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地间行走，首先要活下去，活着就要食人间烟火，吃五谷杂粮，而这些离不开耕地。俗话说的好：民以食为天。土地就成了我们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根基，中国自古以农业为立国之本，这也形成了我们特有的土地情结。从甲骨文里就可以找到“黍、稷、稻、麦、蚕、桑”等字样，几千年的历史是土地铸就的文明，土地为魂为骨，为血为乳，它一点一滴渗入中国人的骨髓，根植到中国人的基因里，人们紧紧依附在土地上生存，从远古洪荒走到了现代文明。
　　
　　 【一】
　　 记得爸最早教我背的古诗就是《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其实那时的我还无法体会耕作的意义，对于土地的意义和价值还懵懵懂懂。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终于知道，粮食是土地孕育和滋养出来的，土地可以种粮食，有了粮食就有可以果腹的玉米面糊糊，热气腾腾的高粱米饭，甚至还有香喷喷、胖乎乎的馒头和可口的白米饭。
　　 说实话，幼年的我是讨厌土地的，因为爸妈长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根本没时间陪我、哄我，经常把我锁在家里，拴在窗框上，任凭我的嗓子哭哑。而当我稍稍长大，不得不将童年的记忆刻上劳动时，我依然体会不出“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有什么劳作之美，体会不出“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荫学种瓜”有怎样的田园之乐。
　　 我八九岁的时候，父母就把我带在身边和他们下地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春天，当二月的春风像剪刀一样把柳叶裁成女子的眼眉时，当河水睁开惺忪的眼睛开始哗啦啦唱歌时，当北归的燕子飞入寻常百姓家时，当小草绽出新绿、飘出缕缕清香时，一年的耕作便拉开了序幕。
　　 挖野菜、撸榆钱儿、放鸭鹅，是我必备的功课。当然还有别的更辛苦的事情要做。背上爸爸为我特别编制的小花篓，我和妈妈去地里刨茬头。年幼的我又瘦又小，根本就刨不动，只能在后面用小镐磕打妈妈刨出的茬头上面的土，晒干后装进花篓，再背回家。每次手都会磨出一个个白亮亮、圆鼓鼓的水泡，最后水泡磨破了，钻心的疼，疼得眼泪一对儿一双儿往下掉，滴进每一寸土地里，滴落在我幼小的心间，那些关于土地的细枝末节，那些生活的本真模样，像生命的胎记一样，无法抠除。每每，妈总是语重心长地说：要好好念书，长大了才能脱离农活。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那时玉米都是间种，就是每隔三垄或四垄种一些矮品种的作物以便于通风。小时候，乡下穷，很少吃得起细粮，爸爸胃不好，喜好面食，所以每年玉米地里间种的都是小麦。小麦播种早，天气尚未完全回暖，我穿着妈妈宽大的衣衫和他们下地种小麦。爸爸刨镐，妈妈点种，我负责盖土。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埂，双脚不停地倒腾，却跟不上。春风刺骨，刮在脸上，很疼，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实在坚持不住，索性一屁股坐在地里耍赖，哭得梨花带雨，稀里哗啦。脱下鞋，里面全是土，挤得脚趾头都肿了，轻轻一磕，土就倒了出来。
　　 种完麦子，开始种玉米。种玉米相对清闲一些，每年二姨夫赶着他的马车拉着播种斗来帮忙，“妇姑荷担食，稚童提壶浆”，我自然而然就负责给他们往地里送水，从家到田地有几里路，我每天要走好几个来回。看着铁铧犁开的一垄垄土地，爸妈总是笑得意味深长，“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仿佛一年的希望、欢乐、和幸福都种在了里面。
　　 夏天麦子成熟，天不亮爸妈就把我喊起来，顶着满天的星星下地收麦子，他们前面割倒，捆好，我往地头背。玉米地满是露水，一会身上就湿透了，冻得哆哩哆嗦。好容易捱到天亮，太阳出来，露水散去了，可是玉米地里又闷热得要命，玉米叶子刮在胳膊上、脸上，一会就一道道血痕，这还不算，后背被麦芒扎得密密麻麻的小红针眼，汗水流过，火辣辣的疼。麦子收到家，找机器脱粒，然后晾干，去加工点磨成面，上面的黑面平时吃，白面留着过年过节包饺子。妈洗手和面，蒸一锅暄腾腾的黑馒头或花卷，不次于过年了，所有付出的辛苦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剩下的只有唇齿间麦子的清香味道。于是明白，土地真是好东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转眼秋天到了，大地一片黄好。金色的稻浪铺展，微风吹来，金色的海浪起伏，颇为壮观；大豆收敛着饱满的豆荚，好像一不小心就要炸开似的；高粱垂下丰满的穗头，像待嫁的新娘含笑不语；玉米戴着红缨帽，骄傲地挺直腰杆，手拉手展示丰收的喜悦。田野里人声鼎沸，全民总动员，乡道上马、牛、小毛驴四蹄撒开，铃儿叮咚。丰收了，这是农民一年的期望和念想，是对我们辛勤耕耘的最好回报。家有良田，生活安稳无忧，千百年来，农民与土地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这是我们的宿命，所以对于土地，我们爱得深沉，炽烈，爱得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二】
　　 爸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土地。
　　 爸年轻时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穿不暖，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和洗礼，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他深知一粥一饭的珍贵，只有土地才是最实在的东西，只有土地不会欺骗，不会背叛。所以他大半生的精力都给予了土地，他的青春热血、他的悲伤和欢乐、他的苦痛和挣扎，全都留在了土地宽厚的胸膛里。
　　 爸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下地干活，生活的磨砺锻炼了他强健的体魄和不屈的毅力。上了十几岁的时候，下地割大豆、掐高粱、收玉米，成手的庄稼把式都望尘莫及，在生产队里总是打头的一个。包产到户以后，他干劲更足了，侍弄的庄稼总是全村最好的。那些年，种地剩不了多少钱，村里好多人背井离乡出去打工，可他从来没有出去过，他兢兢业业地耕耘着土地，春种夏忙，秋收冬藏，他始终坚信，这片土地会带给他富足的生活。他把打下的粮食喂猪，把猪粪沤成肥料上到地里，得到滋养的耕地便回报他更多的粮食，然后养更多的猪，循环往复，他一直坚守着，像一个卫士，以一种顽强的姿态。
　　 爸不光种大田，还种菜。他的菜园总是一根草刺也没有，大葱葳蕤，腰身挺直；油菜碧绿，队列整齐；香菜柔媚，香气四溢；萝卜粉莹莹、胖嘟嘟，鲜活灵动；白菜水灵灵、嫩生生，像小孩的脸，掐一把能掐出水来。每天清早，妈推车去市场卖菜，风里来，雨里去，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一晃就是三十年。就凭着这些土地上长出的粮食和蔬菜，他养大了我们姐弟，给我们成了家，不但给他们老两口交了养老保险，还给自己存了一笔钱。这让村里很多人家羡慕不已。
　　 如今他们已经两鬓含霜，身体远没有当年的硬朗，爸的眼睛也不太好，怕他太过辛苦和操劳，怕他耕作时有什么意外，就劝他不要再种地了，可他死活不依。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是农民，农民不种地，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就空空的没有了依托，就失去了立锥之地。有土地有粮食才是真的高枕无忧。
　　 每年开春整完地，他都喜滋滋地把一车车的粪肥送到地里，均匀地扬到耕地上。播种、施肥、封药、间苗、除虫、抗旱、秋收，精耕细作，有条不紊。从种子萌芽、出苗、生长开花、结果、成熟，他一路见证。无论烈日当头还是和风细雨，纵横阡陌总有他的身影。看他脸上洋溢着的满足的微笑，看到秋收时他难掩欣喜的目光，我总在想，除了土地，恐怕没有什么能让他打心眼里快乐，能让他真正地感到踏实和满足。
　　
　　 【三】
　　 刚刚务农那些年，我恨土地。
　　 在我心里土地是灰暗的，是我心中的耻辱和隐痛，它隔断了我所有的理想和抱负，黯淡了我本该耀眼的青春，摧毁了我所有的骄傲和自信。于是我心心念念想要逃离，甚至不惜要拿终生大事做代价，执意要嫁一个能带我离开这片土地的男人，终因爸妈的百般阻挠而未能如愿。憋屈了十几年，不甘了十几年，隐忍了十几年，当有一天浮华褪尽，生命归于从容和平凡时，我从父辈的忠诚和挚爱中读懂土地的深沉和厚重，我突然发现，我的呼吸已经融入它跳动的脉搏里。
　　 公公是供应户口，以前是粮库工人，自己没有耕地，但是家里婆婆和老公兄妹的十几亩地都是他一直打理。前些年我东奔西跑，疲于奔命，连自家地头都找不着。后来和老公忙做生意搞养殖，收入可观以后，老公便要将耕地租出去，可是公公说什么不同意，其实他每月都拿着不菲的退休金，一辈子对于土地的依赖和崇敬，让他无法割舍与土地亲密接触的缘份。种地辛苦，正常程序就不说了，抗旱浇地，除虫害是最遭罪的。浇地要不分昼夜在地里摸爬滚打，除虫害往往是伏天，闷得透不过气来，刺鼻的药味直往鼻孔钻，弄不好就中毒窒息。可即使这样，他依然不愿放弃。在无数次尝到收获的喜悦之后，在无数次感受土地带给我灵魂的安稳之后，老公再说把地租出去的话时，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公公还乐于开荒，沟沟岔岔，边边沿沿，凡是能种庄稼的地方，他都要开垦出来，种些五谷杂粮，小豆、粘高粱、大豆、谷子、糜子什么的，应有尽有。别的人家地里都没活了，他还在四处忙活，他舍不得浪费每一寸土地，哪怕只种两棵玉米，哪怕到秋天根本就收获不到，可他依然乐此不疲。
　　 不光他如此，邻居老大爷快九十了，依然每天拿着镐去开荒，这种一垄花生，那栽两垄土豆，东边栽一片地瓜，西边种一块荞麦。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说，真是寸土寸金，土地的价值在他们心中没有什么可以代替，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热爱和珍惜，就像他们的生命一样珍贵。每回看到他健步如飞、气不喘、腰不弯、硬硬朗朗的样子，都让人禁不住感叹，这是几世修来的造化啊！父辈们对于土地的执着和深情，让人动容和震撼，这块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这块承载他们希望、汗水、泪水的土地，这块承载他们精神信仰的土地，终究是他们无法言说的爱恋。
　　
　　
　　 【四】
　　 中国人对土地有些异乎寻常的依恋情结，几千年农耕文明使得土地作为一种文化世代传承，生生不息，那对于土地与生俱来的深厚感情历经浩劫，不绝如缕。作家端木蕻良先生在《土地的誓言》里写到：土地是我的母亲，我的每一寸皮肤，都有着土粒，我的手掌一接近土地，心就变得平静……
　　 老家有个亲戚，儿女都在城里，所以很多年前就离开了乡下去了城里，可是城里的生活他不习惯，没有土地，心里发慌，看不见绿色的庄稼，总觉得生命中缺少了很多色彩。他脾气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儿女也都孝顺，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儿孙满堂，天伦之乐，按理说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可是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隐痛。
　　 前些年，国家政策好了，有了粮食补贴，他的心开始活了，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回到了故乡种地。回乡的他把全身心投入到土地中，人也精神了，身体也强健了，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儿女看到他的变化，心中无限感慨，这土地缘何有如此大的魅力让人如此痴迷和挚爱，成为一种无法化解的情结，能如此根深蒂固地生长在人的生命之中？
　　 无独有偶，老公的表叔退休前在省教育部门任高职，功名利禄，什么都不缺。退休后，心情抑郁，闷闷不乐，干什么都觉得提不起精神。去年清明回来扫墓，突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一问缘由，原来竟是在郊区买了一块地，开始了农耕生活。
　　 席间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他的耕作计划和心得，说得头头是道，俨然一个纯正的农民，不时赢得亲友的交口称赞，好多见解连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农民都心悦诚服，自愧弗如。陶渊明营造出来的田园之乐，千百年来，不知惹来多少人追逐的脚步。人们与土地为伴，与山川河流草木共生，潜移默化里对土地古老的自然崇拜深深地沉淀在血脉中，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土地是我们的根，无论我们走多远，哪怕走到天之涯、海之角，都走不出它的牵绊，我们世世代代在土地上繁衍生息，土地孕育了我们的生命，延续我们的梦想，在我们追逐的脚步疲倦了，渐生怯意之后，它敞开无私的怀抱，包容我们的偏离和背叛，纵容我们的胡闹和任性。
　　 这世上没有哪一个人群或职业像农民对耕地一样饱含深情和眷恋，和它生死相依，痴心不改。大诗人艾青在《我爱这土地》里写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一个爱字诠释了一切！
　　 土地是一首歌，传唱不息；土地是一首诗，刻在心窝；土地是一根线，牵系你我。
　　 因为爱所以爱。土地是我们永远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