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午。雨，倾盆而下。天地混沌一片。豆大的雨点敲在兰的头盔上，打在兰的脸上。冰冷的雨水，钻进雨衣，顺着兰的颈脖往下流，流到兰的心窝口，兰打了个寒战。
　　 昨天，兰的老公清早出门，电话一天都无法接通。晚上回到家，老公一幅疲惫落魄的样子。兰心里清楚，老公因啥低落，他的红颜知己、他的女同事要调离原单位。
　　 今天清早，兰还没起床，老公就出门了。从昨天晚上开始，雨不停地下。老公有小车，开车回家，五到十分钟就够了。十点、十二点，兰打过两次电话给老公，希望他能中午回家，煮中饭给婆婆吃。可老公的手机和昨天一样，依然关机。
　　 兰放缓电车速度，掀掉兜在雨披里的水。雨水和着泪水流进兰的嘴巴里，涩涩的，咸咸的，兰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片片撕碎般的疼。兰希望，路没有尽头，自己就这么在雨里淋着……
　　 下午下了班，兰湿漉漉地回到家。走进家门，老公已经将晚餐摆在了餐桌上。
　　 为保持身材，很多年来，兰晚餐不吃米面等主食，一般只喝半碗橙汁，吃一些果蔬。
　　 餐桌上，摆着一盘素炒小白菜，一盘素炒胡萝卜，一钵金针菇肉丸汤，一杯橙汁，一盘梨、苹果、葡萄的水果拼盘。
　　 兰既没有表现出消沉低落，也没有兴奋快乐，只是静静地享受着一桌的美食，对这两天的事情，她只字不提。
　　 夜晚，老公在床上辗转反侧，兰装着沉睡。后半夜，老公把兰拥进怀里，兰本能地想把老公推开，但有个声音在对兰说，世界之大，在几十年的婚姻里，遇见其他的女人很正常。老公多情，但并不滥情。为人，需要几分义气。交友，需要几分侠气。
　　 兰依然装着香甜沉睡。
　　
　　 二
　　 兰接到刘副校长的电话，他在办公室等着她。
　　 兰停下手中的工作，赶忙往他办公室走。
　　 “吴校长退休了，高三（4）班的历史课，你能考虑接下来吗？”
　　 兰看着刘副校长一幅为难的样子，时而双眼盯着办公桌上的课表，时而眼神游离，不敢和兰的眼神对视。
　　 兰轻松地说：“只要学校认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服从学校的安排。”
　　 “你和刘校长都在高三年级组，我觉得你最合适。当然，你已经上了高三三个班的历史，周课时量已经15节了，已经是全校课时量最多的老师了，再加一个班就是二十节课了。如果你觉得为难，你可以拒绝。”
　　 “校长，能考虑在高一、高二年级找合适的老师吗？”
　　 “课时量最少的历史老师是高二年级组的两名历史老师，周课时量都是十节。但你让我请谁呢？请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同时得罪两个人……”
　　 听到这里，兰心里非常明白，高二年级组的一名历史老师和校长情同父女，请她，怕她觉得吃亏；不请她，怕她觉得不受重视。他得罪不起校长。
　　 兰劝自己，自己和刘副校长的私人交情非常不错，刘副校长能这么跟自己说，已经把自己当做可以信任的朋友了，否则，他完全可以一口咬定，必须由同年级组的老师接下。几千年的人治社会，让中国人贪恋权力、畏惧权力，在权力面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每个人都在职场中承受着一份压力和无奈。此刻，不应鄙视朋友在权力面前表现出来的懦弱，而应理解他，为他分担这份压力和无奈。
　　 兰笑笑，真诚地说：“校长，我应付得了，我喜欢上课，充实。”
　　
　　 三
　　 婆婆快九十岁了，中风过，恢复得还好，耳聪目明，能吃能睡，不聋不哑，不傻不呆。很多年不见的人，她也能一眼认出。嫂子们照顾她时，她听话，乖顺，好伺候。
　　 兰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放好水，准备替婆婆洗澡，婆婆闹着不洗，掀起衣服给兰闻，她不臭。天气渐凉，洗好澡，兰拿了件厚点的春秋衣服给婆婆穿，她嫌热，兰换过一件薄一些的衣服，她又嘟嘟哝哝地说，她冷。
　　 兰弄晚饭，婆婆隔不了几分钟就冲着兰喊，她要小便，可是，坐半天，她没有。不理她，她就咿咿呀呀地哭。
　　 婆婆喜欢吃鸡腿，夹鸡腿给她，她不要。婆婆会吃辣椒，兰夹鱼给她，她嚷嚷，辣。兰夹油麦菜给她，她闹，她不要蔬菜。兰另外给她泡了一碗肉汤，她才作罢。
　　 吃着饭，婆婆的鼻涕虫出来了，餐桌上放好了纸巾，兰叫她擦鼻涕。她麻利地用手背擦鼻涕，然后把鼻涕抹在餐桌上。
　　 那一刻，兰真的火了。她抬起手，恨不得打她两巴掌。但，兰还是把手放下了。
　　 中风后，是婆婆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她生在离乱的时代，长在贫困的岁月，生育了八个儿女，儿女的孝顺程度远远没有达到她预期的要求，有限的见识，让她患得患失。中风之前，婆婆总是阴着一张脸，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中风后，她放下了一切，心态很是平和。只要吃饱了，吃好了，就高兴，成天乐呵呵的。这份安宁和平和，是任何财富都换不来的幸福和快乐。只是在兰面前，婆婆磨人、烦人。
　　 生命，是一种循环，来与尘土，又归于尘土。单纯地来，单纯地去。婆婆此时的心态，就像一个的单纯的孩子，她只是想在兰面前撒撒娇而已。
　　 快一个世纪的生命，不容易。让婆婆多带着几分温情和快乐归于尘土，而不是唯有理性和冰冷。
　　 人活在世上的终极使命，是一种灵魂的修行和救赎，是唤醒心中无比柔软的自己。儒家的“仁”，佛教的“慈悲为怀”，和雨果说的，“善，是精神世界的太阳”，只是文学表述方式不同而已，它们有着同样的悲悯。
　　 兰喜欢这个柔软和悲悯的自己。
　　
　　 四
　　 兰带着班上的军到市里参加英语口语大赛，军是山里的孩子，进市区的机会少，兰想带着他到市区逛逛。
　　 军红着脸、期期艾艾地对兰说：“老师，我不想逛街，我想去师范看看。”
　　 兰的班主任工作非常细致，班上学生的信件都是兰亲自去取，她发现，吉安师范的一名女孩寄给军的信件非常频繁，兰曾经从军的初中同学那里了解到，初中时，军和女孩的交情非常不错。
　　 兰凝视着军的脸，平静地说：“你是去找娟吧？老师老早就发现你们关系很不错，但老师相信你能处理好，所以，老师认为没有必要惊动你。还是这句话，老师相信你能处理好，我给你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我们在师范门口会合。”
　　 兰哪也没去，她就在校门口坐着等，她有些犯疑，她的处理方法妥帖吗？她劝自己，自己也年轻过，自己在初中、高中、大学也都有非常要好的异性，自己不也把握得很好吗？这种朦胧的美感是非常纯净的，绝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没必要太过紧张。只是在成人世俗的眼光里，在成人自以为是的干预中，这份朦胧的美感变得复杂而已。
　　 不到一个小时，军和娟一起来到了校门口，那一刻，兰特别欣慰，她知道，自己的处理是对的。兰也有些意外。
　　 军高兴地说：“老师，我了解您。我知道您哪也不会去，找到娟，我们就一起过来了。”
　　 兰欣慰地微笑。师生三人一起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聊了个把小时，兰和军愉快地回家了。
　　
　　 五
　　 兰毕业时，分配在一家乡村中学。为了让孩子更好地接受教育，兰决定打擂台，争取选调到县城中学。
　　 根据打擂台公布的条件，兰有条件争取两家高中的历史教师指标。可是，报名时，大伙都围着兰，问兰准备报哪家？只要兰报了其中一家，其他的人就去报另一家。他们认为，只要和兰同争一个指标，他们一定没有录取的机会。
　　 报名的最后一天，兰报名的那家高中，仍然只有兰一个人报名。可是，根据打擂台的条件，必须要有三个以上的人选报名争取同一指标，指标才有效。
　　 兰找到两名老同事，请华和夏帮忙，凑齐三个指标。
　　 虽然没有竞争对手，兰还是做了充分准备，笔试时，兰全心投入到了考试里，与考试无关的一切，兰都没有注意到。
　　 考试一结束，夏对兰说，他要先回了。
　　 兰发现，夏满头、满脸黄豆大的汗水往下涌，脸色蜡黄泛青，嘴唇黑紫，气息游丝般微弱。
　　 兰吓一大跳，忙问：“夏，你怎么啦？”
　　 华告诉兰，夏胃痉挛，拔掉点滴的针头，夏就赶过来考试了。
　　 兰哭了，第一次因夏哭。兰悔恨自己此前的浅薄。
　　 兰刚到乡村中学时，学校条件非常差，每个老师分给一间房，卧室、办公室、厨房合而为一。宿舍楼没有自来水，公共厨房才有自来水。
　　 兰打小就有些娇气，从未挑过水。从厨房到宿舍，才一百米左右。但兰挑一担水最少得要十分钟，兰挑水上三楼，不知打破了多少朔料桶。特别是挑热水时，兰要乘没有人上下楼，她才敢挑水上楼。
　　 慢慢地，夏走近了兰。夏总是帮兰挑水、打开水，在他妻子面前、在兰老公面前、在同事面前，夏从不避讳。
　　 一次，兰生病了，疲软得连菜刀都拿不起。兰可以不吃，可儿子要吃。那段时间，夏把兰的儿子接到了自己家，帮兰照顾，夏把一天三餐的饭送到兰的门口。
　　 一直以来，兰对夏的好非常漠视，满不在乎。兰觉得，夏不只是够不上帅，矮矮的，敦敦的，甚至有些难看；工作能力夏远不如兰；夏的妻子，和兰相比，简直不在同一档次。兰认为，夏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到了新的工作单位后，夏和兰从未联系过，但兰时常想起夏，想起夏的好。慢慢地，兰认识到，夏的只顾付出、不图回报的感情是何等纯净高贵，兰突然非常理解《诗经》里说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兰想起了一句话，爱意袭来请低眉。
　　 三年后，兰去医院看望同事，意外地发现夏也在医院住院，夏的胃痉挛复发了。兰不管老公理解与否，夏住院的那段日子，兰每天都会抽时间去看看他，陪陪他。
　　 夏出院后，兰和夏的交往依旧清淡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