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气沉闷，头上电风扇呜呜地转着。打开音乐，汪峰的《存在》，高分贝地声音马上盖过了风扇的声音。我是个安静的人，唯有听音乐时，会将音响调至最高，任由汪峰嘶吼。汪峰并不是我的偶像，我只不过听两三首他的歌，因为他会吼，会咆哮，他亢奋的时候，周围便不再沉闷。
　　 夜还没完全来临，只拉着一张淡雅的幕布，山是山，水是水，依然辩得清楚，看得明白，只是都成了一个色调，那就是朦胧。
　　 我抬头，平视的目光最先落在窗台上。窗台上有一小盆植物，被烈日蒸得发蔫了。室友带进来时，大概在六月份，那是一个纸袋，准确说是纸袋形状的瓷器，很别致，里面有一些奇怪的土壤。过了一段时间，等我再往袋子里看时。居然冒出一簇密密的嫩芽，我粗略的看了一下，它们好像都有四个瓣，我以为是四叶草。等长大了，太阳茂盛了，就残败不堪，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不成形状的杂草。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四叶草。
　　 认识四叶草这种植物，是一个叫邱霞的女生告诉我的。大概有几年了，听姜红说邱霞结婚了，嫁到汉阳，也算个武汉人。还说邱霞在找工作，她英语8级，找一份好工作不是什么难事。我只是听她说,什么也没过问，她也只告诉我这些，在QQ聊天窗口里。
　　 姜红是我高二时的同学，有段时间坐我后面，结婚了，至于在哪一年，我不是很清楚，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妈，我是前段时间在博客里看到的。姜红的老公，是我当时的同桌。他们是我见到的从读书时相恋一直到结婚生子的唯一一对吧。从2005年的高二到现在，转念间，已有十年之久。
　　
　　 二
　　 2005年，我17岁，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某天早上，我猛然发现脸上多了几个小水泡，没过几日，它们竟疯狂的侵占了我的几乎整张脸。抠了又长，越抠越多，每天早上我总是带着恐惧的心情窥视着镜子中那个丑陋的人。医生说是青春痘，每个男生都会经历。那年夏天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家喻户晓的超级女声，一档疯狂的娱乐选秀节目。不喜欢音乐的我也凑了一回热闹，因为有个可爱的女生。
　　 暑期结束的时候，我脸上的红孢已经退避三舍，但它们败退的时候留下一块块黑色的狼藉，尤其刺眼。
　　 新学期开始的那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踏上熟悉的楼梯，总是小心地用余光窥视着周围人的眼神，怕自己的容颜会惊煞路人。我听到旁边有一阵清脆的笑声，忍不住去偷瞄了一眼：那是一个女生，很瘦，身材不高，穿浅紫色的衬衣和粉红色裤子，眉头有一颗痔，痔很明显但并不难看。我承认她是我喜欢的类型，小巧可爱的。刹那间我已收回了目光，快步上了楼。
　　 沿着楼道走，走廊上的窗棂，爬满了暗红的锈。还有年久失修的玻璃窗，东一块西一块的参差不齐，阳光也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错落在走道上。教室是六边形的，一整排的教室，像折叠的纸，如同行走在叠峦重翠间，迂回中柳暗花明又一间。听人说六边形的楼房能抗八级地震，全国仅两座，我更怀疑的，是这里会不会发生地震。一直走到尽头，才看见高二八班，我走进去，径直走到靠后一点的位置坐下。不多时，我抬头时，看见楼道上碰到的那个女生，她在我的目光中走进教室，在最前排坐下了。
　　 晚上点名的时候，我知道了她叫彭艳玲。彭艳玲很活泼，她总是和一些认识的男生嬉闹。没多久，她自告奋勇的当了学习委员。
　　 课间的时候，我喜欢跑去楼下的书屋溜溜。那里卖一些学习资料，显然不在我的选择范围。我常去买的，是《星周刊》，里面有整版的超级女声图片。有次当我翻看报纸时，旁边有一个女生也在翻一些娱乐杂志，她穿一件无袖的深蓝色T恤，两条不很白的胳膊招摇得晃荡在报摊中。她旁边站在一个很文静的女生，她的头发很长，简单的扎着，垂在背后。前面是齐刘海，她的脸很白很嫩，微笑着不经意会显现嘴角旁浅淡的胎记。我看她们很面熟，认定是同班同学。那个很文静的女生喊了一声邱霞，看杂志的女生回头应了一声，转身和她走了。
　　 上楼时，那个叫邱霞的女生已经在教室门口，她和一群人在踢毽子。我重新打量了一下她，她头发不长，比短发略长一点，发梢带着小卷，她跳跃时那些小卷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她穿一条深色的牛仔裤，牛仔裤将她稍有些粗的腿暴露无余。她看到我，冲着我喂了一声，显然是认出了刚一起看报的我，我完全没有预料，只是嘴角动了几下作为回应，低头进了教室。
　　 我把从楼下买回来的报纸摊开，同桌邓涛伸头看了一眼，然后呵呵地笑着说，哎呦喂，你喜欢这样的呀。我知道他看到了周笔畅和李宇春，周笔畅总是以一头爆炸头示人，而李宇春一马平川，胸平得可以忽略不计了。我没有搭话，怕他又笑话我的审美观。邓涛和我高一也在同班，他长得阳光帅气，连公认的班花都喜欢他。当然，这个公认的并不包括我，也是那时起，我发觉自己的审美观与别人大相径庭。大一快结束时，寝室里的同学凑在一起选班花，很多人认为胡莹莹漂亮，长发飘飘，也有人认为杨婧漂亮，虽然海拔不够，但脸很精致。当我说出一个女孩的名字时，一群人嗤地笑了。有次邓涛在看一个叫蔡依林的明星，她的一对乳房波涛汹涌，在吊带裙下呼之欲出。我小声说不喜欢胸大的女人，他看了我一眼，很诡异的一笑。
　　 晚自习的时候，彭艳玲值日。教室的四周，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东一阵，彭艳玲循声望过去，那里的声音就消逝了几个分贝，西一阵，彭艳玲再扭头过去，皱皱眉头。邓涛的另一边，坐的是王杰。王杰实在太无聊，就拿了我买来的报纸看。他们俩有说有笑的，我看见彭艳玲从讲台上投来目光，于是怯怯地提醒他们俩，他们俩并没有收敛。我看见彭艳玲站起来，片刻后走过来，我一向对班干部怀着敬畏的心，所以装出很认真的样子埋头看书，我听见她说，这两位同学，上课不可以说话。邓涛和王杰立刻像温顺的小狗一样，变乖了很多。彭艳玲刚一转身过去，他们俩又开始窃窃私语。我听到王杰说，和她的胸一样平，说话中手指指向报纸中的李宇春。邓涛呵呵地笑，并不发表意见。
　　
　　 三
　　 彭艳玲胸很小，即时是夏天穿着很薄的衬衣，也只是略见波澜。秋天一加衣，马上就静如止水了。
　　 读大二时我跟彭艳玲开过一个有点风流的玩笑，我很直白地问她穿多大的内衣。没想到她同样直白地回答我，32A，还说那么小的内衣只有森马有卖。
　　 彭艳玲的胸部一直是高二男生津津乐道的话题，高二刚接触生物课，生物课中略微介绍了一些身体的秘密。有一个病症，说女人胸部不发育，这时总有男生偷偷对着彭艳玲挤眉弄眼的。
　　 也是在大二那年，我回家路过母校时，特意进去走了走。市二中的面貌变化很大，不是陈旧了，而是更新了。那栋有些年岁的六边形教学楼，外层贴了一层白瓷砖，简单的装扮，整栋楼便焕然一新，在几栋楼间显得不那么突兀了，甚至有更胜一筹的架势。楼下花坛里的树木，郁郁葱葱，树下杂草丛生。中央花坛的一棵银杏，披了一层扇形的叶子，偶尔飘下一两片，打着滚儿极不情愿地落在地上。曾经，它还是一根光秃秃的枝干，树腰上缠了一圈圈的草绳，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也只是冒出可怜的稀稀落落的叶子。旁边还有一颗石榴，挂着几只硕大的芳香馥郁的果实。不远处有座假山，假山上的石头，依稀有风蚀雨琢的痕迹，山顶够不到的地方，杂草在那里欢聚，鸟儿在那里歇息。假山下是人工水池，也只有特别的日子，水池中会有喷泉，假山间流水潺潺而下，还伴着极不协调的音乐，有时是《七里香》，有时是《老鼠爱大米》，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歌曲。在水池边时，一个小孩子在我没有预见中朝水池中扔下一块土坷垃，噗通一声，那块土坷垃一遇水就四散五裂地炸开，很快变成无数细小的土渣，昏黄一片，慢慢下沉。
　　 站在瀑布旁，很轻易的看到曾经高二八班的教室。抬头看时，有个男孩子正好调皮地朝这边投来目光，他静静地趴在窗台上，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望过去，他也不避讳，在他眼里，我只是这风景中的一个元素。他不知道的是，我曾经也坐过那个位子，欢欣的、惆怅的看着花开花谢，看着陌生的人在这画面中游走。
　　 我忽的想起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四
　　 高二开始两个多月后，我们换了一次座位，我和邓涛还是同桌，坐最前排的讲桌旁。最前排的最高待遇，是可以每天吸到一定的粉笔灰，还有物理老师的唾沫。他是一个富有激情的演讲者，情到深处，总是慷慨的挥霍着他的口水。
　　 后面坐着一排女生,彭艳玲就在邓涛的正后面。这时已是深秋，她喜欢穿一件黑白麻点的长风衣，风衣长得几乎包裹了她整个小小的身躯。彭艳玲的同桌，是姜红。她喜欢看娱乐杂志，我常在楼下的书屋碰到她。她很安静，总是默不吭声的坐着。
　　 才一两天的功夫，彭艳玲就开始和邓涛聊天了，总是彭艳玲主动发起的。有时她会问邓涛简单的问题，譬如说写作文时的一个生僻字。刚开始，邓涛还耐心地一笔一划地写在本子上，慢慢地，慵懒了，就不回头地嚷嚷，自己查字典去。彭艳玲装作有些生气，伸直胳膊用本子去打邓涛，还尖声细气地说，邓涛，你怎么可以这样。有次，我听着他们聊天，彭艳玲的本子伸向邓涛说，你看QQ表情多有意思，两个差不多的头像，圆弧向上，就是生气，向下时就是开心了。我偷看了一眼，是两个圆圆的头像，那时我还没有QQ。邓涛说，我有个网友，挺像姜红的，说着目光转向姜红。我看见姜红的脸有些绯红，而彭艳玲笑着的脸，有些扭曲了。
　　 我本来内向，所以和她们说话很少。彭艳玲有些会把杯子递给我，我就在饮水机旁边。我拿着她的杯子，灌满开水，开水的热量很快蔓延到杯子外。我觉得很温暖，很舒服，我从来没有对彭艳玲说厌烦的话，总是乐意地接过杯子，再递过去一杯热水。姜红和我一样话少，她喜欢吃零食，经常会递过来一包饼干，手臂停留在我和邓涛之间，邓涛会毫不客气地拿几块，而我总是不好意思地取一小块。
　　 邱霞是姜红最好的朋友，她每天从旁边走过时都会停下来和姜红说话。说话的空隙慢慢把步子往前挪一点，就跟我们搭上腔了，她说叫我邱大姐吧，邓涛立刻心领神会地改口喊邱大姐，我一直没这么叫过。
　　 一天晚自习后，我刚收拾好桌子站起来，就看见邱霞站在我旁边，她带着商量的语气对我说，去操场吧。我跟着她，心里满是疑问，晚上四周漆黑，人群都涌向了宿舍，还有什么可看的。我带着好奇跟着她走到了操场，看到的与我想象的有天壤之别。我以为它是黑的，她却是明亮的，有月亮皎洁的光亮，还有旁边宿舍楼顶巨大的太阳灯投射过来的光芒。我以为很静寂，眼前是比白天更热闹的场景。嗖的一声，一个影子从身边窜过，影子被灯光拉的很长很长，又越来越小。还有一对对，三五个的人群，他们牵着手，聊着天。
　　 我隐约感到夜的气氛，很神秘的，我旁边是一个女生，我们只有一步之遥。我还是不适应和一个女生独处，尽管有黑夜的掩饰。心始终不能平静下来，我又说不出这种紧张的缘由，秋风很冷，但也不至于让我哆嗦得两排牙相互残杀，但那时，他们就是在厮杀着。邱霞则很释然，就像和一个很熟的朋友，她跟我无话不谈，想到什么说些什么。走到操场的另一边时，我们和一个小的队伍融汇在一起，这时，我看到了邓涛、彭艳玲、姜红。我才意识到，原来黑夜有很多故事。
　　 我一直觉得自己感官很差，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说邓涛、姜红和彭艳玲之间的事时，才意识到恋爱这种东西。我处于他们中间离他们最近，总是在别人找到蛛丝马迹后最后一个明白。但我又是无辜的，因为早恋这种新鲜事物还未在我心中萌芽。
　　 白天的时候，一切恢复正常，仿佛晚上经历的事都不存在了，晚上，一切又继续演绎着。我开始放松了，惬意享受晚上的时候，我会不安分地看几眼邱霞，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像小孩子一样翘着头，汲取着月光，她会伸开双臂，突然啊一声大叫...黑夜中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邱霞，也很动人。
　　 那个冬天，我们就是在操场上走过的，即使最隆冬的时候，我也没有觉得冷过。
　　
　　 五
　　 春天的时候，万物复苏，心情也如那些破土而出的小草，看整个周围，都是新的面貌。我已经不坐在最前排，靠着窗户，窗外的空气还有些湿冷，但很清新，不带粉笔灰，也不带唾沫。邱霞坐在我前面三排，彭艳玲坐在旁边的一组，而姜红和邓涛，都坐在靠门的那侧。一天早上邱霞走到我跟前，说要送我礼物。我去看时，只见她的手掌里躺着一根小草，它嫩绿的叶子,带着湿润的晨露。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她说是四叶草，代表友谊。她用虔诚的眼光看着我，这种眼神让我信以为真，我当着她的面小心翼翼的将它夹在一个大的硬面抄里。
　　 我猜想那根小草是在操场上弄到的，第二天早饭后我果然在操场看到了，一大片，生机勃勃。我俯下身看时，它们却都只有三片叶子。正在我疑惑的时候，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四片叶子的才是四叶草。我站起来时，邱霞慢慢蹲下，上身压在膝盖上，眼睛盯着那一片密密匝匝的小草。她的手轻轻抚着，那些小草便温顺地低头，露珠扑棱棱地跳到她手掌上。土地散发着春天的气息，踩着软软的，鞋周围渗出一圈咖啡色的泥水。头上是瓦蓝的天空，白云悠然地飘着。几缕发丝从头上滑落下来，耷拉在耳朵上，她不回头地用食指将它们拨至耳后，一滴露珠粘在她的发丝上，映着青翠的颜色。很快，邱霞从中拈出一根给我，我看见四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