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波澜不惊的农历深处，默默走过了七十四个春秋。三年前，患上了脑冲血半边瘫，从西医到中医，我们费尽周折，使他勉强能够拄着拐杖挪动步子。如今，整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从新闻到战争片，从动物世界、黄梅戏到法律讲坛，各个频道一一收看。父亲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起起落落，备尝酸甜苦辣……
　　 父亲有六姐弟，除了姑母父亲排行老二，脚下是四个弟。父亲长到12岁才到40公里外的麻江县下司镇读小学，因家庭负担重，两年后又辍学回家务农，14岁就开始拉牛犁田了。即便如此，父亲喜爱读书，似乎在弥补未能如愿的读书梦。他从小人书到《红岩》、《林海雪原》、《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传》以及各类杂志等，至今里面许多章节他都记忆犹新，每逢邻里相聚饮酒时，他不时搬出有趣的章节故事来，引得大伙哄堂大笑。在我上小学、初中时，父亲常常引用古人一句“买田买地不如买书”的话来激励我。
　　 1969月10月的一天中午，村子发生大火，三百多户青瓦木屋的苗寨仅半天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遍地狼藉的瓦砾和父老乡亲伤心欲绝的恸哭。我依稀记得，在大火未烧到我家时，父亲抱住数床棉被跑到百米外的田埂放后，又满头大汗回来立马将部分生活用具抛向坎下的水塘里，没过多久大火来了……此后，接下来的是疲于奔命的砍杉树、锯板子、建房子、烧瓦。两年后，一栋崭新漂亮的吊脚楼房矗立在眼前。父亲弟兄多，一人都分不到一间，父亲再三思忖后开始找地基，接着又建一栋，三年后我们搬进了新屋。2002年5月，邻居失火，我家又一次被大火吞噬，母亲伤心过极大病一场。
　　 父亲有一门手艺——缝纫。在那些还是生产队集体耕作的年月，父亲以缝纫为副业，定期向生产队交足固定费用以便秋后分到粮食。父亲的裁缝手艺，赢得了远乡近邻的啧啧赞赏。只要一根皮尺、一把剪子、一个烧炭的熨斗，并在你身上横竖比划后，便歪着头用粉笔在布料上左勾右画、裁剪，接着踩着缝纫机脚踏板一阵涮涮的忙碌，这样一件得体的衣服或裤子就完工了。无论帽子、中山装、老年人长衫子、苗族妇女衣裙或儿童服饰，样样都可顺手拈来，并且裁剪得体合身。
　　 父亲在每个阶段都有一个勾勒全家人幸福生活的梦想。记得1971年6月，作为一个山里人便有了旅游意识，说是旅游太奢侈，其实是一生未见城市面貌想出去看看，父亲带上6岁的我走向了都市，第一次乘座哐噹作响的轰隆隆火车，第一次看见都市里高大的建筑、繁华的街道以及车水马龙，我的童年第一次被烙上“外面世界很精彩”的印迹。有一个寒冬，为了取暖，父亲叫我跟他到七里外的山头，砍树枝烧鸡窝炭，山顶上铺天盖地白皑皑一片，全是凝冻……一天忙碌下来，天色渐晚，父亲用马草箩挑一大挑鸡窝炭回家，这可够一个多月的取暖用了。1973年，父亲神差鬼花使到商店花30元买了一台立式收音机，那时是全村最昂贵的“家用电器”，从此小屋经常响起了音乐、相声和电影等节目，给宁静的小村增添了一份喧闹与欢乐。我到县城读高中时候，父亲想跟我买一块手表，可两手空空，他到老远的山上砍六七棵松树，趁雨季顺河水放到十里远的乡林业站，卖得300元，跟熟人买得一块日本产的手表，我美滋滋戴在手上，可一天快一个小时，旁人说那是走私表，后来越修越坏，在一个膝黑的夜里我痛心的从手上取出，用力朝茫茫的夜空扔了出去。我知道这一扔，是扔掉父亲咸涩的汗水和赭红的心脏，但心里暗暗发誓，我以后会弥补父亲对我的一片关爱。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民们开始兴起采矿热，父亲也兴致勃勃带起一帮村民到十里外的山脚开采铅锌矿，“我们的矿含量很高，到时候发财生活就好过了”父亲两眼放光而信心满满地说。但一晃十年过去，那些在地层深埋着的矿，并非像父亲想象那样集中，所有销售收入仅够支付工人工资，父亲一脸茫然，了却那份曾经很美好的心思后，便无奈地偃旗息鼓。
　　 2003年，我接父母来县城住后，父亲闲得心慌，便开始在街上找门面，扎花圈、纸马卖，还挥起毛笔代人写挽联，我不能从书法角度的取法、线条、结体与章法去评论父亲的字，一个才踏过两年校门的农民，能写出这样的字就非常OK了。三年下来，父亲经营的花圈店也小有收入，但年老眼花的父亲，不时被那些昧着良心的人坑害，先后收到7张百元券假币，如数交给了银行，父亲皱着眉头哑口无言。2006年底，我们迁进了新居，因来回路远，父亲关掉苦苦经营了三年的门面。
　　 百无聊赖的父亲，突然想养画眉鸟。记得我小时候，父亲也养有一只画眉鸟，每月要用许多鸡蛋调制鸟料，在那些物质匮乏、家境贫寒的年月，在这云贵高原莽莽苍苍的大山褶皱，一年难吃上一次猪肉，父亲这一举止被我母亲狠狠咒骂一通，他恋恋不舍地放走了鸟，收起了鸟笼。如今年老无事，父亲又重操旧业到集市买了一只画眉鸟，早晚拎起鸟笼加入到县城里的“养鸟族”，他们总选一个树木葱笼的地方，然后大家早晚拎起鸟笼来挂在枝柯间，让鸟儿们尽情的交谈、合唱，那可是最纯粹的民族唱法，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如泣如诉……父亲因此结识了一些退休的、在职的人，少了一份孤单。
　　 光阴荏苒，人生如白驹过隙，父亲转眼已74岁，一生的辛劳，已斑驳在逝去的岁月里，有苦有乐，酸酸甜甜。唯有让他欣慰的是，学习成绩从不突出、灰头土脸的两个儿子，居然意外地考上了学校，走上了平凡的工作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