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那年的母亲,那年的我(散文)
那时,母亲清秀的眼睛旁还没有岁月淡淡的烙印;乌黑柔滑的长发中还没有世事蹉跎的颜色;清纯洁雅的面庞还没有操劳过十余载的秋黄。
那一年,我虚岁七岁。
正是不懂世事,天真烂漫的童年。或许那并不算是童年,没有夏天的雨声,没有秋天的叶零,也没有冬天那在皑皑白雪中铺写的童话。有的只是母亲柔软暖和的大手,迷人爱怜的眼神,和那有着最原始温度与心跳的怀抱——母亲的怀抱。
又是夜深人静时,思绪扰了心灵深处久封的平静,回忆的闸门开启,在似是凝固了的寂夜中,透出最古老的时光暖色……
喜欢和母亲睡在一起,被子里暖暖的,还有着淡淡的香味。枕着母亲柔软细嫩的胳膊,心中有一种道不明的踏实和无尽的欣喜。然而在自己被子里时,总感觉一丝丝的冰冷神秘的裹着我矮小的身子,感觉空荡荡的,只有那鲜红色的心脏在胸口处隐隐散发着温暖。久了,便有种莫名的恐惧,儿时并不懂那是孤独,只是脸色苍白的掀开被子,一骨碌扎进母亲的被窝里,将她紧紧的抱住,感受那温热涌进心头,随血液流遍全身。母亲就像一颗稻草,安静的微笑着,没有半分推扯。等我微颤的身子渐渐舒缓了,我便又依偎在她怀里,闻着那淡淡的芳香,慢慢进入梦乡。
老时光敲了敲蓝涂漆的窗棂,带着一份暖意浸入到寂静的老屋,照在橘黄色炕革上。我依偎在母亲怀里,玩着她柔滑的秀发,感受着那心灵深处的共鸣。母亲带着哄小孩子的温柔腔调对我说“乖儿子,你可不能这么粘着妈妈,将来娶了媳妇,也还这样躺妈妈怀里?”母亲笑起来会露出几颗洁白的牙来,我特别喜欢看母亲的笑脸,直到现在,它还是我心中最美的容颜。
“我不娶媳妇。”我小声嘟囔着。“傻孩子,长大了不娶媳妇?”“嗯啊,媳妇有啥用,有妈妈在就好。”“妈妈不能一直陪你,等你大了,你就得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睡了,知道吗?”阳光照在母亲洁净的脸上,母亲的声音却并不像阳光那样温暖了。硬硬的,怪怪的。“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怀中的小身子喘着粗气,甜甜的声音却透出了独睡时的惶恐。看到母亲又笑了,我身子便慢慢暖和起来。因为笑,我就自然的认为母亲是在逗我开心哄我玩儿。
触着那略有粗糙杂纹的手,我没想到的是,这个玩笑,竟那么快变成了现实。
那年,秋风毫无预兆的吹灭了那一抹活泼的绿色,村庄四面的山都被秋风染成刺眼的金黄,落叶辗转飘飞,如母亲的发丝,随风飘扬。母亲说要带我回老家上小学,那年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小学,不过,我知道老家,那个可以坐火车到达的地方。我很高兴能坐上充满神奇感的火车,而且身边还有母亲的陪伴。
火车上的夜晚很冷,黝黑的车窗外看到的确实车厢内的景象。我在一片沉闷声中睡去,醒来时已是后半夜,天空不知何时出现了半边黄月,透过车窗,被车厢内明亮的灯光稀释。母亲眼帘下垂,却一夜未睡,靠在座椅上的身子微微向我倾斜,小声问“冷不冷?再睡会儿吧,还早。”我望着母亲憔悴的脸,感觉它就像天边的那一轮黄月,在明亮的灯光下更显疲惫,暗淡。我望向在发白的天空下缓慢后退的山峦,黑黝黝的,看不清相貌,感受不到他们的心情。我知道,老家近了,家乡远了。我向母亲靠了靠身,又甜甜的睡去。
老家位于一座在地图上连点都找不到的小城下的一个小屯子,那里没有如家乡一样的绿山和干甜的山泉,有的是望不到边的旱田,和长满稀松杂草的黄土。屯子里没有供母亲歇息的亭子,有的是十几户人家。
那年深秋,五岁的我开始上小学了。当母亲送我到新教室欲离开时,我哭,我闹,伤心,恐惧,就如我第一次上幼儿园时一样,天真,弱小。同学嘲笑我,说我这么大了还看着母亲不放,那年,我还不懂什么是嘲笑……
每次放学回家,都是一路小跑,无心观赏道路两旁耐活的杨树,无心考虑老师课上留的作业,我心就像欲飞的雏鹰,欲飞到母亲熟悉的怀里。每次走到姥姥家上面的黄土路时,都会望见母亲淡淡的微笑在她年轻美丽的脸上绽放,一如昨夜皎洁的月光,流进颤抖的心房。我抱紧母亲,不是在惧怕什么,就是单纯的想念。“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这是母亲教我的第一首歌,曾无数次在我的梦中响起。
那是深秋中普通的一天,天高云淡,杨叶飘零,枯萎的杂草和割倒的玉米枝干与大地相容,天地间呈一片哀伤的衰黄。那天,母亲离开了老家回了故乡。那最后微笑的面庞停滞在昨晚温暖的被子里,随着那天的临近慢慢变淡,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与我牵连着的清香。
当我又一次站在姥姥家上面的黄土路时,没有母亲那使儿清醒安心的眼神,我就是那路上的一撮尘土,一阵风便能把我埋葬,吹散。
我哭了,脑子一片空白,我躺在斜坡的上端,清醒时已在十米远的下端。我身上都是尘土,身下是被眼泪揉和后痛苦的黑泥。记得姥姥不断的安慰声,姥爷抱着我回屋的脚步声,唯独不记得哭声,那是怎样的撕心裂肺啊,以至于如今的我再也回忆不到。
两天?抑或是两个星期?我记不清多久了,我又回到了学校,只是不再流泪,回家时不再小跑。我开始学会欣赏,欣赏路旁耐活的杨树,他们的树干为什么那么直,没有了叶子的妆扮为什么还是那样挺拔,还是那样坚守。是看惯了四季轮回,还是根本不懂得悲伤?我知道,我心中有同他一样的等待。
日子一天天过着,当姥姥家房檐上的冰凌消融在时光的怀抱里,当黄土地上的蒲公英盼来了春风的安抚。
那年,我周岁六岁。
容不下太多的脑子里,总像忘记了什么。娇小的身躯沉寂地站在在落日黄昏下,像梦,只是少了某个熟悉的歌声。母亲离开后一直没有打电话,如今的我知道,她怕我听到她的声音而不舍得放下,怕我的哭声将她的心一点点敲碎。
那是一个下午,明明是杂草丛生的春天,而我的记忆里,却是枯黄一片。我看着从车上走下来的陌生的女子,她脸色憔悴,眼睛里含着欲落泪水。当她弯下腰用轻柔的声音说“儿子,想妈妈没?”我眼中一片茫然,我望向站在旁边的姥姥,似是要寻得答案。姥姥重声说“那是你妈啊!”
我知道杨树在等待秋天飘零的落叶,蒲公英在等待柔情的春风,可是我忘记了我在等待什么,忘记了……
母亲来是要接我回去上学,我没有走上车,当我被母亲抱上车后,我又一次哭了,很伤心,很伤心,我哭喊着“姥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我不想走!”孩子刺耳的声音啊!
姥姥哭了,母亲哭了,车开了……
火车上,我没有正眼看过那位陌生女子,她很多次温柔地问我冷不冷,困不困,饿不饿。我也只是摇头,默不作声。看着窗外前半夜的圆月,照在飞速后退的山峦,牵着我深深的思念,这份思念属于守在老家的姥姥。
很多年后的一个黄昏,夕阳照在母亲掺有白丝的发上,照在岁月在眼角拂过的刻痕。她说我回家后的很多天都不曾叫她一声“妈妈”,她买零食给我,买玩具给我,然后让我叫她一声“妈”。可是我紧闭着嘴,眼睛瞅着地面,手里拿着她买的东西,一声不发。我问母亲后来呢?母亲含着泪说“你晚上睡觉时,被子里冷,身子直打颤,你就钻进我被子里,呢喃说‘妈妈,我冷。’”
我眼泪悄无声息地缓缓滑过脸颊,头转向窗外,迎着夕阳的温暖,将那份心痛,狠狠地刻在了灵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