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该死的鸟雀(惜小说)
住进老宅那天晚上,戚国富一宿没有睡好。老鼠吱吱吱怪叫,零乱的电灯线搅合着蜘蛛网在床头盘旋,让他感觉进入了一座古墓。早没了电灯,村寨里仅有两户人家,串联电路上挂着一块电表,也许电工早不愿意来这大山沟收电费了。年久失修的电线遇见雷电就冒火,老宅里,电线不知道被谁扯断,
戚老汉和老太太不指望儿子回来修缮,不久,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想到这,戚国富抹了一把泪,阴阳两隔,再怎么痛惜,也不能和父母说上一句话了。
明天是清明节,久违的戚国富,只看到了山林的矮松下,黄土的高坡上,一座坟丘。几天前,戚国富才在理石矿花钱打造了两座石碑,刻了碑文,运到山脚。他又找来城里打工仔,抬到了坟地。
城里的打工仔,多数是乡下的,还是忘了乡村什么样子了,看到哪里哪里新鲜,这里磨盘,那里碾道,就连狗棚,鸡窝,他们都以为是小孩过家家呢。
戚国富催道,有什么稀奇?不是乡下人?
大家眨巴眨巴眼,不说话。
很久了,很久没回乡下老家了。
戚国富听后,眼泪汪汪。有句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都是乡下人,回家看看吧,就像我父母,我没见到他们面,没说一句话,后悔啊……
戚国富睡不着。
戚国富索性起来了。他把手机的灯光打亮,来到后屋,老鼠肆无忌惮地排着队乱窜,冲撞着他的裤脚,使得他激灵一下。“咣当”碰到了什么。戚国富退回去,倚在破席子铺就的炕上。老鼠又在炕洞里反攻倒算了。炕一定是土坯搭的,戚国富这些年没回家,也没有脱坯搭过。老鼠是最祸害人的东西,它们根本不珍惜父母的劳动成果,把父母费劲巴力搭的炕捣成了洞,戚国富下意识地用手机照照,嗨,早知道今晚住在老宅,拿个手电筒来就好了。
张大爷,顾大妈家,人家都是老两口在家,清净惯了,夜里怎么好去讨饶呢?
戚国富想,天一亮就去后屋翻翻。在他上学时,见过一本书,像是什么家谱。这次立碑,他也给祖父立了一块。祖父叫什么名字,祖母叫什么名字,他竟然不知道,岂不是罪过吗。不想了,戚国富蜷缩着炕上,老鼠还是捣乱,嘴角突然痒了一下,他急忙打出去,这鼠怪,咬他的胡子。他“扑棱”起来了。唉,祖父,祖母名字不知道?现在的孩子,哪个还知道家堂?家谱?老祖宗?
连老婆都不知道,甚至都不让他做这些无用的事。本来就失去了,珍惜一点点都不可以?挨到天亮,戚国富顺着破窗棱射入的鱼肚白,看到一个落满灰尘的办公桌,其上有个香炉碗,父母行好,爱好生香燎纸的。
哈,香炉倒了,香灰撒了一桌子,上面全是老鼠的爪子印,戚国富打开手机的光仔细照照,灰里,还有几粒秕谷……
他一下子就哭出声来。
爸爸,妈妈,你们平时那么珍惜粮食,一定是香灰不够,才放上去秕谷的。看看,都让老鼠扒了。你们香火延续了,你们有孙子了,延续了香火又有什么用呢,不还是没看到吗?
戚国富一边哭,一边往香炉里收香灰,抬泪眼,望到窗外天光大亮,他雇的民工也该进山了。麻雀站在低矮的土墙上叽叽喳喳地叫,有种幸灾乐祸的样子。
去你妈的——
戚国富顿时火冒三丈,连你们这些不知道好赖的贪吃鬼也欺负老人!他猫腰抓起桌脚一块垫脚石,不顾桌子东倒西歪,就朝麻雀打了过去。接着,戚国富跑到屋门外,他红眼似地,朝荒坡的碾道边的一棵干巴槐树跑去,一边跑,一边捡石头。那槐树的枝桠间,续着一个大喜鹊窝,一只大花喜鹊,在那里摇头摆尾地高叫。
让你叫,让你叫——
戚国富连三带四地捡石头,朝那树上喜鹊打了过去,差点把手机扔了。喜鹊飞了,落到另外一棵树上,他又追着打,难消他心头之气,戚国富的牙根咬得咯嘣嘣响。
这该死的鸟雀。
戚国富瘫坐在土坝上,眼望这碾道上的碾盘热泪盈眶。再看到老宅一角的鸡窝,已经泪流满面。
一粒米,就是一滴血汗!一只鸡蛋,就是一个生命!
父母舍不吃,舍不喝,鸡屁股里抠出鸡蛋都攒着,拿钱让我走出乡村,想不到被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祸害啊!
很多麻雀又落到碾盘上了。戚国富想捡石头扔,麻雀气人一样,绕到他面前飞走了。多少年了,碾盘上只有堆放的一捆山枣树枝子,是父母用来阻止麻雀的。戚国富小时候,经常和妈妈抱着碾棍推碾子,碾子下,金色的苞米粒“咯嘣嘣”地碾碎了。碾盘的四周全是红土抹的,红土在乡下是粘土,比水泥差不了多少。但,每次碾完米,妈妈还是找块破塑料盖上的,毕竟是土啊,下雨要呲掉的。有碾骨碌呢,总是不好盖的,戚国富的爸爸后来就想起来,还是搭个小棚吧。就把碾子装到了小屋里。小屋四处是门,自然挡不住麻雀、喜鹊上去祸害。它们祸害什么呢?碾完苞谷后,妈妈拿粟米秧绑的扫碾笤帚扫,再细腻,也扫不干净,那红土里就粘了细细的粉面,这些鸟,就开始飞了上去。家里养了三只母鸡:一只花抱,一只咕咕头,一只大白。它们斜睨着眼,看到麻雀喜鹊飞上碾盘,也去凑趣,鸡刨狗蹬的,把碾盘弄得狼狈不堪。妈妈看到很是气愤,就把鸡圈了起来。每天只要走出家门,就“喔——喔——”对着碾道撵麻雀。后来,处于无奈,把山枣树枝子打上捆,放上了碾台。戚国富看到黑枣树变成了白树枝,那全是麻雀屎啊。这些年连年干旱,连山鸡都跑到乡下来,寻找野生的谷粒,遗留的粟米。戚国富眼望碾盘上的破屋顶,叹口气。快塌了。村里人谁还用这些啊?都是孙男嫡女的想起老人的时候,从城里捎回来一袋面,一袋米,够老人吃一年的了。
喜鹊又开始叽叽喳喳的叫,日上三竿,戚国富动了动,爬起来。在坝埂上呆得太久了,太累了。他被喜鹊气得暴跳如雷,这个时候了,该起来了,立碑的民工该进山了。
戚国富却怎么也动不了,他翻不了身。想喊,嗓子是沙哑的。
妈妈——妈——
如豆的煤油灯下,有妈妈缝补衣服的影子。戚国富喊了几声,终是没喊出声。妈妈还穿着那身青衣,和活着的时候一样。烦人的喜鹊,又在头顶叽叽喳喳叫了。戚国富看见妈妈怒不可遏的样子,把一颗鸡蛋状的圆球打出去。似乎听到妈妈的骂声。
戚国富的眼睛睁开了,他看到那些鸡们,跳下了鸡窝洞,朝妈妈蹲坐的脚边跑。妈妈也不吼喜鹊,而是“勾勾勾……”的叫鸡。妈妈和爸爸指着鸡下蛋,赶到集市时,搭车去卖了,换钱,换出去打工的路费。
戚国富又看到了妈妈怨恨的目光。那目光,正和他的目光交合。怎么那个样子呢?
戚国富此时是悔恨的。他走后,父母就不赶去卖鸡蛋了,鸡老了,人也老了。一只鸡下蛋没几个,村上来个头头脑脑的,比方那次来了电工修理电线,就拿几只鸡蛋炒了当菜。爸爸也说,老了老了,就别省着了,该吃就吃点吧。
妈妈每一天为了鸡下蛋快、又多,在鸡下蛋的窝里都放一颗“引”蛋。
“引”,顾名思义,就是指引鸡们快快产蛋。
这“引”蛋,却招来杀身之祸,把个摇头摆尾的花喜鹊招来了。它先是站在鸡窝旁高唱赞歌,妈妈以为喜鹊还能偷嘴吃?并不理会。当她去捡鸡蛋时,却恍然大悟。鸡蛋全成了空壳。喜鹊在鸡蛋的上方啄了个洞,有山枣那么大小,它把嘴伸进洞里,把蛋清、蛋黄,全部吸走了。如此一来,妈妈每天捡到的鸡蛋,皆是空蛋壳,又奈何不了那该死的飞禽。
妈妈已经无力抡起石头,无力打走那该死的飞禽。
妈妈就和喜鹊展开了鸡蛋争夺战。但,每次留下的“引”蛋,都成了空壳,有时候,被下蛋的母鸡压碎。
爸爸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把喜鹊啄成洞的鸡蛋,注上甲拌磷吧,药死这该死的祸害人的东西!
戚国富给父母立碑时,哭着说,爸爸,妈妈你们太愚蠢了。谁都有犯错的时候,怎么就吃了放了甲拌磷的鸡蛋,要是我在家,弄医院抢救,也不至于啊,我悔啊。我太不知道珍惜你们在世的时光了,真的无法弥补了。怎么才能好好陪陪你们啊?就像妈妈给我托梦,爸爸你也托梦给我吧。让我和你们好好说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