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从我家后门能望得见磊石山，我却一直难以接近它。论距离，不过七、八华里，却有遥远而神秘之感。直到我10岁那年冬天，农场因每年遭洪涝灾害，开始在堤垸内兴修水利。喊了多少年的磊石山修一座电排，终于要动工了！附近的行政村都抽派了劳力，现场每天起码上千人。有一天，我父亲从工地回来说，山下挖出了5000多年前新石器时代的石斧等文物，还有春秋战国时期的坛坛罐罐，都被村民们用锄头砸碎了，他们要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金银财宝？父亲拦也拦不住，护也护不了。就抱了几个破玩意赶到30多华里的场部，请求场部采取紧急措施保护国家文物，被几个管事的人当神经病轰了出来。
　　 父亲回到家里，伤心地哭了。
　　 依稀记得我娘说，下放到这个鬼不生蛋的穷地方来垦荒，也没这么垂头丧气过，经常无缘无故被带到村部礼堂挨批斗，也不见哼过一声？可我娘着急啊，就喋喋不休地念叨我父亲，这有什么想不开呢？这些破玩意，场部不急，也不心痛，看把你气成这样，犯得着吗？
　　 父亲摇摆着手说，你们不懂的，这比我的命还要紧呢！
　　 父亲下放之前，是省博物馆田野考古专家，在一些权威的学术刋物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那时候，在这个农场，唯一我父亲视这些文物比自己的生命还重，是稀世珍宝。无论我父亲如何向村里人一一去解释，也没有人能给予理解和支持的。何况，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吃饱肚子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至于文物什么的统统见鬼去吧！可以想象，父亲被当神经病人赶了出来，在那个特定年代，也是情有可原的。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照例上工地。我娘不放心，生怕因此惹事生非，出什么意外，这才让我去盯梢我父亲。我只跟了一截很短的路（尽管我从电影里、连翻画里看过许多侦察故事，可盯梢的本事没有学像，很快就被发现了）。父亲回头要赶我走，我死活不依。如果不是同村的大人们拿我逗乐子，我跟着父亲这头闷驴走也是索然寡味的。我想：要不是接了我娘的密旨，才不会死皮赖脸来老远的地方吃苦呢？
　　 到了工地，大伙纷纷在附近的工棚取工具。这当头，父亲终于开口了，说我这么大的人，还赶路，不怕丑死人？我脸胀得通红，我才不喜欢赶路呢！父亲嘿、嘿笑了两下，说他明白，你不说也明白。来了正好，给他当个帮手，捡工地上的瓦片。我一看，这到处都是破家伙，捡了也没有用，父亲让我照做就是了。
　　 与磊石山近距离打交道，竟是以这种捡瓦片的方式。
　　 来的时候，雾就大，到了山脚好一阵也不见散雾。我用菀箕零零碎碎捡了一大堆瓦片之后，感觉很乏味，趁父亲干活没注意我的时候，便一个人悄悄溜到后山玩去了。这时候，大约十点钟，太阳出来了，整个山就暴露在我眼前，看上去，这哪像一座大山？目测不过百来米高呢，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可一马平川的湖区，兀立这么一座小山，在我们农场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山了。近山并不光秃，植被还十分茂密，却没有一棵像样的树。主要是山上土层很薄，可以长荆草，灌木，树的根却扎不下去，刨开一层薄土，里面全是花岗岩的石头，也就自然而然长不大树木。
　　 我已经来到了北风口了。北边是一眼望不穿的洞庭水，波浪涌过来，白色浪沫溅湿山脚丈把许，又退了下去，不亚于大海波涛的汹涌。难怪当地人说，洞庭无风三尺浪，何况还刮了三、四级的北风。要是平时风平浪静，湖面的帆船多得如织穿梭。而此刻，我看见帆船都到背风的港湾，连桅杆都放下来了。
　　 一个人爬上山，是去看山上的棋盘。平日里常听村里人谈古，说磊石山上有个大块石上刻了个棋盘，经常有仙人在此下象棋。有一天，一个打柴的少年郎清早经过，看棋入了迷，他看了一整天，等他傍晚下山回到村庄里，这世上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他的父母已经过世多年了，与他一起玩的同伴都成了村里的老人。而他，还是先前的那个少年郎。他把离家一天看仙人下棋的事告诉乡亲们，谁都是半信半疑的，这世上真有这么离奇的事发生？第二天，少年郎领着乡亲们一起到山上去看那两个下棋的神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只有棋盘仍在那里伫立着。而这个少年郎瞬间变成了一个老人，与其他村民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在山头找遍，也没有看到那个仙人棋盘。即使仙人可以飞走，可石头又没长翅膀，这么大的石头会到哪里去了呢？当然，以我孩童的心智是不能释疑的，这块石头就一直压在我心中。忆念当时，让我害怕的事至今还心生余悸。就在我寻找神仙足迹时，突然，几声巨响从山脚下传来，把我惊得叭在地上不敢动弹。后来才知道，有人在采石头去堤垸护坡。他们采用了雷管之类的烈性炸药。按理，炸山是要出通知公告的，可我全然不知。好在我看过不少打仗的连翻画，敌人的大炮响了，人就要立即卧倒，我学着做了，这才逃过了一劫。拳头或鸡蛋大小的石头就落在附近，像落冰雹。而我，却毫发未损。
　　 父亲之前向我有过交待，不要到山顶上去，上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全是坟墓。不让我上山，我偏偏要去看个究竟，这才是我上山的真正动因。父亲也并不知道这天要炸山，是上面临时通知的，大家都转移到安全地带了，唯独大家都找不到我，可把我父亲急坏了。当我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父亲的面前时，我无疑挨了父亲最严厉的责罚，打了一顿屁股，这是件很丢脸的丑事。
　　 傍晚，回家的路上，那些乡亲们偏偏声张，拿我开涮。一个说，这地动山摇的，地下的祖先都震醒了，你也不应声？这么响的炮能听到你们的喊声吗？我并不示弱。另一个说，你跑到山上还能活着下来，你才是“活祖宗”！
　　 多少年后，莫名的乡愁，让我专程去看磊石山，去寻那个仙人棋盘，仍是不遇。难道是我这个凡身肉体目光短浅，永远无法有福瞧见这神秘的棋盘？
　　 如此一来，我从山顶看下来，视野开阔，田地庄稼阡阡陌陌、整齐划一，倒是极像一幅棋盘。想想，我们每一个人岂不都成了一籽棋子，可这棋局又是谁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