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听到家乡的侗戏，是在不久前的“校十佳歌手”比赛中，对我来说，有点儿惊讶和感动。在记忆中隐匿了多年的戏心，瞬间又萌动起来了。
　　 一场戏，一场缘，幕前幕后，都是戏子的人生，戏于我，亦是如此。冥冥之中，结下善缘……
　　
　　 【一】
　　 初识侗歌，依稀记得是在五、六岁的时候。
　　 记忆里，家乡是一个戏乡。故里乡人，平日无事，就欢聚一堂，学唱一些侗歌小调，其中，不乏一些歌师、乐者，大家其乐融融。除了唱歌，亦谈一些琐事，似乎平淡，才是乡人追求的心愿。
　　 戏乡，自然少不了戏和歌。
　　 每到岁末年初，乡里乡外，黄发垂髫，都聚在一起，分享这一年的喜悦。贤惠村妇，阳刚汉子，放下平日的忙碌，组合一支歌队，在台上大放异彩。最令我钦佩的还是戏识渊博的老夫子，一张古铜色的面颊布满沟壑，满头白发似被强风吹乱的杂草，戴着一副老式眼镜，气质就像那些不修边幅的老学究。他编写的戏总是令人神往，或感动，或悲伤。
　　 旧岁末，新年初，家里很多事情都在之前忙完，换得十天半月的轻松。奶奶却停不下来，她总是筹备一些来年的事，好在除夕过后能放心地去观赏侗戏。
　　 这时，奶奶会将剩余的年肉制成腊肉，腊肉更加美味，保存的时间也更久。刚杀的猪，肉质鲜肥，鲜红光泽，将之切成适宜大小，洒些盐巴脱水，至此，已经完成一大半工作了。最后一道工作，便是将脱了些水的猪肉烘烤弄干，保存了便可供来年享用。
　　 年前挖的红薯，也需留下薯种，方可保证来年的丰收。除去叶子和末枝，留下红薯和根茎，数个作一捆，挂于屋内老墙上。腊月飞雪，气温干冷，便在屋内生火保暖，让红薯也能温馨一个冬季。
　　 在年前做这些事情，成了奶奶无意识的习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奶奶放下整年绷紧的心，迎接新年的到来。
　　 除夕，是所有人期盼的一天，亦包括我和奶奶。这天，家里家外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贴门神、贴春联、贴年画、挂灯笼，这也寓意着来年喜气洋洋、事事顺心、一顺到底......
　　 除夕夜，才是最热闹最受欢迎的时刻。沉寂了一年的心，得以在此时宣泄出来。高耸的鼓楼里，燃着熊熊篝火，全村老少，欢聚一堂。我们各自拿着木板凳，在适合的地方安心坐下。我自然坐在奶奶身边，饶有兴趣地欣赏大家“赛歌”。
　　 少年的歌声欢快活跃，青年的歌声激昂奋勉，中年的歌声沉着冷静，老年的歌声幽静深远。
　　 每个人都拿出了看家本领，都想在大伙面前绽放光芒。不同的歌队，不同的风格，唱出的歌声，都是浓浓的乡情。左旁的歌声刚刚消停，右边又无声响起，此起彼伏，没有间断。这个时候，人与人之间，仿佛只有一支歌的距离。歌声与歌声的碰撞，是人与人理解，亦是心与心的交融。
　　 飘逸悠远的侗族大歌，仿若宁静的夜里的蝉音，轻点心弦，拨响生命的乐章。激昂慷慨的侗族大歌，则是火红的太阳，清除所有的阴翳。
　　 篝火晚会结束后，大伙并没有散去。而是围在篝火周围，静静等待新年的到来，熊熊篝火，似乎也因此变得安静祥和。时间随厚重的钟声一起飘过鼓楼，越过山岗……
　　 在新年来临之际，大伙一起歌颂一曲“迎新歌”，听起来虽然有点杂乱无序，但却是真心实感。于是乎，时间又与歌声跨入新年的门槛。
　　 “歌养心，饭养身”成为传统佳话，奉承了几百年的习俗，至今依旧……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魅力，可以将一支歌唱到百年，流传百年，大概是信仰吧！
　　 我与侗歌结缘，或许本就是命中注定，无需苦苦等待。缘来缘去，自有定数，缘来，只需轰轰烈烈走一遭，缘去，只需留下一场轰轰烈烈的经历。
　　
　　 【二】
　　 小时候，总是对侗戏一往情深。
　　 平日里，侗戏不多见，唯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
　　 奶奶拥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和一台光盘放映机。对于那时来说，这些可是宝贝，因此奶奶从不让我乱碰。出于对侗戏的热爱，奶奶收藏了许多关于侗戏的光盘，在节日里，她会播放这些珍藏的碟子，让我们大饱眼福。
　　 那是一个粽子飘香的节日，也是我初识侗戏的日子。
　　 白圆饱满的糯米，清香怡人的粽叶在母亲手中飞快地包成粽子，包粽技艺，是每个妇女都会的绝活。一个个精小结实的粽子包含着浓浓的情，那是充满清香的爱。在经过慢火烹煮数个小时过后，粽子便可出炉了，清香扫过鼻尖，留下阵阵回味。在丰盛的饭桌上，喝一些雄黄酒，能驱邪避恶，万事如意，再吃一个沁香的粽子，便可沾染财气、福气、运气。
　　 黄昏紧临，晚归的燕子回到温暖的小窝，我也在奶奶的呼唤声中归家，带着一身疲惫。但是，想到晚上奶奶要放侗戏，全身一轻，充满期待。
　　 吃过晚饭，奶奶便会唤一些邻里乡人，一起来观看难得一见的侗戏，她们自然很开心，兴致勃勃来到我们家里。
　　 差不多时，奶奶便将一沓珍藏已久的光盘摆出来，大字不识的她竟然也能找到标有“祝郎与娘美”的光盘。然后便播放众人期待已久的侗戏。
　　 淡淡的光线传来，清晰而明亮的画面显现在黑白电视机里。我眼神一凝，充满好奇，毕竟是第一次观赏侗戏。可是，事实却让我大跌眼镜——破旧的戏台，暗黑的布幕，两个人的侗歌对唱，以及还算满意的二胡声。这简单的场景，让我大失所望。
　　 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快，便对我说:“你仔细听里面的故事。”我强压着无味，耐心地将这部戏看完，才发现，它的精彩。
　　 《祝郎与娘美》是讲述一个清朝末期凄美的爱情故事。祝郎是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秀才，而娘美则是当地宦官的独女，本就殊途的他们，却在上天的玩笑中相遇相知相爱，最后却因为现实而破灭。
　　 或许，那是一个明媚的早上，太阳羞涩地露出面颊。祝郎无意走进一条幽深的小巷，或许是命运的指引，娘美恰好于另一边走来，四目相对，脉脉含情。祝郎一身白衣，黑发干净利落，面庞刚毅而俊美，大有一份出尘的气质，娘美则择一身红绫绸缎，素颜出面，虽然没有一点儿粉妆玉琢，但宛若仙女下凡，这样看来，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大概是一见钟情，彼此春心萌动，便以半枚玉佩为信物，钟定一生情缘。
　　 当娘美的父母知晓这个事情后，断绝了祝郎与娘美的来往，将娘美关在家里。之后便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准备将娘美嫁出去。祝郎知道后，心急如焚，便夜闯宦官门，带着娘美“私奔”，逃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可是，命运弄人。当地地主贪恋娘美美色，设计将祝郎杀害，还瞒着娘美说祝郎丢下她走了，娘美自是不信，她知道他不会丢下她的。当她在乱葬的一堆白骨里发现了祝郎的半阙玉佩，便知道他遭受了地主的毒手。安葬好祝郎过后，娘美踏上了复仇的道路，最后她也成功了，将地主杀于手下，然后自缢。
　　 故事结束后，老一辈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有的人还轻轻抽噎，我也被他们那种不甘命运敢于反抗敢爱敢恨的精神所动容。
　　 或许，这就是侗戏的魅力吧。一场戏，一场情，小小戏台，浓浓情怀。自此，我便与侗戏结下不解之缘。
　　
　　 【三】
　　 不知道是上天的决定，还是命中注定，一年终日，一个流浪的戏班子由于一场大雪停留在我们村。
　　 热情好客的村民各邀一位戏子到家中暂时居住，我们家也邀到了一位。似乎每个人都忘记了雪灾带来的麻烦，都热心于帮助戏班子。
　　 来我家的那个戏子是个40岁的中年大叔，一头黑乌乌的齐眉短发宣告着他还未老去，挺立的鼻梁和墨色的眼球相互映衬，他耿直的性子很容易与人相处。他说，他在戏里扮演的是小丑，所以，我就叫他小丑叔叔。每每我唤他作叔叔，他的眼泪簌簌就下来了。
　　 相处几天下来，我才得知，他是个孤儿，无亲无故，亦没有安定的家和疼人的妻子。父亲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妻子安定下来，而小丑叔叔只是笑笑不回答。
　　 父亲年轻时也曾是一名远走他乡的戏子，为了赚钱养家，他过着漂泊无定的生活。好在父亲人缘好，到哪都很受欢迎。总是听父亲说，戏子分为两种：一种是为自己而活，一种是为了别人的快乐而奔波。父亲该是属于前者，而小丑叔叔是属于后者。几十年过去了，父亲早就不是当年的戏子了，戏具也随着父亲的“退役”而渐渐消失。
　　 小丑叔叔的戏具只有寥寥几件，一把二胡，一件戏衣，一盒淡淡的水彩和一本陈旧的戏谱。
　　 一天，吃过晚饭后，窗外的雪还在孜孜不倦地下，地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屋内燃着一根蜡烛，若隐若现，仿佛一个无意间的低眉，就见不到烛光了。
　　 就在这样的夜，父亲在征求得到小丑叔叔的同意后，拿起了那把轻的仿佛没有重量的二胡，但在父亲手里，二胡是一桩沉甸甸的心事，越难放下，越沉重。当父亲生硬地拉起二胡，刺耳的声音使得窗外的雪越发猛烈，渐渐熟悉后，父亲也能拉一曲悠扬的戏曲。小丑叔叔在父亲的伴奏中化身为一个真正的小丑，无需水彩的装饰，无需戏衣的遮掩，只需真心的表演，就让父亲潸然泪下。父亲的那段陈年旧事，那晚再次被小丑叔叔勾起，虽已越发朦胧，但却依旧感人肺腑。那晚，父亲在放下二胡过后，也放下了戏子的生涯。
　　 父亲说，戏里戏外，自己不再是一个戏子，而是一个看客。过往烟云，该放下的，最终还是要放下。
　　 戏班子为了答谢村民的热情款待，准备在村里的戏台举办一次表演。听到这个消息后，最高兴的就数我们小孩子了。
　　 村里的戏台，本来是用来作祭天的法台，由于太久没有使用，多有点显得老态龙钟。在经过一番改造过后，也有点戏台的味道。
　　 天渐渐黯淡，雪早就不下了，此刻，唯有阵阵冷风，一阵紧过一阵。
　　 早早的，我就到戏台前选好了位置，方便有个好的视线。不久，人们陆续赶来，一会儿就挤满了台前空地。
　　 这一次，我亲眼看了一回侗戏。
　　 最让我佩服的还是小丑叔叔，他在戏中演的是一个悲惨少年，通过自己的奋斗得以成功。他泪声聚下的表演，轻巧娴熟的戏技艺，让人感动的同时不禁叫好。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欢喜，时而悲切，小丑叔叔对人物的拿捏非常精准。
　　 就这样，大家在戏班子的盛情表演下，充满了快乐和满足，也更加深刻地了解了侗戏。
　　 后来，听小丑叔叔说，他表演的每一个角色，都将自己与之结合，殊不知，戏里人物所经历的，我们也实实在在地经历过。人生本就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你唯有真情入戏，戏才能接纳你，你才能感受人生的酸甜苦辣。
　　 戏于我，是缘也是错，亦幻亦真，我真真切切感受过，也迷茫过。但我，永远都是自己人生的戏子。
　　
　　 【四】
　　 我真没有想到，我与戏的缘分那么深，而时光又那么浅，浅到不能容下一个醉心的姻缘。
　　 当听到母亲说我能同其他人一起随故里老夫子学习侗戏的时候，我激动地失眠了好几天，那年，我才入学。一般要到十几岁才能学习侗戏，我怎么能不高兴？或许是我对侗戏的执着热爱，才得到老夫子的认同。
　　 老夫子是个苦命人，但他心怀善良和感恩，对每一人真诚相待。老夫子有一把齐胸大白胡，风一吹，花枝招展的，像是发怒的大老虎，但他却是那么的慈祥。有时被顽皮的孩子拔了胡子也不动怒，只是慈祥地笑笑，就像是对自己的儿孙。
　　 第一次来到老夫子家，满是激动的心情。他的家不宽敞，几件老式家具，却显得那么温馨祥和。
　　 第一天老夫子没有马上教给我们知识，而是教我们为什么要学侗戏及学侗戏的意义。听他说，现在愿意学习和传承侗戏的人不多见了，他不愿看到侗戏断了传承，因此便做个教侗戏的老夫子，搭建人与戏之间桥梁。
　　 再后来，便能听到老夫子空灵的嗓音，虔诚的侗歌。当我听到侗歌的时候，我对它竟然有种顶礼膜拜的冲动，或许，侗歌，本就是人们心中一种虔诚的象征。
　　 有一次夜里，差不多9点，我和小伙伴一起从老夫子那儿回家，路过一块菜地，长满了毛豆，我们在达成“共识”过后，几个人一溜烟窜进菜园，留下我们几个年龄小的“望风”。没过多久，伙伴们一人拎着一捆毛豆，蹦蹦跳跳地从菜地里窜了出来。
　　 我们为了让老夫子高兴，便将毛豆煮熟，悄悄带着入了老夫子家里，在他教与我们侗戏的时候，拿出来给他吃。老夫子看到毛豆，那撮大白胡子也在张牙舞爪，这可吓坏了我们。我们在老夫子耐心的教导中认识了自己的错误，也主动向菜园的主人道了歉。
　　 几年过去了，教戏的老夫子已在时光深处老去，有学生已经继承了他的衣钵，但却不是我。我在上初中时，便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我与戏结缘的地方。老夫子应该也如愿了，该做的做了，期盼的也达成了。
　　 我，当年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要成为最厉害的戏子，可我却辜负了年少时许下的心愿。
　　 我与戏，有过一个美丽的遇见，一场醉心的交谈，冷落在经年的戏缘，成为永远，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