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被分配到粤北马市镇马市中学任教。
　　 马市镇是全县第一大乡镇，素有“黄烟镇”、“金叶之乡”之称。每年，马市境内的山坡上，田野里，披上了一层密密匝匝的黄烟。数十里烟叶连成一片，黄叶翻滚，形成了马市境内一道特有的美丽景观。马市镇境内有一条河流，叫浈江河。浈江河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巨龙，穿过马市腹地，在如歌的岁月里，日夜向南而流……
　　 那天上午，我骑自行车从家里出发，赶了二十多公里的山路，当我走进马市镇马市中学校园时，已近中午，虽说夏天已过，但岭南的天气仍然炎热无比，秋蝉仍在树上嘶声竭力地鸣叫着，似在抗议炎热难耐的天气。校长把我们七位新分配来的男教师安排在三楼的一间课室。校长手指着课室，无奈地说：“没办法，乡下条件艰苦，你们将就些吧，这就是你们的宿舍！”
　　 我们扫视了一眼课室，不禁傻眼了。
　　 这哪里是宿舍！分明是一间废弃多年的课室。只见课室内横七竖八的废旧书桌椅子塞得满满的。我们放下行李，七个大男人足足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总算把课室清理冲洗完毕。我们搬来一块块厚重的松木板，在长条板凳上铺好，就算弄好了我们的床铺。中午时分，太阳似火球，热浪逼人。课室顶部没有隔热层，我们的住所犹如一个大蒸笼，热气腾腾。我们光着膀子，穿着短裤，豆大的汗珠喷涌而出。我们的住处没有卫生间，没有生活用水，我们不得不到提着铁桶，到数百米外的水井边取水。提一趟水回来，我们汗流浃背，累得直喘粗气。
　　 夜晚，闷热难眠。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扯开了话题，我们扯得最热烈的是莫过于大学里那些漂亮的女生。从县城来的阿华躺在床板上，有气无力地哼起了台湾歌手齐秦的流行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歌声带着淡淡忧伤，在寂静的夜里，飘得很远很远……
　　 后来，学校兴建了一栋教师住房。学校的领导和老教师们搬到新房去了，才好不容易腾出了旧房。我搬到教学楼二楼楼梯口的一套小房里，才算有了个人狭小的空间。那间房子极小，里外各一间，房子虽小，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卧室和小厅，只是，仍然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也没有自来水，生活同样不便。但我心里异常高兴，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闲暇无事时，可以静下心来读书写字了，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写作，让书香飘出窗外，飘向外面的世界……
　　 那时，学校有很多代课教师，教师奇缺，我们从师范院校毕业出来的年青教师，受到了学校的重用，大多担任了班主任工作，我也不例外。那时学校还有职业高中，我同时担任了初中和高中的教学工作，并兼任初中历史和音乐教学。每天，天刚蒙蒙亮，我们睁开朦胧的睡眼，匆匆起床，带领学生在操场上做早操，然后紧张上课。上完课后，便抓紧时间批改作业，写教案，找学生谈心，家访……学校生活虽然艰苦枯燥，但我们不敢有丝毫的偷懒松懈，每天以百倍的信心投入到紧张的教学工作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一步步地成长。
　　 关于爱情，在此之前，我曾经有过无数次美好而浪漫的幻想，我想像着，在某一天某一刻，在江南的柳堤下，在细细的雨丝中，我能邂逅一位撑着油纸伞一样结着愁的丁香般的姑娘……我没有料到，在马市中学，我遇到了一位善良可爱的女孩，她的名字叫月。月中师毕业，比我早一年出来教书，年纪轻轻的，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月年纪虽轻，在课堂上却有一套灵活的教学方法，很受学生喜爱，她所教班级的教学成绩突出。后来，月担任了我们的英语科研组长，说起来，她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跟月渐渐地相熟了。有时，夜晚无事，我们几位年轻教师便约在一起打牌。月青春靓丽，喜欢穿白色裙子，长裙曳地，飘飘如仙。我惊异地发现，月有一颗美好善良的心。有一回，我打篮球后路过月的房门，口渴无比。我向月讨口水喝。月拿起一只玻璃茶杯，为我倒了一口热茶，轻轻地端到嘴唇边，优雅地呷了一口茶水，试了茶水的温度，然后才漫不经意地把茶杯递给我。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我心里感到一片温暖。那时，我是一位快乐的单身汉，喜欢打篮球经常误了学校食堂的就餐时间。我总是跑到月那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央求月弄点吃的给我填肚子。月二话不说，麻利地给我煎个荷包蛋，再给我煮一碗热呼呼的面条，让我感动不已。在工作中，我们互相帮助。有时，考试后或测验完毕，我请月帮我评改试卷。月嘴上说不愿意，可每次又准时来到我的房前轻轻地叩响了房门，让我欣喜万分。那时，我跟几位年轻的女教师相熟，大家在一起，比较随意。有时，我载着她们一起回家或返校。月知道后，总是用手刮着脸，笑我羞也不羞：“你真是个活雷锋，又有力气，把人家女孩载了那么大老远的路。我真是服你了！”
　　 我楼上住着一位中年教师，姓郑。有一天夜里，郑老师在房间自杀，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天亮时，有关郑老师的死讯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老师们没有完全弄清楚状况，都在猜疑之间。月听到是我住的那栋楼的教师出了事，以为是我想不开寻了短见，吓得大惊，一颗心扑扑地狂跳不停。——这是事后月告诉我的。我听月这样说，置之一笑说：“切，人生在世，最宝贵的就是生命。不管遇到再大的困难和挫折，我们都不能放弃生命！困难是一时的，幸福才是一辈子的！”
　　 月是一位纯洁如水的女孩，我跟她聊天，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不知道镇委书记是什么样的官职。我笑着回答她：“用英语来说，镇委书记就是乡镇里的NO.1，他是全镇人民的父母官。论行政级别，他是科级领导，跟县级局长同级别。”月听我如此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吃过晚饭，我在房间里练书法。月来找我借书，她说晚上轮到她坐班，无事可做，特来向我借本小说打发时间。月穿了一件米黄色的无袖短衫和短裤，很是青春时尚。月见我书桌上摆放着几张相片，好奇心起，随手拿起来瞧。我见状不妙，赶紧从她手中抢了过来。那几张像片是我大学毕业时女同学赠送给我的。月见我抢了她手中的相片，心中不舍，又动手跟我抢了起来。我们抢来抢去，忽然，电光火石之间，我们四臂相交。我的手臂触到了她柔软无比的玉臂，肌肤相接，犹如遭到电击一般，月吓得花容失色，立即停下来，再也不敢跟我抢了。一时之间，我们相视无语，房间里出奇的静。好一会儿，月回过神来，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仓皇地钻出了我的房间……
　　 我跟月坐在房里聊天，有时竟聊到凌晨两三点钟。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这个平日话语不多的年轻人，每次跟月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那些话题就像决堤的洪水，滚滚而来，连绵不尽。月坐在椅子上，双手托着脸腮，聚精会神地听我小时候的故事，当听到我向小伙伴们弄恶作剧时，月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当听到我在河中遇到危险差点被河水淹死时，月神色极度紧张，竟说不出话来……我隐隐约约地发现，我的心里已经有了月，她渐渐占据了我的心房。每次聊天之后，我心中竟有了不舍之意……
　　 月有一位相熟的闺蜜，她们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凤。凤也是学校的一位英语女教师，正当妙龄。凤的容貌跟凤凰一样美艳绝伦，惊煞众人，可她的个性也像凤凰一样高傲，不易亲近。凤胆大泼辣，对待学生，常常柳眉倒竖，圆睁杏眼，像《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再淘气再顽皮再捣蛋的学生在她面前，也变得乖乖听话，表现得服服贴贴。凤的教学能力强，教学成绩也很突同，不过，她功利心太重，教学成绩总想拿第一，不容别的老师超过她。为了拔高成绩，她善于耍手段，不惜撕毁差生的试卷。如此一来，差生的成绩便没有计入平均分，她的教学成绩在分数上便稳占上风。对于凤的卑劣行径，我看在眼中，心中十分鄙视她的为人。凤的父亲原是一位教师，瘫痪在床多年，母亲则是一位女厨工。凤的舅舅是县里堂堂的卫生局局长，姐夫是农业银行的行长。凤自恃美貌和家庭背景非比一般，眼光极高，颇为自负，公然在校园放出风声：“这辈子绝不嫁教师！”
　　 学校和镇里也有胆大不自量力的男人找上门来亲近她，结果一个个乘兴而来，却败兴而归，像一只只斗败的公鸡，一个个自讨没趣，灰溜溜地从她家里溜出来。
　　 我见月整天跟凤厮混在一起，形影不离，不禁暗暗担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月跟这样势利的女孩凑在一起，她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吗？她会变得势利和蛮不讲理吗？
　　 凤的美貌四处传扬，引来了县城一位身份尊贵的特殊男人。那不是别人，正是县教育局局长的大公子权。令人惊奇的是，并非教师出身的权居然委身前来乡镇中学教书，这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权身材矮小，人长得猥琐。据知内情的人透露，权前来乡镇教书，有两个目的：其一，其父弄了一个教师指标，权实习一年，即可转正；其二，权瞧上凤的美貌，教书之名是假，前来亲近凤是真！
　　 权不愧是局长大人的公子哥儿，见多识广，一张嘴皮滔滔不绝，胆量极大，每天往凤家钻。开始时，凤瞧不起五短三粗的权公子，常讽讥讽权是“三寸钉”。可权公子并不介意，依旧大包小包地往凤家跑。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来二去，权跟凤居然好上了，常常形影不离。
　　 可是，在这个时候，月依然跟凤和权在一起。我觉得不可思议，暗想：人家凤和权在热恋之中，月啊，你为何还要夹在他们之间，淌这趟浑水干吗？难道你也相中了权手中的权力，欲借权作为跳板，飞上高枝，调到灯红酒绿的县城吗？
　　 我的猜想似乎并没有错。没过多久，这种传闻便在校园里风传得有鼻有眼：凤和月暑假一过，便要一起调到县城中学教书去了。
　　 我心莫名其妙地泛起一股腊意，心生恨意。在校园里碰见月，便讥笑她：“你房间的灯光好明亮，照亮了别人，也照亮了自己！”我笑月做了别人的电灯泡。月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妙目一瞪，怒视着我，不理睬我。从此，我跟月打起了冷仗，在任何场合，双方都不理会对方。
　　 我心底里多么希望早日打破这场僵局，跟月一起和好如初，可心中闪过月与凤和权在一起的身影，自尊心极强的我又不肯低下倔强的头颅，不肯在月的面前轻易服输。就这样，我们一直僵持着，我与月似乎越走越远，我们的关系跌到了历史的最低点。
　　 那时的校长，为了巴结局长，讨好权公子，以勤工俭学的名义，在公路边租了一栋三层房子，开了一间酒家，让权公子亲自打理。权做了酒家的老板，更加意气风发，常常携凤与月一起在酒家用餐。学校里有一群男教师，只要权公子有空，便簇拥在权的左右，听其许唤。我却敬而远之，独走进房间，关起房门，“啃”起一本本厚厚的小说，徜徉的多姿多彩的书海中，留连忘返……
　　 暑假将近，凤、权、月三人商量暑假时租用小学课室举办英语补习班。我们中学的校长明言，中学暑期禁止举办补习班。权便把场地选在小学。
　　 那一晚，月来到我的房门口，把办班的宣传单递给我，请我帮忙发放到我所教的两个班的学生手中。我没置可否接过宣传单。月前脚刚走，我便把宣传单丢到角落边的废纸堆里。
　　 一周过后，不少学生陆续到他们那儿报名。他们发现，我所教的学生竟没有一人报名参加他们的补习班。他们觉得奇怪，派月来问究竟。那晚，月来到我的房里，问我有没有发放宣传资料。我见月总是甘做权与凤的跑腿，总是听他们的使唤，心中腾地冒出了一股傲气，我想也没想，张口立即回答说：“我放火烧了。”
　　 月听说我烧了宣传资料，身子颤栗了一下，睁大了一双大眼睛，疑惑地问：“为什么？”“因为我也要办补习班！”“那你为何不说？”“你肯听我说吗？”月伤心极了，她的身体靠在墙壁上，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样向他们回话？”
　　 我听月这样说，心中更来气了，冷冷地摞下了一句重话：“你干脆跟他们生活一辈子算了。”
　　 “枉我这样信任你，想不到你竟这样残忍！这样阴险！这样寡情薄义！实话告诉你，你即使这样做，也绝办不成补习班了。权说，他跟小学校长约定了，再也不会把课室租给别人。”月离开我的房间，冷冷地抛下了这样一句话。
　　 “话不要说得太绝了！课室我是要定了，不信，你回去告诉他们吧！”月的话激起了我争强好胜之心，我回敬了她一句话。
　　 第二天上午，我上完课，骑上单车，去找了一位关键人物。那人见了我，和颜悦色，听了我的来意，立即操起了砖头般的大哥大，给小学校长打了一通电话，立即把我要的课室轻易地解决了。本来，按照我恬静的个性，我决不会主动去求别人办事的。可是，既然凤和权把话说满了说绝了，那就是欺人太甚！我倒要让他们瞧瞧，在这个世界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凡事都有可能发生。
　　 权和凤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一个普通教师，无权无势，居然也能让小学校长松动金口，为我大开绿灯。其中缘由，让他们去想破脑袋吧！
　　 暑假过去，秋季开学。权携着凤调到县城中学教师去了。而月却没有像当初传闻的那样跟着凤一起调进了县城，她仍然留在原校教书。见此结局，我既有几份高兴，又有几份难过。高兴的月终于脱离了权与凤，难过的是月没能如愿以偿地调进县城，她心里一定会觉得难过，充满失意之情。开学第一天，我在校园里遇见月，我终于放下了男人尊贵的架子，主动跟她打招呼，可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不予理会。我知道，她还在生我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