花之阴险，夔门之威严。所以，只有船泊岸，舟归港，心才安……
　　 江湖的人生，谁不渴望一帆风顺；人生的江湖，谁不希望避风港。
　　 此刻，我正站在三峡的码头上。高峡的风以一种更别扭的方式从我身边快速地穿过。我没有感觉到这股风属于我；而我却知道，我该随这股风追随而去……清扬在峡谷之间，瓢泼在川江之上，融化在巴山云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