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洪生头脑一发热仰头把半瓶农药灌下去的时候，棉花坡的邮递员五儿骑着自行车正兴奋地往洪生家里赶。
　　 五儿不是棉花坡的人，但五儿一般晚上都住在棉花坡的邮政所。五儿是县里邮政局吃皇粮的公家人，分派在棉花坡邮政所已经五年，一大早起来，五儿扫完了邮政所不大的院子，然后自己笨手笨脚地做好早饭吃了，便坐在邮政所砖砌的工作台前办理着棉花坡下辖的十七个村子百姓买邮票寄信等一摊子琐碎事。中午的时候，县城邮政局会开过来一辆绿色的车子，按单子卸下棉花坡一带的报纸书信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大小邮包。县城的邮车两天一趟，车子开走后，五儿便赶紧蹲在地上，把小山似地报纸邮包信件按村子分好，然后便骑着也是绿色的自行车按平时熟悉的路线往各村的大队送。送完了远处村子的东西后，五儿便最后给棉花坡大队送报送信。棉花坡的各家各户五儿都熟悉，五儿的爹在棉花坡学校当了半辈子公办老师，五儿从小就在棉花坡的学校上的学，所以凡有棉花坡百姓家的信件和包裹五儿大都送到各家各户。装好棉花坡邮包的时候，五儿把寄给洪生的通知书又高兴地拿出来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习惯性地再在口袋上用手压了压，这才兴奋地骑上车子，先奔棉花坡街后的洪生家。
　　 五儿骑着车子街北朝街南走的时候，就碰上街上的拐子李。拐子李就住在街上，一天没有多少事做，有空就寻思着给东家西户的小子说媳妇，给南街北邻的大姑娘找婆家。拐子李抗美援朝时被老美的一颗炮弹炸坏了一条腿，退伍后便回到棉花坡领到了一份国家的工资和照顾。平时没事时拐子李老在街上转悠，拄着一副拐杖，咯噔咯噔，一拐一拐地走，一年四季头上裹着像陈永贵一样的白毛巾，只是陈永贵的毛巾结绑在后面，而拐子李的毛巾结绑在前面，像黄河岸边打鼓的汉子。拐子李在棉花坡很是受人尊敬，棉花坡的人尤其更怕拐子李那张厉害的嘴，谁家的媳妇儿子不孝敬老人，谁家的赖小子偷东西摸了人，拐子李便会满街地骂，满街地给人叙说，直说得你没脸做人发誓改了坏毛病。五儿看见拐子李的时候，拐子李正在街西面阴凉处和几个老婆老汉聊天，还没等五儿开口，拐子李就笑着朝五儿喊：
　　 五儿，有叔的信吗？
　　 李叔，我当邮递五年了，还没见过有谁给你写信哩!五儿笑着说。
　　 哈哈！拐子李便笑。
　　 拐子李没儿没女，前多年又去了老婆，至今一个人过。拐子李能做一手的好饭菜，据说抗美援朝时拐子李是炊事班的，所以老婆去世后拐子李也没有再娶。不过，能做饭的拐子李也不多在自己家里吃饭，今天给张家说媳妇明天给王家找婆家，拐子李有吃不完的百家饭。
　　 明天我自己给自己写一封信到县上塞进邮筒，我让你这怂娃也给叔送一回。拐子李笑着，说着。刚说完，又问：
　　 五儿，你这怂娃日急慌忙地又给棉花坡谁送信呀？
　　 李叔，我不停啦不停啦，信送完了我再听你谝，洪生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得赶紧先给洪生送去。
　　 拐子李拿着拐杖使劲地敲打着地面：唉，这娃这娃,这娃这娃,唉！唉！
　　 五儿赶紧下了车子：李叔，怎么了？怎么了？
　　 拐子李拄着拐杖已站了起来：你别去了，别去了。洪生喝农药了，不大晌的事，刚才送县城医院了，棉花坡的医院都急得干瞪眼，八成、八成不得行了。说着，又气得拿着拐杖使劲地戳着地下。唉！这娃这娃！嘴里一直嘀咕着。
　　 五儿楞在那里，手忘记了扶车，那绿色的车子和一大袋邮包咣地摔在结实的街道上。
　　
　　 （二）
　　 身材瘦小的路老师是棉花坡公认的英雄。
　　 棉花坡是黄河岸边一个不大的小镇，棉花坡的人厚道不欺生，解放前那几年闹灾荒的时候，不少河西和河南的逃荒人一担挑来到棉花坡，来的人谁也不用打招呼便在棉花坡后面的土崖下打一眼土窑住了下来，靠给别人打短或蒸馍打饼养家度日。路老师的爹娘就是那些年从河南逃荒过来的，过来没几年，生下了路老师，接着又赶上棉花坡解放，于是在棉花坡分了房子分了地，成了棉花坡的正式村民。
　　 棉花坡地处黄河东岸孤峰山二阶台地，这孤峰山因山体独立而得名。又因山体四周大体相同成方形，又称方山。据说远古时期玉皇大帝派二郎杨戬巡查各地，杨戬巡查之中发现黄河东岸这一块民风和畅的宝地，便忍不住坐下来观赏。小坐中，忽想起巡查途中鞋内有沙土硌脚之痒，就脱下鞋子顺势把沙土倒出，于是二郎神倒出之物瞬间便隆起了这道孤峰。从孤峰山向西，一抹的缓坡地，这一抹的黄土缓坡地却生长着黄河流域最好的棉花。
　　 青疙瘩，红疙瘩，
　　 棉花坡上产棉花。
　　 棉绒长，棉花多，
　　 做衣服穿上好暖和。
　　 路老师自小聪明好学，在县城读完完小后，因为父母身体不好，便回村务了农。紧接着不久，棉花坡成立了学校，因为县城派下来的教师不多，有人便推荐路老师进了学校。
　　 路老师结婚不久那一年夏季，老天冷不防下了一场盆泼瓢舀的暴雨，那暴雨不咳嗽不喘气地一连下了四个钟头，孤峰山顺坡而下的洪水先是向北冲毁了县城，后来岭西的洪水又白花花地像一头怪兽扑向一抹缓坡。
　　 孤峰岭，村子多，
　　 十八村水流到棉花坡。
　　 坡下的村子流成河，
　　 坡上的女娃在洗脚。
　　 那时棉花坡的学校还在村东一座破旧的娘娘庙，大雨哗哗哗从天上像是倒下来的时候，学校的学生还没来得及回家，路老师从学校高处老远就看见洪水从那一抹缓坡向村子滚来，学校的老师慌了，戴着眼镜的童校长扶着眼镜一遍一遍地在地上跺脚：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二百多小学生吓得哇哇大哭，身材瘦小的路老师忽然高喊了一声：快安排学生向高处转移！说着，自己便发了疯似地扑向学校门口，用力闭住校门后，然后用肩死死抗住校门，快、快、快让娃娃往高处转移——路老师一遍一遍用力喊着。
　　 洪水发怒地扑向校门，校门在洪水强大的推挤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半个小时后，洪水扑倒了校门一边的土坯墙，紧接着，另一边连接校门的土坯墙连同校门轰隆一声倒塌了，眨眼间，娘娘庙成了一片汪洋。
　　 那场暴雨，除了洪水冲倒了当作教室用的娘娘庙和学校围墙外，棉花坡学校二百多小学生安然无恙，只可惜，身材瘦小的路老师走了，他被砸死在厚厚的校门和土坯墙下。
　　 棉花坡全村戴孝流着泪埋了路老师。事后，棉花坡人民公社根据棉花坡大队上报路老师事迹的典型材料报告给县一级人民政府，希望追认路老师为革命烈士，但不知啥原因上一级人民政府没有同意。但棉花坡的人在心里却都认同，路老师就是英雄，就是真真正正的烈士。所以，棉花坡大队当日决定：每年给路老师家增记一个半全劳力的工分；路老师妻子怀有身孕，不论男女，棉花坡大队抚养小孩至十八周岁；路老师的年迈双亲百年后由棉花坡大队出资丧事。
　　 那场暴雨过后不久，由于路老师妻子极度伤悲，婴儿早产，好在母子平安，生下一男婴，因是发洪水不久所生，取名路洪生。
　　 路老师便是洪生的爹。
　　
　　 （三）
　　 洪生从县城医院拣了条命回来。
　　 洪生的命是保住了，却伤了一股神经，脑子不灵活了，见人嘿嘿嘿地笑，左胳膊和左腿不能动了，整天躺在床上。洪生的娘拖着病身子伺候，见人来看洪生，就呜呜呜地哭着说着，洪儿考完了，我都没敢问考试情况，这娃心眼准，复习两年了，前几天往学校跑了两趟，看见别的同学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心里不好受，觉得自念书上学以来，在班上老当着班长，成绩老是数一数二，结果考试老是考不好，说着又呜呜呜地哭，这该死的通知书呀，你咋不早下来。哭着哭着，便一阵埋怨迟下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洪生把自己闷在屋里，越想越觉得没脸见人，没脸见同学老师，上茅房时，他看见了放在茅房墙窑里的半瓶农药，想也没想，取下农药拧下盖子，仰头咕咚一声倒进自己嘴里。当刺鼻难闻的农药在肠胃里刀割剑搅般难受的时候，洪生后悔了，他哭喊着跑进娘的房间，扑通一下跪在娘的土炕下：娘、娘、我喝农药了。说着，嘴里的白沫便刷牙一般地流了出来。洪生的娘大吃一惊，顾不上病着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从土炕上下来跑到巷里，撕破嗓子地在巷里哭喊，不大会，棉花坡来了好多人，拉起平车就把洪生送到了棉花坡医院。医院的院长一问情况，觉得不妙，跑步到隔壁的棉花坡公社农机站叫了一辆拖拉机，二话没说，抱起洪生就朝县医院奔去。
　　 县医院的医生说，幸亏发现和抢救及时，不然这条小命就是菩萨也救不了。喝的是1059呀,我的娘哎！
　　 洪生娘病怏怏的身子再一次遭受了打击，病情更加重了，没出三个月，洪生的娘去了。
　　 棉花坡的人满村帮忙埋了洪生娘。二十出头的洪生成了孤儿。
　　 五儿每天做饭时多做一个人的饭，然后掏空给洪生送去。拐子李拄着拐杖问过五儿几次关于洪生的情况，有时拐子李也托五儿给洪生带一些别人谢媒送给拐子李的好吃食。过了些日子，拐子李咯噔咯噔拄着拐杖来到五儿的邮政所，说洪生这娃老躺在炕上也不是个办法呀，老这样躺下去那还不早早要娃的小命了？咱得让他出来走动走动呀。五儿觉得拐子李的话是理，就说：李叔，要不这样，我到县局要一辆退旧的自行车，咱改装一下。拐子李说，五儿你别管啦，我想办法。于是拐子李咯噔咯噔拄着拐杖走到棉花坡的车子铺，让修自行车的老马头找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拆了，改装成一辆手摇式残疾车，车后面又焊上一个大筐，试着坐上一摇，又平稳又轻快，蛮好。拐子李掏钱给老马头，老马头球球球地半会才把话蹦出来：球、球、球，我让你拐子李掏啥、啥球钱，给路老师的娃弄个车子，还球、球、球地收啥球钱。一挥手，把拐子李递钱的手挡了回去。给娃送呀！让娃没事坐上在棉花坡街上拣些破烂，也算自己养活自己。拐子李哈哈一笑，把自己双拐往车上一放，坐在手摇的残疾车上，刚要走，似乎又想起什么，说：老马头，你等会，我家有个铜锣，你给娃固定到车上，收废品时娃不用喊叫，一敲锣，棉花坡的人就知道洪生来了。老马头又球球了半天：你球、球地比我还想得周、周到。说着，等拐子李拿来了铜锣，两个人又忙活了半天。
　　 第二天，洪生嘿嘿嘿地坐在手摇车上开始在棉花坡满街满村地收起废品。咣，咣，咣，那铜锣敲出的声音好响亮。
　　
　　 （四）
　　 路老师那年舍命救学生的故事棉花坡的人至今都清楚的记着。棉花坡的人一听见洪生的铜锣咣咣咣地响，一看见洪生手摇着车子过来就会想起那年的洪水。
　　 邮递员五儿当然也记着。
　　 五儿那年八岁，随着当校长的父亲在棉花坡上学，当洪水袭来的时候，几个班的小孩聚在一起哇哇大哭，他看见路老师一边喊着一边冲到了校门，五儿吓得叫了一声爸，便紧紧抱住父亲的大腿。童老师——，童校长——，老师和学生喊着，父亲迅速地把他拨到一边，抱起两个小点的学生就奔学校北边的高土崖跑去，于是所有学生一窝蜂似的在老师的护照下一起上了土崖。洪水退后，父亲带着老师们奔到倒塌的校门口，棉花坡的人都来了，人们刨开泥浆，用力地抬开厚厚的大木门，才发现血肉模糊的路老师。
　　 这情景一直清晰地留在五儿的记忆中。
　　 洪生手摇着车子几乎每天都在棉花坡的街道上转悠，车子走上十米八米，洪生就咣地敲一声铜锣，家里有废品的便出来送给洪生，没废品的也抽空出来看着洪生笑笑，或者顺手出来拿个馒头饼子什么的，偶尔遇上家里有挣钱吃皇粮的，出来递给洪生几块点心或一包饼干，洪生接过来便嘿嘿笑笑，笑一会，冷不防会说一句：我今年都二十五啦，你给我说个媳妇。送吃食或送废品给洪生的叔叔婶婶便笑着答应：行行行，有合适茬口我一定给我娃说个又白又高又漂亮的。洪生便嘿嘿一笑，咣地一敲锣，摇着车子往前走了。
　　 早些时候，废品收购很便宜，棉花坡的人几乎不要钱，废品全都免费给了洪生。起初，棉花坡有三四个人转街转巷的收废品，后来那几个人看见坐着手摇车洪生敲着铜锣在收，便收了摊子，去别的外村外镇了，从此再没走进过棉花坡。慢慢地，报纸书本废铜烂铁的价格开始高了，棉花坡的人也从不和洪生计较，洪生说给多少钱就拿多少。有的钱拿到手里了，看看洪生，又转身把钱塞到洪生手里：婶婶不要我娃这钱了，我娃把这钱都存起来，等明年我娃娶媳妇用。说着，眼睛有点湿润，撩起绑在腰间的围裙猫下腰擦一擦眼角的泪水。洪生看着，发呆了一会，又开口说：婶，我今年都二十五啦，你给我说个媳妇。说完，咣地又敲响铜锣。拐子叔都给我说了几个啦，我过年就娶媳妇呀!嘿嘿笑笑，手摇着车子走了。
　　 洪生喝农药后脑子虽然受到影响，但并不太傻。钱能数清，也认识人，棉花坡的人大半都能叫出名字。除了冷不防那句我今年都二十五啦，你给我说个媳妇，其它的话一点都不觉得犯傻。南街纸扎部的闷货媳妇，外号叫“花子眼”，花子眼是黄河岸边春节和元宵节一种小孩点燃玩耍的火药眼子，一点就哗哗冒火星。那天，“花子眼”正在收拾院子，听见洪生的铜锣咣咣咣地响声后，看见屋子墙角一沓孩子们已经不用的课本，便用塑料绳子一捆，提出去便给了洪生。洪生掏钱给“花子眼”，“花子眼”笑着摆了摆手。洪生便嘿嘿地笑：“花子眼”你这人还好哩，我今年都二十五啦，你明个也照你样子给我说个媳妇。惹得“花子眼”笑得捂着肚子喊疼。妈呀，洪生，洪生，你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下午闷货从地里回来的时候，看见屋子墙角不见了那一沓课本，一问才知中午“花子眼”卖了，闷货一句话不说头咚咚咚一直在撞墙，“花子眼”急了，火星子冒出老高：有话不说，有屁不放，撞死撞死！说着，提一把扫帚就朝闷货飞来。闷货这才长长唉了一声。原来，闷货偷偷攒了几千块私房钱，没地方藏，就夹在墙角孩子不用的书本里，谁能想到，“花子眼”翻也不翻就一绳子提起卖了。“花子眼”一听，手里的扫帚摔到了院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你这没良心的，一肚子花花肠子的，背着我藏那么多私房钱，肯定暗地里有了相好的。正哭得起劲，听见门口洪生的铜锣咣咣咣地响，便撂起脚丫子往门口跑，因为跑得慌忙，一只鞋跑飞到南墙的狗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