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忽如远行客(散文)
老家周围,又有老人去世了。
一大早,事主就请父亲前去帮忙料理。我下午赶过去随份子,看到父亲的名字高高挂在墙上的一张白纸上。纸张大小不过三尺,上面的毛笔字却显得横平竖直,一丝不苟,颇见书写之人的功底。我将目光一直停留在这张看似寻常的支客榜文上,企图在脑海中搜寻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容,然而终究是徒劳无功。其中大部分名字,对我而言依然是陌生的。
在陕南汉阴,似乎每家过红白喜事,门口都要张贴这么一张榜文,或是茶房酒房,或是杂役行走,或是写礼管账,或是采买物资……而其中名望最高的人,则被推为内务总管,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负责招待来客,操纵全局。
数年之前,我也曾榜上有名,做过一次杂役行走。按理说,像我这种不经常在老家呆的人是没有资历参与的,想来是沾了父亲的光。而直到后来赶过去,才知道是一门远亲,老人去世之时,各房亲戚前来帮忙,原是很必要的环节。杂役行走,说白了,也就是跟在总管的身后招呼客人,寒暄几句,动动嘴皮子即可,最不济事的。
在支客榜上挂名之人,在附近都是些名声在外的能人,他们头脑灵活,腿脚利索,掌管这些能人的便是总管。好的总管,必定稳重,擅于在闹哄哄的人群中不慌不乱的发号施令。每一位被封为总管的人,手头上总习惯夹着一支烟,但多半没有功夫抽。其间不停地会有人过来给他散烟,而他必定一根根神色恭谦地接过,随手夹在耳畔。直至耳畔再也塞不下之时,才会放进上衣的左边口袋里。
这其中的过程看似繁琐,说到底,讲究最多的还是那一份无法用言语表述的人情。当然,也可以间接看出,所选的总管在当地受欢迎的程度。每一位总管对于丧事的流程总是成竹在胸,包括事主本家,包括亲戚来宾,无不对其言听计从。这是一辈辈流传下来的规矩,总管站在榜文下安排人事,子丑寅卯,甲乙丙丁,排兵布阵,发号施令,如同古时候登临点将台的将军一样。很快的,周围就有了上茶倒水的,铺桌放筷的,修理水电的,切菜掌勺的……各从其事,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可以压倒横亘在面前的死亡阴影。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姜子牙手上的封神榜,同样都是一张榜文,同样的,也都具有某种神秘莫测的魔力。
我去时甚早,在丧者家门口坐了一会儿。这是几间用红砖垒砌起来的房子,在几栋楼房的围绕之下,显得低矮而又拘束,一张绿色的军用篷布已经罩在了院子的上空,就像一双巨大的翅膀。那下面已有很多椅子,条凳,还有陆续搬来的八仙桌,都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有一些甚至磨掉了漆面,露出里面粗糙黝黑的木头原芯。我望着那上面裂开的口子,感觉它们像极了不甘寂寞的歌者,被人从各个地方请来,躺在暮色里,独自吟唱着。
阵阵晚风将送礼的人陆续吹来。即将落山的太阳,终于低下了它的头颅。那抹灼得人心痛的残红,在丧家锣声鸣起的时候,一点一点,一滴一滴铺陈在水中。按照历书上的说法,东方甲乙木,西方壬癸水,突然发现,或许这就是当地人喜欢把日落西山的行为,称之为“落水”的原因了吧。仿佛是一种默契,亡人出殡时的下葬行为,亦被当地人称之为“落炕”。这种惊心动魄的坠落方式,看似是一种缓慢的过程,而一旦身临其境,才发现竟是一场根本无法抑制的浩荡的流失。
人生至此,空有无边落木,万道残霞,竟洗不净一个萧萧的秋天。
苍茫的孝歌声穿透了黄昏的水面,目送一个远行者在秋日的稻香中走远。远方的天际徘徊着一翅苍鹰,借以此声,在乡村的上空垒砌自由的神灵。似乎没有一种失言的表情可以挽留离别,如同诗人海子曾在他的诗集里说的那样,得到的尚未得到,丧失的已经丧失。
在短暂的沉寂之中,人似乎越来越多,快要到开晚饭的时间了。
我没有做过多的停留,沿着老路默默行走了一会。这些年来,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死亡,以此进入到自己根本无法遭遇的场景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有时候想想,选择于落叶缤纷的秋天做一个游魂是何其幸运的呀。在你目光看不见的地方,远行者必会在袅袅檀香的熏陶之中,放下所有执念,孤独地行走于群山万壑。尔后乘风归去,在人们的记忆里渐行渐远渐无书,从此成为岁月里一道遥远的幻影。在清明节,在中元节,在除夕夜,在元宵节,偶尔闪现一抹思念的灵光。而其后漫长的岁月里,必定会出走那座古老的村庄,越过大地,越过高原,越过峡谷,越过山岭,越过部落,越过荒原,甚至越过西藏的圣峰,越过南极的冰川,用以弥补故乡没有名山大江的遗憾。
老家人去世,在当地是很隆重的一件事,要请和尚念经,要请风水先生看阴宅,要请道士奏乐,晚饭后还会有人扮演土地神的小场戏,一些有钱人家还会请来西洋乐队吹吹打打一番,很有些佛道同处,东西合璧的意思,热闹非凡自不必细说。也许,在操劳了一生的乡人眼里,这就是存在的价值。因为无论如何,死亡都是必不可缺将要跨越的一道门坎。
借着火光,抬头注视这天色,一时间青似罗帐,淡若水烟。夜晚张开空旷的口袋,将所有的热量都收入囊中。远处的鼓声激昂而又悲壮,仿佛亡人那一双手在隔空轻抚那些冰冷的石头。
这一刻,我站在风中,峨然不动,只等风声掠过耳畔之时,神游物外。
在水天一色的瞬间,脚踏黄河两岸,以夸父之躯体,枕着身后那片邓林的芬芳。透过那些腥风血雨的岁月,忘掉牛鬼蛇神的压迫,将满腹辛酸酝酿成一碗酒里的露水。
门外的火光早已备好,而一身的皮囊,就在今夜的一根鸟羽上涅槃。
以远行者的身份,想象曾经铁马金戈的悲壮。
此情此景是如此地撩人,我坐在一座桥边,临水照影,听那陕南深处久违的孝歌。看着一个个哀伤的故事,渐渐茁壮成长在田间陌上。在长满青草的路中,眼看着一颗素魂,就这样被围困于秋日已久的篱笆之下。鸟羽如雪,在人生的水穷之处,漫看云卷,且听花落,静静地将这份哀伤,冷凝成一轮雪中的皓月。死亡真是一种高贵的孤独,把灵魂安放在风里,就在年华的深处,成为那一丛摇曳的秋菊。
这数年间,我闲云野鹤一样,游离于故乡之外,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很少关注老家的事情,对于老家的人事变迁,更是知之甚少。一些熟悉的名字便渐渐消失在了风霜之中。父亲能干,人多来请,是以经常出入这些场所。这些弥漫了浓浓哀情的地方,一旦置身于其中,更多是一些喧闹。
当远处鞭炮齐鸣的时候,又有赶来奔丧的亲朋好友。用过了晚饭,几位道师的锣鼓、唢呐声越发精神。人声鼎沸处,喝酒划拳之声不绝于耳,唯有月光洒下淡淡地凄凉,趁着夜色来临之际,默默地在为一个远行的生灵祝福。也许,在一个经济的时代没有必要谈论死亡,正如天行其健,而地势于坤,正如春苦其短,而秋悲于欢。死亡的牵引力将大地变得凹陷,在洞穴的深处,我们的祖先成为了永远的守护神。就好像今晚那个远行者将自己摊开如一本厚重书,而我必须从每一个田垄读起,才能抵达石头的肉身。
乡村的丧事,向来是铺张浪费的行为,小到香烟白酒,大到鼓乐仪式,甚至于借钱摆排场的,而老家人素来不喜火葬,更习惯于入土为安,总之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想起了张爱玲笔下,曾经写有两位女孩,一位叫恩娟、一位叫赵珏,两人之间的情谊真是一言难尽,沧桑似海。故事开端于两人在上海重逢叙当年。恩娟嫁了位犹太人汴·李外,后来移民美国华盛顿,汴·李外成为第一位入阁移民,赵珏则境遇不如恩娟。因是多年后重逢,两人相对当年平等的身世,便见出高低。张爱玲于是在文章里感叹:“同学少年多不贱。”活在这个世界上,人总是要比的。但比来比去,能使我们安心的又是什么呢?世路无穷,劳生有限,而有时候低下头,才会看清自己所处的是怎样的一个人间。
红尘深处的道场,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陷入,就好像在黑暗里潜藏着一汪亘古未变的泥潭,正在一点点吞噬掉周围每一个孤独的个体,最后只剩下一种集体的眼神,以一种集体的态度,对待生活,对待死亡。这是一种巨大的惯性,而身处其中的我们早已经停不下来。
在这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唯有死亡是你一个人的。
香烛的案台上,是老人的灵位。红面黑底,用火纸麻绳制成,后面是乌黑发亮的棺材,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神光。上了年纪的总管手执招魂幡,看着前来祭拜的人,从嘴里拖长了声调,高喊道:“上香——叩首——奠酒——再叩首——奠酒——三叩首——再奠酒——礼毕!”三杯素酒送君归,酒水泼洒在熊熊的火焰上,纸灰在空气中升腾着,翻滚着,满屋子逃窜。男道士们身披袈裟,头戴莲花冠,敲钟的,打磬的,锤锣的,击鼓的,看起来颇有几分肃穆。门外的一些花圈被风刮的棱棱作响,陆续有人送来一些锡箔、竹篾制成的纸人纸轿,然而并没有看到纸马,老家人的习俗,历来是男骑马,女坐轿。在奠酒的时候,灵堂里的念经声连成了一片,过于仓促的语速,让人听不清楚内容。后来想想也对,凡人毕竟还是凡人,岂能轻易懂得道家的玄妙?
这是头一日,亡人在前,棺材里外罩有七重锦被,按照当地习俗,须打丧鼓,须唱孝歌。
整个过程中,我没有看到抚棺长怮的子女。只有一位花甲老人立于庭院的柑树之下,望着这身后的繁华,低头无语。也许是夜色太浓,也许是距离过远,我实在看不清这位老人的心思,可当我转过身去,才发现在夜色中弥漫着一种氛围,那是我们所熟悉的悲伤。
就像文中所写的风俗,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看似墨守成规,却有别样的魅力。
喜欢这样的风格,问候作者。
感谢关注,遥握。
问好雪姨,有如此肺腑之言,也算遇上知音。
俗事缠身,欣赏来迟。
问好柳约朋友!
不过话说回来,不管土葬火葬,只是一种形式而已,亲人骤然的离去,所带给我们的悲伤是一样的...
问好山泉老师,琐事缠身,珍重。
另:说敬畏太夸张了,我们都是同道中人,交流学习是正常的,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