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情】面对失去记忆的一小时(散文)
尾骨处长一囊肿,已有五年之久,发作时让人坐立不安。因身上遗留三处刀疤,不想再挨一刀,遂采取保守治疗。正所谓养痈遗患,近日那囊肿在体内化脓成疮,不得已住院手术根治,麻醉师告知要施行全麻。当年在战场上面对死亡没有皱眉头的我,此刻握笔签字的手却颤抖了,腔膛里那颗饱经苦难老迈的心直往下沉。
这情景不禁让我想起了开国大将罗瑞卿的遭遇,罗将军在文革期间遭迫害高位截瘫,平反后出任中央军委秘书长,急切想重新站起来工作。于是将军飞抵德国,由世界上顶级的医疗专家为其作康复手术,在施行全麻醉过程中,一代战将再也没有醒来。将星意外陨落,让国人为之痛惜!
我乃一介草民,虽不能与将军相提并论,但按照医生的话说,任何手术都会存在风险,尤其对高位截瘫的我来说,之前已作过气管切开手术,风险系数更大。我是个性情中人,虽然早已过了容易激动的年龄,被扒光衣服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泪眼注视着身旁的妻子和儿女,我真担心那静脉滴注的麻药如安乐死一般,让我从此告别了这个充满留恋的世界,那将会成为我终身的遗憾。
人为万物之灵,拥有1400克大脑且思维正常的我,面对即将失去记忆的一小时,首先想起了家中88岁高龄患有心肌梗塞的老母亲,假如我醒不过来,多灾多难的母亲能够承受得住失去独生儿子的打击吗?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36年前,当民族的尊严遭受外邦侵犯时刻,我瞒着父母跟随部队赴南疆参战,身负重伤被抬进野战医院抢救,依然对家中的父母封锁消息,不想让老人家为我承担痛苦。我曾经在获奖被收录入书的散文《悠悠慈母心》中描写过当时的前景:战士的母亲是最心细最敏感的,随着那场战争的结束,村里和邻村一块当兵走的孩子都寄回了平安家信,我却一直无任何消息,母亲从街坊邻居的窃窃私语中似乎觉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急忙催促父亲卖掉家里仅有的一些红薯干,打点盘缠搭汽车转火车,一路哭泣着向南边的战区赶奔,饿了啃几口随身携带的干馍,渴了喝车站厕所水管里的冷水,母亲终于体力不支,拉肚子病倒在了衡阳火车站,幸遇好心人搭救,站起来仍不放弃,步履蹒跚往南追寻。在没有任何信息的前提下,母亲和父亲挨个到部队医院查找,历经波折,最终在南宁市303医院急救室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母亲听说我几天水米不打牙,不顾旅途劳顿,踮着两只小脚从医院营养灶上领回来面粉和鸡蛋,坚持给我做一碗蛋花甜面汤。母亲坐在床边,就像儿时哺乳那样,轻轻舀一勺热汤搁嘴边吹吹,一口一口地喂我喝。假如当年我未能挺过生死关,成为南疆烈士陵园一方永恒的墓碑,面对失去独生儿子的打击,终日里以泪洗面的母亲绝对活不到现在的高寿。我的亲娘啊,不知道儿子这一次能否平安从手术室出来。万一我挺不过去这一关,白头人送黑发人,那会是怎样一种悲戚的场面啊!
基于此,临进入手术室的时刻,我悄悄对一旁的小女儿嘱咐说,不要告诉老人家。历经磨难的母亲如老于秋风严霜的枯树,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了。
妻子闻言泪眼盈盈看着我,紧紧拽住推车不肯撒手,却被面无表情的医生关在了大门外边。
30多年来与我风雨相伴的妻子,虽然称不上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却是12岁就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娃娃亲。我亦曾在获奖的散文《战争让女人走来》中描写过,我们这桩没有爱情基础普遍不被人们看好的姻缘,随着36年前南疆那场战争中我负伤致残,原本会告吹的,妻子却顶着家庭的压力和世俗的偏见不弃不离,先后四次到野战医院护理我。最难忘的是1981年春节,妻子带着介绍信,冒着漫天飞雪最后一次走进医院,毅然对我说:“咱走吧,就是一堆泥,俺也要把你撮回去!”一辆脚踏三轮车载着我,我们俩到驻地附近的街道办事处花4毛钱领回两张结婚证,揭开了新生活的一页。没有萧琴瑟鼓的喧嚣婚礼,更没有灯红酒绿宾朋满座的宴席,清冷寂然的病房内,在大年夜周围居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我们俩向护士要来高度酒精,点燃了吊起一只小铝锅,下两碗面条,热热乎乎吃上婚后的头一顿饭。我评残退役之后,妻子随我转了城市户口,却一直没有固定工作,为了养家糊口,摆地摊卖过百货,干过烟酒副食,不识字的妻子全凭死记硬背,生意做得很活泛,我们家两个儿子上大学的学费,还有那令人羡慕的临街铺面和深宅大院的三层小楼,几乎都是妻子卖货用帆布包背出来的。我这人性子急,妻子也是麦秸火脾气,一块过日子针尖对麦芒,说不了三句话就吹胡子瞪眼,不欢而散,少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多的是为柴米油盐而磕磕绊绊。在一块吵闹半辈子的老夫老妻,不知在我的伤痛中熬过了多少担惊受怕的不眠之夜,如今为这全麻手术,又让她提心吊胆。我想,假如我难逃一劫,从此失去了生活中的吵闹对手,剩下妻子岂不孤掌难鸣了?我的妻子啊,这许多年来,每当我们一起走在大街上,身后都会经意和不经意间招来异样的目光,在世俗的氛围中,你那影子被有色眼镜给看扁了,曾经背负过多少压力,人们总以为你与我的结合是为了贪图钱财和享受,岂知为了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付出了多少艰辛的汗水啊!我真的撒手人寰,在九泉之下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撇下孤零零的你要多保重,善待自己。我在那边等着你,来世我们两口子还做夫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的女儿,爸爸也放心不下你啊。那天我病情恶化,独自急匆匆搭班车从省城归来,是女儿和女婿开车到车站接我,直接拉进医院办理住院手续,用轮椅推着我做术前各项检查。不了解内情的人目睹这一幕,纷纷夸口说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知冷知热,岂知我们之间原本并无血缘关系。
此事还要从20多年前说起。我二姐离婚后,撇下一个女孩由我母亲抚养成人,自然就随了我们家族的姓。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应聘在政府机关上班的时候,通过战友关系,办手续将外甥女送进部队,退役后我又亲自找县长为其特批农转非户口安排了工作。那时候非农业粮户还比较吃香,我想,既然好不容易求一回县长,干脆就多报一个农转非指标,让县长直接给公安局长写批条,一次解决了两个女儿的户口。在入户登记时,这个女儿还没有影子,临时想起电视剧《渴望》中有个女角色叫王亚茹,就随便填写了这个名字和出生年月,挂在户口本上长期空着。半年后,我一块当兵参战并不认识的一个战友,托人找我办事,中午吃饭时,听说我家里有两个儿子,就问我想不想要一个女儿。我笑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战友果然不失信,回去后即刻给我打电话,让我下乡去他家里抱孩子。傍晚时分,我匆忙叫上一个单位的战友开车赶奔到20公里的乡下,乍见这个一岁多的小女孩长了满嘴牙齿,因营养不良却不会走路,手指细得如香头,唯有一双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陌生人,透出几分机灵,让人心生怜悯。问其缘故,原来是战友的远房亲戚,连生三胎女孩,想要儿子顶门立户,怕指标作废了,致使这个女孩生下来就窝藏在亲戚家里,一直不敢公开露面。由于我走得匆忙,那天身上带钱不多,临时掏出200元钱塞给孩子的母亲,让妻子抱起女孩连夜返回城里。这女孩很能吃,也不怯生,鸡蛋加牛奶,很快就养得白白胖胖的,人见人夸,活脱一个漂亮的皮娃娃,我拍的一幅照片还被《当代民声》杂志封二刊登了。转眼到了上学的年龄,谁知这孩子天生的多动症,爬高上低,衣服经常被树枝挂得破烂,还老跟学生打架,屡屡让老师叫家长,学习成绩自然就甭提了,闹的我们两口子终日不得安宁。女儿勉强读到初一,为了让她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我托熟人拉关系,一学期内给她换了三所学校,期望她能够像两个哥哥那样考大学,改变自身的命运。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初中没毕业,干脆连学校门都不愿进了,开始逃课逃学,混迹于社会,大大咧咧地热衷于做生意。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女儿娘家教书的亲姑姑,她惊讶地对我说:“怎么,你们要孩子连名字都不改?”听了这话我更惊讶,原本并不认识那位给我介绍孩子的战友,我是先起名入户而后抱养的女儿,世界上的事情居然就这么巧,这女孩生下来父母起名也叫“亚茹”,并且年龄与我注册的大了3个月。我是个无神论者,从不相信封建迷信,那一刻,我却惶惑了,莫非这人世间真有缘分?都是前世注定的要给我送来这么个女儿,让我既爱又恨,欲罢不能。我坐下来冷静审视自己的家庭教育方式,觉得应该因人而异,不能像教育儿子那样对这个女儿拔苗助长,既来之,一切顺其自然吧。好在女儿过了青春叛逆期,走向社会知道文化知识的重要性,为当初的逃学而后悔,从此也理解了我们两口子的良苦用心。如今,女儿结婚了,成家立业做服装生意,花钱仍然大手大脚,成为最时尚的“月光族”,手头紧张了,就在我面前撒娇卖乖,求老爸救济一下。我的女儿,此番手术,老爸如果睡过去了,家里会因此断了经济来源,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无限制地供你花钱了。学会持家过日子吧,我亲爱的女儿,今后的路还长着呢,要靠你自己走了。假如老爸能平安跨过奈何桥,不喝孟婆的迷魂汤,一定会在阴间保佑你的。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流逝,当我从麻醉状态中醒来,主刀医生告诉我,手术很成功,囊肿是良性的。为了保证术中安全,我的气管被插入一根导管撑起来,导致咽腔被损伤出血。我被推出手术室的一刹那,条件反射直干哕,哇地一声吐出两口鲜血,吓得在门口急切等待的妻子眼泪汪汪,赶紧上前为我擦拭流到腮边的血污。大脑懵懂中,我侧目瞅一眼从16楼南边窗户投射进来的一缕阳光,重新恢复了记忆,一切都烟消云散,暗暗自嘲杞人忧天。我风烛残年的生命又得以延续,可以孝敬自己的爹娘了,为二老养老送终。同时亦可有时间与结发妻执子之手,继续往昔那种磕磕绊绊吵吵闹闹的日子。还有我最牵挂的小女儿,老爸给你钱,让心宽体胖的你去减肥,恢复女孩家应有的苗条身材,老爸等着抱外孙享受弄孙之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