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击鼓(小说)
一
又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南关街在叫卖声中苏醒。
这是一条老街,街道不长,人流密集,从南向北有四条巷子:安怀巷、机房巷、宽窄巷和密云巷。四条巷子像四根香肠,挂在南关街这条竹竿上。在宽窄巷与密云巷之间,是密云农贸市场,市场不大,各种摊位紧挨着,叫卖声四起,非常热闹。机房巷原来有一家企业的仓库,后来拆掉了,盖了家属楼,红砖楼房在古旧的巷子里显得很突兀。南关文化中心在密云巷,这条巷子就成了文化人的聚集地,这里住有拍微电影的青年演员,写剧本的自由撰稿人,蓄着长发目中无人的画家,也有囊中羞涩如我这般的大学讲师。
早餐是面条,长长的挂面。我不喜欢吃挂面。许姗姗带儿子展展出门前还命令我饭后洗碗,我更不喜欢洗碗。苦笑着,用筷子挑起面条时想到了巷子里到处乱拉的电线,随意拴在树上的晒衣绳,女人裸露的腿,还有男人的腰带。窗外,天是灰色的,透着阴冷。这个租住的房子,只剩下对着一碗面发呆的猪,我就是那头孤独的猪。
抓起门口的外套,给学生们上课去。只有在课堂上,我才觉得生活不止有苟且,还有诗与远方。我讲之乎者也,也讲啊呢吗吧。前天,讲了《渔家傲》,当时我仿佛穿越到一千多年前,在苍凉的边塞,范仲淹惆怅地弹着履霜曲,低沉地吟诵着“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那节课,我在讲台上足足与范仲淹对坐了四十分钟。我告诉学生,男人骨子里都有英雄气概,也有微弱的感伤,即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今天讲诗经中的《击鼓》篇,我连教案都没翻,从诗的背景讲起:“这是一首典型的战争诗,诗讲述的是春秋时期卫国的故事。卫国是周王朝的姬姓诸侯国,位置就在今天的河南省鹤壁、新乡一带。再具体点,我们今天所处的位置,是卫国曾经的练兵场。两千七百多年前,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现在流过我们身边的淇河、以及西面的太行山等,至今还保存有卫国的遗迹……”
卫国练兵场。我跨下一匹白马,手握银矛,练兵布阵,可是他们东倒西歪,似醒非醒,我仰面长叹……课堂像一个自由市场,学生们各行其是。靠南边窗户坐的是一对情侣,大学生谈恋爱屡见不鲜,课堂上依然卿卿我我,眉目传情。这些后现代年轻人,演绎的是昙花一现的速食爱情还是生死不离的海誓山盟,也许他们也不知道。后排中间的男生一直埋头写字,但我敢断定他不是在记笔记,或许是计算经商盈亏也不足奇,也许几年后,这些学生里面会冒出几个马云或马化腾。我摇摇头。这是一所理工类大学,中文课并不受欢迎,尤其古典文学。假如古代诗篇是物品的话,它已被遗忘在角落,满身尘埃。我始终认为,再时尚的流行语也会被淘汰,经典文学始终熠熠生辉。可学生们不以为然。
这是2012年的最后一天,校园弥漫着躁动的气息。刚刚度过了传说中的世界末日,一切还是最初的样子。这本就是个谣言,人们还是为平安度过而感到庆幸。白色的教学楼像只大鸟笼,上千只鸟儿在笼子里拥挤雀跃。没有打开鸟笼前,我继续守着笼子自言自语。讲到一半的时候副校长在外面示意,说让学生们自习,电视台要采访我。一个扛着摄像机的男记者把我带到了教学楼前,身后跟着满脸假笑的女记者,他们竟直接将麦克风和镜头对准了我,请我谈谈对大学生经商的看法。
“大学生经商并不是坏事,是提前走入社会的预演。”我故作潇洒,耸耸肩膀,打着手势,像美国总统竞选演讲一样从容自信:“适合学生自己的方式,在资金和时间能承受的范围内去尝试。我们读大学时,只知道一门心思读书,拿个奖学金改善生活,或者在学校食堂帮个小忙,挣个零花钱,脑子里根本没有经商的概念。当然,时代进步了,现代大学生思维活跃,但也不能顾此失彼,如果经商与学业可以兼顾,学以致用,还是可以尝试的。”
我接受过多次采访,几乎成了学校里的对外发言人,也一度为自己的儒雅外形而洋洋得意。当我向许姗姗炫耀时,她一瓢冷水泼上来“认清形势好不?真以为自己适合上镜啊,那是别人都忙着赚钱,没时间接受采访!”在许姗姗面前,我时常无语,但面对学生与记者,我总会侃侃而谈。
停顿了一下,我接着说:“个人认为,学生经商要选择好类别,男学生不要卖女人内衣,女学生不要做公关。整天看似光鲜地跑来跑去赶场子,丢了灵魂,自己还不知道,这样的例子很多。与其沦为花瓶,成为一个摆设,倒不如静下来多读几页书,灵魂的光比金钱的光要持久。我还是喜欢校园里充满读书声,而不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我的看法就是这样,谢谢!”
一口气说完,没给女记者插话的空隙,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着,看来我的回答不合乎她的要求。
“我有一个问题,你说男学生不能卖女士内衣,为什么?”女记者终于找到机会,用质问口气问我。
“我希望男人多些阳刚,少些阳痿!”我再次说了声谢谢,在下课铃声拉响的同时,摆摆手逃开了。
二
我在街上游荡,漫无目的。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小到中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一座高耸的烟囱吐出浓烟,遮蔽了一片天,空气浑浊;两个工人踩着木梯砍梧桐树的枝桠,满地枯枝像破旧不堪的油纸伞;路边烤羊肉串的摊点,炭火微明,几个人坐在小凳子上,边喝啤酒边吃烤串。我的鼻子刚闻到一丝诱人的烧烤味,肚子就没出息地唱起了歌。买了二十串羊肉串,醮着辣椒油、孜然粉大嚼起来。又要了一罐啤酒,咕咚咚一口气喝完。吃饱喝足,临走前打包十串,提着塑料袋子向家走,路过巷子口的蛋糕店,买了一个鸡腿汉堡。
手机屏幕闪着蓝光,我举在头顶借着微弱的光上楼,像个幽灵。这是一幢筒子楼,窗口很小,又被一些人家的旧纸箱和杂物架遮挡,楼道堆满杂物,昏暗拥挤,时常听到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儿子两岁时半夜发烧,抱着他匆忙下楼,许姗姗被二楼转角停放的自行车绊倒,头撞在墙上。到医院时才发现额头肿起大包,胳膊擦破了皮,渗着血。看着她伤心的泪,我冲动起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许诺:给我两年时间,一定买房。
两年里,积蓄总跟不上房价的涨幅,冲动的誓言给我的生活埋下了炸弹,引线握在许姗姗手里,她有任何拉线的举动,我都心惊胆战。尤其是这些天,我已经感觉到山雨欲来。
“爸爸。”儿子乖巧地递上拖鞋,眨巴着眼睛看看我。亲亲他的小脸,扬了扬手中的袋子,让他去洗手。我扫了许姗姗一眼,她坐在沙发上织毛线,餐桌上空空的,没做午饭。
我打开纸袋,把羊肉串推到她面前:“老婆,你最爱吃的。”我讨好似的看着她的脸色。她翻起眼皮,脸上闪过一缕阳光,立即又消失了。
“有羊肉串就蒙混过关了?想得美!展宇飞,我告诉你,今天可是最后一天,房子呢?”许姗姗一把推开,瞪着我,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估计我早已死一万次了。我的手无力地垂下。纵然已经低到了尘埃里,还是没有躲掉许姗姗的讨伐。
“再等等吧,我想办法多赚点钱。”我敷衍着,不敢轻易承诺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写小说啊,别做梦了,就是出书了也不一定卖得出去。你就是思想太保守,总说贷款买房压力大,那去找郑浩明借,有什么抹不开脸面的,结婚五年了,还租住这样的破房子,你有脸面?”她连珠炮似的一顿数落,我咬着牙,倒数了十个数,深吸一口气,轻轻呼出,心态尽量平和:“我不借,张不开口。要借你去借。”
“你的哥们儿,凭什么我去!我才懒得看见他那张脸。”许姗姗讨厌留有大胡子的人,就像郑浩明那样,总说他像个野人。我反驳她,纯粹是偏见,郑浩明是音乐人,留胡子那是时尚。她嘴一撇,很不屑的样子。
我不再说话,借着给儿子热牛奶,暗地对许姗姗翻了几个白眼。这个善变的女人,结婚时说只要我一直爱她,住茅屋都乐意,还柔情似水、小鸟依人般地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我始终如一宠着她,她却看不上我这个“家”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几个朋友早就想到咱们家玩,我都找借口推了。你说这么破的房子,像个鸽子笼,怎么好意思让她们来,你不怕,我还怕她们笑话呢。”只要提起买房,许姗姗就从杂志社编辑变成了絮叨老太太,说起来没完没了,怎奈我早已练得左耳进右耳出。
“儿子上幼儿园了,这样的环境你怎样让他健康成长?问你呢展宇飞,别给我装哑巴,说话啊,你到底怎么想的……”许姗姗急了,阴沉着脸,提高了声音。我敢肯定,下一秒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暴跳如雷,这都是套路了。儿子拿着汉堡,小嘴贴着牛奶杯,埋着头不吃也不喝,不时抬眼怯怯地看看我们。我给许姗姗试个眼色,提醒她小声点,儿子在呢。
“你还知道有儿子啊,你这爸爸当得可真轻松。我看你是早就计划好了,拖着不买房,就是想回你们小镇去住。要去你随意,我和儿子绝对不会跟着你!”激动的情绪让许姗姗的智商急剧下降,口无遮拦,不管不顾。
一个大学讲师,被学生称为中国版的“裴勇俊”,居然屡屡被老婆羞辱。那一刻,我真想跳起来,找东西把她的嘴堵上。原本打算吃过饭后带她们去游乐场,这一美好愿望又被叫停了。我的脸就是青色的柏油路,任各种车辆辗来辗去,木然地承受着,思想却没停止神游,寻找着逃离的归宿。
君子不重则不威。我一言不发,进卧室收拾背包。许姗姗还在客厅喋喋不休,那些话我都听几百遍了:“……孟母为子还三迁呢,你从来不考虑我和儿子,就会空口许诺,骗子!”
塞了两件衣服,又把床头的两本书也放了进去,提着背包出来。许姗姗斜了我一眼,继续织毛线。我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到儿子身边,摸摸他的头:“儿子,好好吃饭,跟爸爸再见。”儿子睁大眼睛看着我,没说话。我对他眨眨眼,扬扬手再见,向门口走。许姗姗一愣,猛然明白了,大声问:“展宇飞,你干什么去?”
我没回头,也没理她,拉开了房门。
“今天你要是走了,就永远别回来!”她河东狮吼般。
“求我也不回来。”我在心里回了她一句,如释负重般关上门,径直下楼。身后传来儿子叫爸爸的哭声。脚步忽然间被钳制,心也被揪住,“示弱”与“尊严”这两个小人开始在脑子里打架。只一个回合,“尊严”就占了上风。我沿着幽暗潮湿的楼梯从五楼缓缓移动到街上。
巷子口右侧墙边堆着烂菜叶和塑料袋装垃圾等杂物,风一吹哗啦作响。安怀巷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退休教师,一生都喜欢助人为乐。他每天推着架子车义务清理垃圾,连除夕都不休息。每当他推着垃圾车经过密云农贸市场时,一些菜贩子总是斜着眼捂着嘴,嘀咕着说他脑子有毛病。老人这两天没有清理垃圾,有人埋怨他开始偷懒,却没人关心他是不是病了。
公交车在南关街上疲于奔命,梧桐的树干皱裂着,像是老妇人的脸。源源不断的人进进出出,衣着时尚挎着小包的年轻女子、穿着睡衣皮肤松弛的中年妇女、自行车把上挂着草鱼的肿眼泡男人、满头白发的买菜老人,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穿行在街上,杀灭了空气中的氧分子,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没有一件让我高兴的事。一个充满空气的皮球,屡屡挤压后必定爆炸。我不想波及无辜,也不愿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只想找个地方释放情绪。
三
深冬的南太行是灰色的,覆盖岩石的绿植凋零成枯枝败叶,山体就成了一堵堵高大的墙。凌利的寒风横扫着,大有千军万马压境之势,山似乎也摇晃起来。偶尔有衣着鲜艳的户外探险者,也多是走普通山路,很少另辟蹊径。生命相对于冒险,永远是第一位的。
虽是周末,人寥寥可数,与春秋季节游客如织成鲜明对比。山脚下一个卖山野菜的老头儿,穿着黑色的棉衣,缩着脖子抄着双手,蹲在简易的草棚下,我经过时他翻起眼看看,见我不像买东西的,就又合上了眼皮。再向前几十米,一个中年女人迎面走来,挎着一个红色的布袋,里面的东西可能太重,她的肩膀一高一低,走路时身体倾斜着。还有两个穿着蓝色棉大衣的男人开着农用三轮车,忽地从身边驶过。从山脚下走到山门处,除了这几个人,连只鸟都没有。
看着入云的盘山路,我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壮。中午像丧家犬一样狼狈出逃,想来都窝火。站在空无一人的山顶,大喊几声,骂几句脏话,那感觉一定爽极了。想到这里,我竟然像上岸的落水狗一样,转悲为喜,得意地笑了,英雄末路眨眼变为将军凯旋,离家前被许姗姗骂得狗血喷头的沮丧顷刻没了踪影。我挺直腰,昂起头,轻蔑地一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大山变成了许姗姗,我终于找到了当家作主的感觉。
山风不识时务地从领口钻进身体,我打个冷颤,拉上红色冲锋衣的拉链,戴上帽子,紧紧背包的带子,收拾利落后开始登山。半年多没有户外了,爬完天梯我已是两腿酸沉,气喘如牛。拿出一颗烟提神,翻遍了口袋,没有打火机。我急得抓耳挠腮,如同着了魔,这种感觉让我想到急于买房子的许姗姗,欲望难以克制。就近找到两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学着古人“击石取火”。石头碰在一起,别说是火了,连个火星也没看见,手反而震得生疼。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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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鼓,声声入耳,场面恢弘,语言更是出奇的好。小说在笔法上更有质的飞跃。
给朵朵点赞!
我有些贪玩,懒散,以致波及文字。这篇文写了好久,检讨。
现代与古代的场景与人物切换很平缓,没有突兀的感觉,情节衔接无痕。
言语很精致,现代有现代的特色,古代有古代的韵味。
很难想象这样的小说出自年轻的一朵之手。
学习。
其实用震撼来形容对《击鼓》的感觉远远不够,惊艳于一朵对于历史的熟谙,以及对于当下的参透。
《击鼓》里很多场景,真如聆听击鼓,鼓声阵阵,心潮澎湃。
看过很多穿越的片子,一朵的《击鼓》,虽是主人公展宇飞穿越到春秋时期的卫国,化身秦冉,与雅鱼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情。
小说却无穿越剧的斧凿痕迹,转承自然,读者便完全深陷其中。
仰视勤奋优秀的一朵,我相信《击鼓》只是一个转折点,一朵会更优秀!
有句话说:做不出决定的时候,顺其自然。这话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而往往很多事不由天定,关键于心的抉择。我写到最后的时候,给展宇飞这样一个安排,有点残忍。如果写人即映射作者内心,于我为展宇飞,第一次是为了避风雪,无意中到了前世的所在,这次,虽遍寻山洞,或许是寻一份寄托,一份逃避。现实中有诸多无奈,也有留恋,梦幻中有未了的牵挂,也有苦痛的折磨。亦梦亦幻,亦假亦真,谁又能穿越过时间的安排?
如果是你,你会再进那个山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