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星星的孩子(小说)
(一)
舞台上,光柱照在贝贝的身上,她肆无忌惮地嬉笑着。我着急万分,眼前是幼儿园领导们怨怪的眼神,耳际是观众席上此起彼伏的哄笑……懵然醒来,身上沁出了一层微汗。
今天是幼儿园每周例行的教研组会议,过程好像有点拖沓,我忍不住打了盹,就这么一会儿还做了一个恶梦。回到中二班教室,我将刚才的梦境说给搭档小刘老师听。
“不祥!听我的,趁早打消这个计划吧。”小刘一直蹙着眉。
自从我有了这个计划,她一直态度坚决地反对。说真心话,我心里也没有底。
“我托了人,已经联系到了文化公司的赵总。试一试——实在不行再调整也来得及。”我咬了咬牙,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小刘先无奈地摇头,又点头。
我按时到了星光剧场门口,见到了赵昊楠。他正站在剧场门口的玻璃幕墙边,迎着初春瑰丽的晚霞,听见我的声音,快速地转过身来。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年轻,斯斯文文,皮肤白皙,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藏蓝色的格子衬衫外套一件淡蓝色的鸡心领羊绒衣。
“赵总?”我还是不能确定,根据电话里的声音判断是一位成熟的男性。
“方安澜——方老师!”他微笑着伸出手来。没错,是电话里那个沉稳的声音。
我把情况粗略地介绍了一遍,观察着他的表情,希望得到他的认可和帮助。
他微微低头,领着我走进剧场:“想法很丰满,可实施起来有难度呀。”
站在观众席的高处,我看到了华美的大舞台,可以想象当灯光亮起时,它有多耀眼夺目。
“我先不说那个孩子的特殊性啊!星光剧场一直是我们这里设施最先进的舞台,所以呀——你看,就上半年来说节庆日这么多,它很少会有空档。”他说话带着些许的官腔,客气的话语中透露出婉拒的意思。
“没关系,只要有空,我就带着她来,我只是想让她多熟悉环境。”我的眼神和语气都在央求他。
他抬眼看到了我的恳求,思忖片刻回答:“嗯——这样吧,有了空档,我就给你发信息。这个是你的手机号码吧?你把我的号码也存一下……”他拿出手机确认了彼此的号码。
我双手合一,再三地向他致以感谢。
(二)
贝贝是个自闭症患儿,她的母亲一定是想了不少办法,才让她来到这个收费高昂的私人幼儿园,与正常孩子一起相处。
去年秋天,她被她母亲拖拽着进到班里,第一次走入我的视线,她没有理会大家的问候,径直冲向一个小朋友,抢过对方手中的饼干一把塞进嘴里,然后跑进活动区,独自缩在角落里哭泣,一边哭一边抹眼泪鼻涕,沾得满脸都是饼干碎末。
小刘老师和阿姨过去安慰,好话说了一箩筐,她依旧只顾自己嚎啕,还脚蹬手舞地不许她们靠近。
稍等片刻,我走到她边上,与她并排席地而坐,在她哭声的伴奏下,轻轻地哼唱起《虫儿飞》:“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
一曲哼完,她的哭声停止了,侧着脸看着我,圆脸上一双细长的小眼睛。我拿出纸巾想替她擦鼻涕,她一把夺去揉成了一团,突然趴到我的腿上,把脸藏进我的衣服里。
也不知怎么,她因此和我结了缘,只有我同她耐心说话,她才予以理会。麻烦也随之而来了,只要我一离开她的视线,她就会大声地哭叫,不得已,她成了我的小尾巴,无论我走到哪里,她都扯着我的衣摆跟着。
她排斥陌生人向她靠近,也排斥她认为的陌生人向我靠近,为此,不少同事被她推攘甚至打过。
尝试和她讲道理,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不愿意与我对视;我的话,她只是不断重复最后的词汇;她的行为是我无法预测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冬天的傍晚很短暂,活动室里常常只剩下我和贝贝。她的母亲一般都很迟才来接她。
“慌老斯(方老师),星星!”她仰头望着天空,胖乎乎的手举得很高,口齿不清晰,需要我加上一些想象力去理解。
暗沉的天空除了偶尔掠过几只鸟,什么也没有,我不清楚她在想什么,笑着告诉她:“嗯,星星!贝贝是星星的孩子!”我没有撒谎,星星一直在那里,静静地闪着光,只是有时候我们的视线会被云雾遮挡。
她满脸都是笑:“慌老斯——星星——孩子!”
这句话我懂了:“是呀,我和贝贝一样,都是星星的孩子,我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人一个世界,孤独闪烁着光芒……”
她靠在我身上,像是在听一个动人的故事。她很少安静,躁动不安才是她的常态。她喜欢听我唱《虫儿飞》,不在乎我的歌词是否准确,不在乎我有否走调;她喜欢听我讲故事,不在乎只是疲惫的我在不断重复某个情节……
(三)
午睡时间,隔壁的午睡室一如往常静悄悄,活动室剩下一盏吊扇在匀速地转动,阿姨会趁孩子们午睡的空档清扫活动室的地面,为了地面快点干燥,经常会将吊扇开到最慢的一档。
胖乎乎的贝贝站在吊扇下,仰着脑袋,正慢慢地转圈。她对那些圆形、旋转的物体格外有兴趣,常常一边仰头望着吊扇,一边光着脚丫子不停地转圈。她能长时间转圈,停下后不头晕(这一方面很超乎常人)。
她精力充沛,每到午睡时间,其他小朋友都去午休了,只剩下孤单的她,于是她开始吵吵嚷嚷,闹个不停。为了帮助她养成午睡习惯,大家想了好些法子,都没有效果。
我在午睡室的地上铺了泡沫垫,自己先躺在上面,她也来了,趴在我身边,手指抠着泡沫垫子。
当同龄的孩子都会说话、念诵唐诗的时候,贝贝的父母才觉察出了她的不同,带着她到处治疗,却被告知,自闭症治愈的概率比脑瘫患者的治愈率还要低,他们焦虑无望,常常为此争吵,最后婚姻走到了尽头,贝贝判给了母亲。她的母亲向我倾诉时满眼是泪,并非因为那场失败的婚姻,只是为女儿的将来忧虑。
贝贝的母亲是银行的普通职员,工作时间长,每次等她下班火急火燎地赶来,幼儿园里只剩下了贝贝和我。每次她都再三地致歉,拽着贝贝的手,退出幼儿园的大门,将贝贝扶上电瓶车,挥手离去……此时一般都是夜幕初降。
“……妈妈很辛苦,贝贝要听话……”我轻声地跟她说。
“吵架!”她不断嘟哝这个词汇,紧贴着泡沫垫子的脸颊被挤压成肉呼呼的一团。
我轻柔地抚摸她的背,她冲我笑,口水流到垫子上:“爸爸和妈妈吵架?那是因为他们爱你,爱得深,才殇得深……”
她“呵呵”地笑着,将头扭去另一面,避开我的视线。
“贝贝,方老师小时候也最怕爸爸妈妈吵架……”我为她盖上小被子,她没有表示反对。
遥远的记忆中站着一个满眼恐慌的小姑娘,她紧紧地抱着母亲的枕头赤脚站在房门口,客厅里一片狼藉,满地亮晶晶,不是童话世界里的水晶,是破碎的玻璃片。父母在她面前不断争吵、打架,谁也没有顾忌幼小的她的感受。
很快,没有了争吵,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了她孤独的身影。她经常被不同的亲戚接去照顾,辗转着,看到的是别人充满怜悯的目光。
每当夜幕降临,她会抱着那个枕头在黑暗中回味和渴望着家的美满和幸福……
“枕头。”贝贝含糊地重复着这个词。
“后来呀——小姑娘长大了,枕头却变小了……”我悄悄探身去观察她,发现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口水流了一大滩在垫子上。
“睡吧,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我为她掖好被角。
就这样,贝贝开始了她的午睡,从泡沫垫子转移到了她的专属小床,只是每次睡前,都要拉着我给她讲“枕头”的故事。
(四)
过完春节,新的学期跟随着春天的脚步到来,给人以希望和憧憬。第一天,我站在教室门口迎接着孩子们。
贝贝从家长们的腿边挤了进来,看见我,张开手臂猛扑过来,将没有防备的我扑倒在地,在这么多人面前扬天摔倒令我很难堪,她可不管这些,继续搂着我的脖子大声兴奋地嚷:“慌老斯!慌老斯——”
她的母亲气喘吁吁地追进教室:“我们贝贝天天在家念叨着‘方老师’、‘幼儿园’……”
贝贝跑去每个小伙伴面前,捧着他们的脸亲,欢天喜地地表达着她的想念之情。
她的思维方式比正常孩子更加简单,直白,每一个举动都是她率真的情感表达,她不会伪装和做作,开心了就大笑,不开心就哭。
一次角色游戏中,大家都争着要当鸭子妈妈,这个角色可以戴上我的漂亮丝巾。
贝贝也过来了,伸手摸着我的丝巾,渴望着。于是,我为她打扮起来。花色的丝巾包裹住她的圆脸。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大家瞅着她的怪模样,齐声笑了起来。她也跟着笑,还将舌头吐得长长的。
我原本强忍着不笑,这下也忍俊不禁了。她扭头看见我笑,张大嘴巴笑得更夸张。
她开始尝试着接近小伙伴,虽然她的言语和行为是那么地笨拙,但我看出她在努力。小伙伴手中有什么,她即便喜欢,也不再去抢了,而是站在跟前眼巴巴地看着,等待着。
每次抢椅子游戏,她都是第一个被淘汰的,因为她只知道转圈,而不懂与别人去争,音乐停止,别的孩子早早地入座了,她还在继续围着大家绕着圈跑。
几乎每天,她的母亲都会让她带很多零食来幼儿园,她会一股脑儿抖落在桌子上,然后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小伙伴们分享她的好意。
幼儿园新学期的工作安排出来了,将在“六一”节前举行幼儿园10周年的庆典活动,为了配合这次演出,每个班要准备2个节目。和小刘老师商议后,我们中二班上报了舞蹈和合唱——舞蹈选班里几个机灵孩子,合唱可以全部孩子都上。
“那贝贝怎么办?”小刘的担忧也是我的。
过了两天,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合唱的曲目是《虫儿飞》,分三段,第一段由贝贝独唱。
小刘瞪着我,半天没有说话,阿姨愣在那里,她们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冒险——有点冒险哈!我想给她一个机会。我听见她唱过这首歌,一句歌词都没错——只是她不愿意在大家面前表现而已……”我努力地想说服她们。
“首先,她不是正常孩子,其次,领导们会同意你的冒险计划吗?”小刘也在努力帮助我打消这个念头。
我犹豫着扭头看向孩子们,贝贝拿着一个玩具在边上独自玩耍,嘴里哼唱着:“……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比起她平时含糊的话语,这几句歌词显得格外清晰。也因为她这几句忘我的哼唱,我更加坚定。
(五)
一连几天,下了班,我带着贝贝来到星光剧场。赵昊楠总提前打开了大门等着我们。
“她妈妈是你朋友还是亲戚?”他趴在暗红丝绒翻椅的靠背上,瞅着远处的贝贝。
“都不是!”我走向舞台,扭头回答他的问题,又反问他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感到意外呢?”
他笑了,起身从高处下来:“以前没有留意过,那天我查了有关自闭症的资料……她妈妈一定很辛苦吧?”
贝贝在一排排的椅子间快速穿梭着,不时地发出怪声怪调。
那天,我征求她母亲的意见,大约是把她吓到了,半天没有说话。
我费了好些口舌才令她开了口:“方老师,能给我们贝贝一个表演机会,我自然是高兴得很,可她——万一搞砸了,不是给你添麻烦吗?她不行的……”
“让我带着她先去熟悉场地,尝试一下,如果真得不行,就不勉强她。”我的诚意打动了这个因为常年焦虑显老的母亲,她点着头,眼眶里溢出许多的光芒,冲我弯腰致谢。我看见她头顶处隐藏在黑发中的丝丝白发。
与她约定:我下班的时候带贝贝去剧场熟悉环境,然后在她下班前送回到她身边。
“贝贝,叔叔带你到舞台上去玩!”赵昊楠向贝贝伸出手去。
贝贝停下脚步,低着头,用余光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人,怪叫着顾自己跑上了舞台。
“她没有上来打你,你已经很幸运了!”我安慰受挫的赵昊楠。
他讪讪地笑着,陪着我们一起走到舞台上。
我在舞台中央站定,招呼贝贝,她冲过来,扑进我的怀里,我抱住她蹲下,指点着:“贝贝,你看,上面,有好多好多的星星,它们在眨眼,在微笑……还有那里,这么多的椅子,到时候,会有很多很多的人,你只要记住,他们也是星星,就不会害怕了……”
贝贝快速地环顾着我指点的一切,嘴里重复念叨着:“星星,星星!”
(六)
只要赵昊楠发来了短信,我都会风雨无阻地带着贝贝前去剧场。她熟悉了那个舞台,也渐渐熟悉了赵昊楠,开始到他身边转悠。
最初,我和她站在舞台的中央,当我大声唱着《虫儿飞》的时候,她却左顾右盼,数次后,她开始跟着我的旋律轻声地哼唱,从断断续续到基本完整。
天气渐暖,大家都开始穿单衣的时候,贝贝已经能自己找到舞台的中央了。说起这事可都是赵昊楠的功劳,细心的他发现贝贝总不能独立找到舞台的中央,特意用金色的不干胶剪了一个大大的五角星,揭下一个角,粘在舞台中央。等我们要离开,他又收起五角星。几次后,贝贝只要一上台,就习惯地去踩那颗金色的星星。
那天,贝贝的表现格外出色,赵昊楠特意去剧场外围的小超市买了她喜欢的彩虹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