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我看命运(杂文)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这是王维《老将行》中的两句,说的就是命运,是命运使然,而非卫青李广个人之因素。对这两个历史人物的孰是孰非不想讨论,我的疑问是,就人的事功而言,人的命运是不是先天注定的,命运究竟能不能自己掌控和改变?
旧时代儿童启蒙读物《琼林》,里面就向学生灌输:“命之修短有数,人之富贵在天。”课本是朝廷钦定的,内容代表的是皇家认可的思想,体现的是社会主流意识,逼人不信也得信。阅览史料,包括而今的现实当中,每提到人的成功或失败,往往都会说某某命通运达、某某命蹇运乖,总之,一切好的与坏的结果皆归因于命运。追溯命运之说的源头,自是出自儒家的天命观。孔夫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要人们知天命、畏天命、顺天命。至于何为“天命”,抽象迷离。朱熹注解是:“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乃事物所以当然只故也。”天命的表现形式,我想应呈现在寿夭、穷达、贵贱、贫富这些层面上。《论语》里,子夏面对忧伤的没有兄弟的司马牛,安慰他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孔夫子主张积极的人生,倡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屑听任命运摆布的消极态度。他所说的天命,归结点似乎还在于其学术思想的中心——“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落足于“文、行、忠、信”。但子夏的这句话话,对后世影响极大,成了华夏民族世代口口相传的流行语。对子夏的话,学者们理解多有不同。其中钱穆的诠释似乎比较贴近本意。他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即命者不由我主。如人之生,非己自欲生。死,亦非己自欲死。天者,在外之境遇。人孰不欲富贵,然不能尽富贵,此为境遇所限。”
天命者,命运也。对于命运的内涵,亦为见仁见智。著名哲学家冯友兰1942年发表的《论命运》一文,读后对我触动较大。他认为,命和运不同:运是一个人在某一个时期的遭遇,命是一个人在一生中的遭遇。遭遇只有幸和不幸,没有理由可说。一个人,在一时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运好;在一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命好。反之亦然。又,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现代著名作家周作人先生也曾就命运话题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我说命,这就是个人的先天的质地,今云遗传。我说运,是后天的影响,今云环境。二者相乘的结果就是数(指科学术数——笔者注)。”他们的见解似乎都不无道理,却也最终没能彻底说服我。
想自己已近退休年岁,回眸一路走来,翻越了多少座山,趟过了多少条河,畅达、趔趄,欢喜、抑郁,诸般人生况味体验几尽。不敢说阅人无数,阅世深长,至少自身半个多世纪的经历,足够我该对命运予以思考了。我不是思想家,我只是一介草根。草根之见,刍荛之言罢了。
在今天,老实说,我依然是不信命运是天定的。照我看,“命运”二字,“命”是结果和境况,“运”是作为和机缘,一个人努力不努力以及努力到何种程度,有没有机遇以及能否抓住机遇,结果将决定他的成功或失败,所以“运”是“命”的前提,“命”是“运”的结晶。农人种庄稼,逢上风调雨顺,运好,年成则好,但遇到干旱或洪涝,你不拼力抗灾,结果的“命”肯定歉收甚至颗粒无收。数以千万计的知青插队,有人一边劳动一边读书,待到恢复高考入了大学,从此改变了身份和境遇,这便是努力和赶上机会带来了命好。众所皆知,驰名海内外的张海迪,五岁就高位截瘫,在常人眼里是道地的命苦,可她却没有抱怨命运,自甘沉沦,而是乐观向上,奋力求进,荣获无数奖项和称号,如今已为中国残联主席。她营造着自己的“运”,改变了自己的“命”。这便印证着明人袁了凡之言:“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我想不能光拿别人说事,也该谈谈自己了。
我在兄弟姐妹伙子中排行老幺。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42岁。在我懂事后,母亲告诉我,原来是不想要我的,天天揉肚子,天天揉肚子,可无论怎么使劲揉,就是打不掉,邻里阿姨说,这孩子命硬,留着吧,将来不会差的。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生命的背后还有一种神秘的“命”。真是天赋造化,命之所幸。母亲孕育了我鲜活的生命,却无法织造我人生的命运。
命运是分发给每个人的笔记本,我的命运当然自己写。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秉此信念,从初中毕业到高中毕业,我先后三次报名参军,历经波波折折,终于如愿穿上国防绿。在军营,甩开膀子苦干,发挥所长进取,一年九个月入党,两年四个月提干,后来潜心复习又考上二炮指挥学院,毕业不久又调至家乡军分区,直到转业地方。那些年头,无仰天地和神仙,全赖自己倾力精进,真可谓命顺运达,斩获连连。回首平生的事功,我是满意的,又是不满意的。
不满意的是遗下诸多遗憾,也可称为失败。比如没留在军校,否则学问有加、著述有丰,且妻孥随军又是一种境遇;比如不主动要求转业,继续从军,发展空间会更大些;比如上级拔擢我不辞让,至少行政区划调整后我会去省政府部门工作的。这不是运不佳、命不好,乃是我或不作为、或作为不当、或没认清和抓住机遇之故。这一切,逃不过庄子之眼,呵呵,“吹万不同,咸其自取”。说啥呢?民间早已有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切福祸,自作自受。
但话又说回来,有时候,“运”的作为做过了,机缘也捏在手里了,也不一定就能达到个人所愿,实现应得之“命”。这其中恐怕涵蓄着“乾坤”义理,引申开来说,一个人的求取,如果得不到家人的支持和他人的佽助,进途上是非常艰难的,而自身不具备主客观要素,争强好胜,自不量力,硬性求取虚荣,也是盲目的,无效的。
这是哲学上的必然。不过,必然的当中也有偶然。我坐过无数次的出租车,最耽误时间的是十字路口,奇异的是,偶尔一路驶过都是绿灯,偶尔一路碰上全是红灯。红灯犹如那些喝水都塞牙、走路都被风绊倒的不幸的人,绿灯则好像那些被培根称为“他们的运道,和荷马的诗句一样,其流畅自如为别的诗人的诗句所不及”的幸运之人。而常态下绝大多数情形,人都是在红绿灯交替之间穿行的。这便是人之命运的真实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