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
(一)多多
此刻的我既迷茫又慌乱,最美的春光洒落在附近一盆盛开的红色花朵上,那浓郁的香气本该使我陶醉,可阿楠走了,他沉沉的脚步声早就远去,尽管我有着敏锐的嗅觉,也闻不到一丝残余的气息。
据说与主人相伴三年,就一辈子也不会遗忘他和她了,我快五岁了。
迎着午间的暖阳,我追着男主人阿楠的脚步进了一扇陌生的大门,这里的一草一木,特别是那几个人散发出的陌生气息令我紧张,想仔细地嗅嗅,确认一下,可阿楠没有松开牵引绳,反而拽紧了些。我在他的腿边徘徊着,密切注视着,在仅有的活动范围内骚动着,牵引绳绊住了他的腿。
阿楠站着和一个男人说话,我听到他屡次提到了我的名字——多多。
一个小女孩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我伸头,鼻翼煽动着,辨别她的味道,记忆中没有存储她的气味,仔细瞅,看到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那漆黑的眼眸中是我的不安。
阿楠一直在说话,潜意识告诉我这不是正常的散步时间,也不是常规的散步路线。
阿楠蹲下来,搂住我的脖子,我喜欢他这般跟我亲热,摇动尾巴,伸出舌头舔他厚实的手掌,他紧紧抱住我的脑袋,一股热流带着他的体味,夹杂着熟悉的烟草味道,将我包围。
“多多,听话呀……很快,很快,我就来接你回家……记住了,听话,别乱跑……”阿楠在我耳边低语,他的嗓子是被什么堵塞了?我安静下来,不理解他的意思,有水珠暖暖地落在我的黑鼻子上,舔了一下,咸咸的。
我在大铁笼里急促地转圈,眼睁睁看着他宽厚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陌生的大门口,不得已我开始大声地呼唤,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回响,竭尽全力地想挽留住阿楠的脚步……
单纯的思维里只有关于阿楠和安安的记忆,我还没有学会如何抹去,也不愿意尝试遗忘,即使他们抛弃了我。
(二)回澜桥
阿楠骑电瓶车出了小区,大门口两个年轻的门卫冲他立正敬礼。他低眸,没有停下,从边上的非机动车通道过去,绕过减速带,他还依稀记得以前开车过这道减速带时总会点一下刹车,心爱的宝马车会轻微地颤动一下。自从他贱卖了爱车,每次进出小区门口,看到这些保安的面孔,他的思绪总是会复杂纷乱好一阵子。
一阵清凉的晨风拂动他额头的几缕头发,他腾出左手撩开,心想着该抽空去理发店修剪一下,胡子也好几天没有刮了。
受台风影响,这个清晨温度令人感觉舒适。
家在身后远去,他和安安已经在这个高档的住宅小区住了好些年了。环境不错,设施齐备,小区里还有游泳池,可物业费也贵着呢。前几天拿到物业费的缴费通知单,他盯着上面的数字看了许久,突然很在意这个每年都在涨的数字。
在这个夏季的早晨,阿楠花了半小时来到了老城区。看到了那条熟悉的河,公园和绿化带依岸而建,晨练的人们在那里各自占着地盘。
阿楠锁好电瓶车,在河边伫立,最近他总双眉拧成结,让他养成了个新习惯——和安安说话时,常常用手指抚摸那处疙瘩,唯有这样才能强迫那个眉结舒展。
眼前的小镇如今像个强壮的青年,正快速地奔跑着。河的两边曾经是具有江南特色的木结构老房子,在小镇如火如荼的改造中,它们好像在一夜间消失无踪了。幸运地是那一座座古老的石桥还在,像一个个期颐老者沧桑地注视着日益喧闹的小镇。
阿楠熟悉这一带,他出生在这条由西向东去的沧河边,在那座名叫回澜的桥北。记事起,他就常常跟着长辈在夏夜去桥上纳凉。那个襁褓中的黄毛小安安住在桥南,有一双美丽透彻的大眼睛,他好奇地跟着大人上前逗她,不知不觉掉进了那双黑白分明的明眸中。
今早,安安突然记起了她家旧宅附近的点心店,想念着有着咸咸葱花味的烧饼。阿楠不敢保证这家老旧的点心店还在经营,但还是快速跑去门口穿鞋子,关门时回头对穿着小碎花睡裙的安安说:“很快,很快就回来!”
阿楠过了桥,找去了回澜桥南,远远地就嗅到了一股炸油条的味道,几乎不用到记忆深处找寻方向,嗅着气味找到了藏匿在新小区里的点心店,此时,正值早餐高峰期,门口排着不少人,探头看见了角落里陈旧的烤制烧饼的碳桶,他笑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她而活着,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考虑到她,同时,她的现状成了他不安和痛苦的源头。
(三)远去的铃声
技校毕业,阿楠进了一家国企,当了一名技术工人。早晨,他常常去桥南买点心。傍晚,只要不是天气恶劣,他都会去桥南的小弄堂口踟蹰。
安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低下头,大口向手中的烟索取烟雾。她像只快乐的百灵,踏着轻松跳跃的步伐从他面前过去。阿楠抬头默默凝视她的背影,会心地微笑,目送她拐进前面的小弄口。
当阿楠的父母开始担忧他的终身大事时,安安出落成了一朵娇丽的芙蓉,在阿楠的眼里,她闪亮得如同天上的繁星,晶莹动人。
安安从夕阳的余晖里走来,五彩的光透过那些高低的老房子,斑驳地投射在她清纯美丽的面庞上,一袭水绿色的雪纺长裙飘逸着,显露窈窕婀娜的身姿……她在微笑,明亮双眸的焦点在一个阳光少年的脸上。
阿楠向后退了两步,后背蹭上一堵刚刷了乳胶漆的墙。
安安细声细语地诉说着,少年推着崭新的自行车,铃声清脆,金属挡泥板发出轻轻地颤动声,和这条青石板老街,构成一幅唯美的画。
阿楠听到他们互道“再见”,少年在车铃的伴奏声中哼唱着欢快的歌远去。他转身上了桥,站在最高点,远眺沧河,目送河水缓缓东流,两岸的柳枝悬垂在河面上轻轻摇曳,本该是多美的景致,他却觉得心口隐隐作痛,空荡荡的,好像有人突然将一间房子内的家具搬空了。
此后,桥南成了他心里的唯一的禁地,他努力遗忘,恨不得刨起泥土将那些美好思念深埋。每当夜深人静,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开始飞去远处,那道朦胧的光芒里站着她,有时候她的表情模糊,有时候又那么清晰。在梦里,他大声向她呼唤:“我想带你去看海!”
爱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从来没有想到失去她会是什么样,那么当真的来临时,痛苦几乎不可想象。阿楠不善言表,将所有关于安安的情感塞进了心里,任由它们发酵。
(四)柳絮飘飞
阿楠从厨房拿来一碟子加了陈醋的酱油,安安吃油条的时候喜欢蘸着这样的调料。
“阿楠,多多呢?”安安在客厅里转悠,手里抓着大半根油条。
“多多呀——在阿明家,过几天就回来。”阿楠正埋头收拾屋子。
这时,安安的母亲开门进来,在门厅里换鞋,手里提着大包小包,阿楠过去帮忙。
“今天想起那家店的烧饼了!”阿楠悄声告诉岳母。
岳母激动地双手合一,嘴里念着:“菩萨保佑”。
安安来到门厅,疑惑地打量着母亲和阿楠的脸。
“不吃烧饼了?”阿楠将安安拽离门厅。
“谁呀?”安安轻声问。
声音很轻,可还是越过阿楠飘去了门厅。
阿楠停住脚步,仰头,看着别处。
门厅里,安安的母亲低头掏了纸巾擦拭眼泪。
深夜,书房的台灯下,书桌上的照片凌乱无序,每个人都在镜头前展现各自快乐的笑容。阿楠每拿起一张就去脑海里寻找那段记忆,然后挖空心思地整理成文,记录在相册上。
“这是安安的大学毕业照——第三排左起第三个是——安安。”他一笔一划尽量用正楷写下每一个字。
全是跟安安有关的照片,那里收藏着美好动人的瞬间。阿楠想尽快整理好,他要把这些无序的影像变成有序,就如同他正努力想让安安从抽象无序转变成形象有序一样。自从发生了那个意外后,他害怕安安哪一天也用陌生的目光注视他。这种忧虑已经成为了一种恐慌,藏在他的心里,时不时地出来骚扰他一番。
而眼前的这些照片,也许会成为他和她的记忆之源。
“安安和阿楠第一次合影,在回澜桥上……”阿楠写了一半,目光投去黑黜黜的窗外,那里有着最甜蜜的影像。
那年,他在工程师父亲的帮助下初次踏入商界创业,事业刚刚起步。那个柳絮飘飞的季节,阿楠在桥边等好友送图纸来。
背后传来皮鞋轻踏青石板的声音,他猛地回头,与正从桥上下来的安安对视,一切都太突然,他的目光来不及躲闪,憨憨地冲她笑,紧张地说不出半个字。
“阿楠!”安安微笑着,柔声唤他,到他面前停步。
阿楠闻到了一阵清香,这个嗅觉的记忆至今被他珍藏。慌乱地冲她点头,记不清点了几下。
“你们要搬去哪里?”安安问。
阿楠支吾着回答,第一次和安安近距离说话,他口吃了。
安安笑了,灿烂明媚:“听说,我们桥南也很快要拆迁了。”
阿楠回应着,因为激动,早就忘了当时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口吃得厉害。
安安告辞离去,阿楠冲着她晃动的马尾辫问:“一起去看电影吧?”这一句他记住了,没有口吃,完整连贯。
安安回头,略做思考,含笑重重地点头。
那一天,阿楠不再讨厌空中飞舞的柳絮,甚至感官异常敏锐地看出它们是彩色的,正在为他编织起一个爱情故事。
(五)那个下雪天
一切都是那么地顺利,他们牵手,拥抱,缠绵……阿楠看着依偎在他怀里熟睡的安安,总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扭头看看几案上的结婚照,他又确定这是真实的,并非他自己臆想的理想世界。
他们结婚了,他的事业也进入到一个高度,颇有些风生水起之势。每次开着他的宝马车进出小区门口,接受保安们的注目礼,他总会小小得意一番。
去年一年商企环境恶化,公司的资金流动出现了问题,他不断打电话催要尾款,越是接近年底,越困难。他被锁进了一个连环套里,别人如何应对他的催讨,他回头用来对付供货商。
好一段时间,他都不敢迈步进公司,怕看见那些正等他发薪回家过年的员工。
安安好像知道了,一日晚餐后,从保险柜里捧出了一些值钱饰品,从腕子上褪下了那条钻石手链:“拿去应急吧!”
手链在玻璃桌子上发出一串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阿楠签下最大笔单子后送给安安的礼物。
阿楠惭愧地低了头,不敢看那些纪念日的礼物。深呼吸几下,微笑着抬头看着安安美丽的面庞:“没事!很快,就打钱过来了。一笔就全解决了。”他紧紧握住安安冰冷的手。
“真的?”安安问,不安正从她的眸子里消褪,阿楠淡定从容的微笑将它填充。
阿楠花了完整的三天堵住了那个老板,诉苦,请求,话里话外点几下合同的条款,终于要来了一笔。他兴冲冲地赶去银行排队兑现。为了让安安宽心,特意带上了她。
他脚步轻盈从银行的高台阶上快速下来,远处,安安站在宝马车边向他笑,多么甜美,像是春日最美的阳光。
脚下是一层层薄薄的积雪,阿楠的手提袋沉甸甸,里面是一沓沓的现金,那是他和安安的幸福,美好的未来。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员工们领了薪水开开心心回家过年的情景。
就在他踏上平地,想小跑着去安安身边时,一个瘦小的黑影蹿了过来,手提袋差点脱手。阿楠下意识地抓紧了袋子的手环,他的高大和强壮足以抵抗突如其然的小个子。
“干什么?”阿楠大叫,后退一步,夺回了手提包,将它紧紧抱在胸前,虽然他不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可潜意识令他拼命想保护这些心血,那里也是员工的血汗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也是他和安安的。
小个子手中出现一道闪亮飞快逼向阿楠。
“啊——”安安的尖叫声由远到近……
一切都在这一刻停止了,细小的雪末子直直地落下,风不大,却很冷,如同无形的针芒刺入骨髓,连着浑身都开始隐隐生疼。
(六)记忆的碎片
胡子拉碴的阿楠收回了自己的证件,目光不舍地又看了眼车行老板手中的车钥匙,或许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他头也不回地出来,站在阳光下,眯起眼。他卖了心爱的宝马车,连着那块车牌。
在那个春节前的下雪天,在那个用秒计算的空间里,阿楠护住了手提包,娇弱的安安爆发巨大的力量,扑过来,撞倒了正要行凶的歹徒,护住了丈夫阿楠。
阿楠用几秒的时间反应过来,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安安和歹人一起倒在了台阶上,好些安保人员从银行里冲出来,追向落荒而逃的歹徒。
阿楠丢下了手提袋扑到安安身边,她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他跪在她身边,小心地托起她的脑袋,想扶她起来。
她苍白无力地笑,阿楠的手掌里一股暖流,热气飘散在冷风里,一抹惊心动魄的鲜艳出现,蔓延着,像徐徐盛开的艳丽花朵。
安安双眸紧闭,安静地像是在熟睡。
“安安——安——”阿楠颤抖着托着她的头,撕心裂肺地呼唤着他深爱的女人,他无法阻挡那朵花盛开,也无法阻挡情绪崩溃。
安安昏睡了许久,醒了。
阿楠看到她缓缓地睁开美丽的眸子,激动地差点哭出声来。在等待安安苏醒的这些日子里,他暗暗准备了好些话语,并记得滚瓜烂熟,可此刻却全忘记了,只一个劲地轻唤她的名字。
她虚弱地看着他,伸出手交到他温暖的掌心,微弱的声音响起:“阿楠,我怎么啦?”
接下去的事,令阿楠从喜悦中再度跌落。
多次检查后,阿楠被告知:安安的左侧额叶损伤,造成了智能损害和遗忘,就目前的症状来看,很有可能患上了极为罕见的短期记忆丧失症。
安安的记忆像是破碎的镜子,碎片散乱得到处都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刻她想起了什么,或者已经忘却了什么。安安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对于那些微笑的面庞,她迟疑着也用微笑回应。
当然一篇文章也有一篇文章的缺点,
官方话,比较多,
切莫骄傲,
一定要深思。
祝好,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