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你老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歌声从破旧的电视里传出，如一块巨石，在她的心海激起滚滚酸涩的浪花。
　　 窗外，爆竹声此起彼伏，渲染着年味的浓烈；屋里，孤寂异常，几件简陋的家具静默着，几盘饭菜独守着，一个破旧的闹钟嘀嗒着。她披上棉袄，装上手机，拖着僵直的腿，缓慢地走进了磨坊，打开电灯，走到了一张古老的石磨旁，坐在磨盘上，深情地注视着古磨，柔和地抚摸着，像抚摸自己的孩子，像与老朋友低语，又像在守望着什么。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磨坊正对的街门被推开，他带着微笑闪进来。路途遥远，他回来住上一宿也行。哪怕手机响起来，说上几句也好。然而，除了等待的心跳，只有如水的寂静……她想他们啊……
　　 大概他不肯原谅她了，但是她没有丝毫怨言。
　　 “兰姐，下这么大雪，还出来卖豆腐啊！不冷吗，快进屋里暖和一下吧！”
　　 “还行，不冷。你先忙，还没卖完呢！”
　　 刘婶在自家门口扫雪，看见她推着小车（独轮车）经过，热情地招呼着。雪，没过了脚面，她吃力地前行着，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车辙印。“豆腐——”清脆洪亮的叫卖声在飘着炊烟的山村上空回荡着……那年，她30岁，他刚读小学。
　　 22岁时，她嫁了本地的一个庄稼汉，第二年，他出生了。在他6岁的时候，她的男人害病撇下她们俩走了，原本能勉强糊口度日的小家，一下子困顿了。他是她的唯一，也是她的全部。她爱他，怕他受委屈，也就打消了改嫁的念头。转眼他该读书了，她把他送进了学校，但学杂费、书本费可难坏了她。
　　 “妈，今天顺子去念书了，可学费还差点，能先借给我35块钱么，上秋卖了粮食就还你！”她知道昨天婆婆家刚卖了一头猪，应该有钱，于是满抱希望地去借钱。
　　 “哎呀，兰子啊，真不凑巧，昨天卖猪的钱都给你爸还药费了，家里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按理说我孙子念书，这钱我出也是应该的，可是事儿都赶到一块去了……”她心里一阵酸疼，老爷子得病了，还医药费？他那么硬朗，怎么会呢！她含着泪，带着微笑，走出了婆婆家的大门。
　　 她为了35元钱踏破了尚村几乎所有亲戚朋友的家门，大家不是没钱，是不敢借给她，是怕借了钱这孤儿寡母无力偿还。
　　 初秋的天空，没有丝毫的暖意，正午毒辣的日头被阴沉沉的雾气笼罩，她感觉有些闷，几乎压得踹不过气来。
　　 她的内心有牛一样的倔强，钢一样的坚韧，水一样的柔情。今天的事越发激怒了她，她暗下决心，不管吃啥样苦，受怎样难，也要把顺子抚养长大，也要让他念成书。虽然我不识字，虽然我没有一技之长，但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何况我有力气，有健全的手和脚。她坐在磨盘上，手摸着石磨，这个结婚分家时婆婆留给的唯一财产，立下了誓言。
　　 于是，她找到了本村小学的校长，请求先让孩子读书，学费什么的先缓一缓，她卖豆腐赚了钱一并偿还。
　　 于是，一口锅，一盘石磨，两个水桶，一辆小车，10斤黄豆，她开始了卖豆腐的生涯。
　　 于是，风里来，雨里去，寒来暑往，日复一日，一干就是几十年……
　　
　　 二
　　 “……让我们抓紧时间，抓住这美好的除夕之夜，整理心情，放飞梦想，让我们一同祈福——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她缓慢地踱回屋里，晚会节目演得正热闹，新年的钟声马上就要敲响了。今天他们肯定不回了，她也就死心了，收拾了冰冷的饭菜，关了电视，躺在火炕上，想睡会，可是没有丝毫的困意。
　　 她躺着，听闹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屋里静得出奇，思绪在这静夜中四散飘零。
　　 “豆腐——”她的叫卖声和着春天清晨的曙光，在尚村是那样的熟悉、亲切！
　　 当走进路口一家大门的门口时，一个包裹吸引了她的注意，停下小车，走到近前，只见包裹围得严严实实，一头掩着一块毛巾，掀开一看，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正睡的香甜。打开裹在孩子身上的垫子，里面有50元钱和一张纸条。
　　 这是谁家的孩子？
　　 当天的豆腐没有卖，她抱着孩子，一个女婴，四处询问，四处打听，可是本村谁家也没有遗弃孩子。
　　 “孩子应该是远处的，至少也百里开外，是谁家超生了，又想要儿子，遗弃了！”村长看着纸条，这样分析道。
　　 “三叔，您给出个主意，这孩子咋办呢？”
　　 “现在超生就得挨罚，铁规定，谁家也不敢多养！”村长眉头紧锁，一脸阴沉，沉思片刻，“不行你先养活着，我扫听三里五村谁家想收养，再想办法！孩子你捡到了，也算跟你有缘！”
　　 就这样，她把孩子抱回了家，坐在老磨盘上，一脸愁容，看着怀里孩子在朝自己微笑，心里纠结起来。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在亲戚房檐下受尽了冷眼，看着可爱的孩子，心里一下子涌出了酸水。“宝宝，没人要你，我要你，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她轻声对孩子说。
　　 渐渐地，孩子越来越讨人喜欢，后来村长给联系了几家愿意收养的，但她都拒绝了，她怕孩子受委屈。就这样，孩子成了她的女儿，取名佳佳，一家三口虽然生活紧巴，但很幸福，那年她31岁。
　　 “妈，等我长大了，给你买好吃的，咱们去城里住，有大房子！”妈妈在推磨，佳佳在磨道旁一边玩耍，一边跟妈妈搭讪。
　　 “妈就盼着你长大的那一天呢！”她一边摸着汗，一边高兴地回应着。
　　 “妈，佳佳嘴真甜！她给您买好吃的，我就让我媳妇给您烙葱花大饼，做粉条炖猪肉……”顺子晃动着瘦小的身躯，舞动着斧头，在劈柴，也插上了一句。
　　 那个年月，只有逢年过节才可以吃上烙饼，米饭，猪肉。她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个破旧的收音机，还是别人抵豆腐账还回来的。但是，日子也很快乐，一天一天流逝着。
　　 “顺子，你咋不吃饭呢，有啥心事！”看到他一进门就低着头，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她关心地问。
　　 “妈——我——”他看着饭菜，一口不动。
　　 “哥，怎么了？”
　　 “妈，我——我把愣子打坏了，估计得花不少钱！他骂我，骂我是没爹的野种！”
　　 她没怪他，花了100多给愣子看了伤。
　　 “妈，我不想读书了，一个女儿家的，读那么多书也没用，钱留给哥哥读大学吧！”佳佳帮着妈妈往灶台里填柴，看了一眼灶台里红堂堂的火焰，又看了一眼忙碌的妈妈，心疼地说。
　　 “净瞎说，不念书怎么成！放心，妈供你们俩读书，能行！听说现在大学能申请助学贷款了，还能领补助，你们赶上好时候了，书得好好念啊！”
　　 “妈，这是录取通知书，学校一般，普通的本科，学校就在咱们省城！”
　　 “可以了！上了大学别泄气，用点劲！”那个夏天的晚上，没有过节，一家三口破天荒地吃了一顿大米饭，粉条炖猪肉，丰盛的餐桌就设在老磨的磨盘上。
　　 “妈，我要上咱们县的重点高中，差2分，1分得1000呢，要么我读中专吧！”
　　 “听说现在中专毕业了找不到好工作，还得读高中，上大学，才有出路。放心，妈想办法！”
　　 于是她东拼西凑借了2000元，揣着钱去县城高中给佳佳办理了入学手续。
　　 “兰姐，你真了不起，培养了两名大学生！”
　　 “人家孩子也争气，瞧我们那个，一让学习就喊头疼，再逼着学就哭开了！”
　　 ……
　　 岁月如刀，在她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纹路；岁月如石，压得她的脊背成了一张永远也伸不直的老弓；岁月如风，侵蚀着如花的季节，斑驳出尘封的记忆，留下深深的思念。
　　 “顺子，过的好吗？生活费不够给妈打电话啊！一定要好好学习！”
　　 “妈，钱还够用！我做了份勤工俭学！我要去图书馆了，先挂了啊！”
　　 他挂了电话，却径直走向了学校附近的网吧。游戏，QQ，通宵……
　　 “顺子，快过年了，啥时候回来啊！我跟你妹都盼着你回来呢！”
　　 “妈！今年过年我就不回了，明年我打算考研，现在在一家饭店打工，过年能多赚几点……”
　　 他挂了电话，躲进了饭店的卫生间，掏出一根香烟，猛地吸了起来。晚上下班后，他买了一瓶白酒，喝得烂醉。
　　 他从小到大，一直很懂事，也很能吃苦，但是他走出大山的那一刻，面对崭新的世界，他的心里失衡了，一时怎么也调整不过来。在寝室里，他穿得最破，生活费最少，一学期800元，还不及有的同学一个月的开销呢。他们“魔兽”（游戏），购物，谈对象，外面租房体验二人世界。他为一日三餐发愁，做勤工俭学，去饭店端盘子，到街头发传单……
　　 “就顺子那样的，哪个女的会相中他？笑话！”
　　 “小声点——”
　　 一天晚上，他从图书馆回来走进宿舍听到了里面的对话。从此，他心理防线被彻底摧毁了；从此，他变了，与从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三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睁眼，羊年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爬上了矮屋的窗户。他大概真的不原谅我了，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她醒来后又忧心忡忡起来。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煮了几个饺子，吃完后，又习惯性地走向了老磨坊，坐在了磨盘上，偎依着石磨，开始了新的守望。这盘古石磨，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传了多少代，它为这个家服务了10几年，后来被电动的钢磨取代了，退了休，但她舍不得丢弃它，像一个老朋友，也像家庭的一员，一直留在原地，更重要的是它带着她的寄托和和守候的希望。
　　 “妈，给我打3000块钱，我急着用！”
　　 “怎么又要钱呢，你妹刚交了学费，现在真的没地方借了啊！”
　　 “我真的急着用，家里没有，我知道你的难。我只想说一句，我投错了胎……”
　　 从此，他再也没朝她要过钱，母子间也很少通电话了，就这样他两年没有回过家。
　　 她以为孩子因为要钱没成的事伤心了，在怨恨这个穷家，怨恨她这个没能耐的母亲。其实，事情原委并非她想的那样。这一切要从顺子他踏出校门，步入社会的那一刻说起。从儿时起，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赚钱，他迫切地渴望毕业后能尽快地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这个家的命运。于是，在大学求学的日子里他一面刻苦用心，在兼职打工时因内心苦累不平而又一面寻求片刻放纵的堕落，就这样他一直在矛盾的挣扎中缓慢向前奔。因急于求富，且涉世不深，在研究生毕业当年，他被同学善意的谎言骗进了一个传销组织，开始了所谓国家暗箱操作的资本运作项目。当他醒悟时，已被诈得遍体鳞伤，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多少次，他甚至想过死，想过草草地结束年轻的生命，但想到家中年逾半百的老母亲，想到她的含辛茹苦，想到她的坚强和渴望自己成才成人的眼神，他的内心又燃起了奋争的烈焰。他犹豫再三，拿起电话朝母亲要了3000元，偿还了一些债务，开始了投简历、找工作之旅，很快钱花完了，但工作还没找到。当他再次打电话向母亲要钱时，她实在拿不出了，他说了几句气话。
　　 之后，他睡马路，蹲车站，啃馒头，喝自来水……之后，他进了一家公司，一边安心工作，一边挤时间充电；之后他参加了高校竞聘考试，成了一名大学老师，白天授课，晚上赚钱。就这样，过了整整两年。
　　 至于佳佳，读了高中，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大学毕业后去了南方一家公司，做了翻译。原打算今年过年回家，可是公司腊月二十九才放假，当天的火车票也没有预定上。
　　
　　 四
　　 “吱扭——”街门开了。
　　 “妈……”
　　 “妈——您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您看，我们都回来了！我跟我哥相约一起回来，买的昨天的票，想给您一个惊喜，就没提前告诉您！这回好了，不会留您一个人在家了，我们接您进城了！”
　　 ……
　　
　　 2015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