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说下就下，像一个雷厉风行的汉子。刚才还是艳阳天，转眼天空就铁青着脸，搞得满世界像锅盖一样黑天黑地。突然间一声炸雷，如同一声怒吼，倾盘大雨便呼啸而至。所有的人都没有做好准备。雨点毫不客气泼在屋顶，泼在尖叫着奔跑的人的脑袋，追赶着人们的脚后跟，扑打着人们的尖叫。大树在风雨中东倒西歪。因为一场雨，这个午后嘈杂起来。
　　 云涛骑着摩托车刚停到一栋楼前，雨就追来了。有点泼水节的味道，他这样想。他敏捷地跳到楼门口的台阶上，转身看着这一场突然从天而降的大雨，他忙乱地抹抹满头的雨水，拐进了楼道里。
　　 客户已经打了六次电话。云涛一只手摁住工具包，三步两步，轻快地到达六楼。他甩甩自己的湿发，水雾一样的小水珠在脸上拂过。开门的是个长发披肩的女子，她温和地朝云涛笑笑：“师傅淋雨了吧！”
　　 云涛从背包里取出一次性鞋套，麻利地套在自己脚上。他是一个懂得自尊自爱的男人，尽管做着修理的工作，却不愿被客户轻看，随身带着一次性鞋套。女主人显然是一个人在家，屋子里散着淡淡的香。她取出烟放在茶几上，看到云涛摆摆手，马上又摆出了一盘槟榔。
　　 今年的夏天格外的热，从五月份开始滴雨未下。前些天天气预报有中到大雨，偏偏雨好像捉迷藏一样，巧妙地避开了黄土高原旱情最严重的地区。小城里空调白天晚上不停歇。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云涛一直奔波在大街小巷。到处在呼叫修空调。这样的夏天让人们切实感受到空调的重要性。
　　 人生有时候说不清是福是祸。当年兄弟两个高考落榜，贫寒的家庭面临谁去复读的选择，云涛难过极了。不过他仅仅失眠了一夜，便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双胞胎弟弟。老实的父母怎么会想到，这个决定带给云涛一生的剧痛。但他很快走出狭隘的自己，自学了电器修理，在这个小城里风雨奔走，体现着自己的价值。
　　 女主人的海尔空调不会制冷了，频频出现错误代码E4。云涛熟练地打开机器，仔细观察了一下说：“压缩机过流保护了，可能是内外机灰尘过多，导致蒸发器效率下降。”他蹲在那里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女主人说。他取出内机的过滤网，上面果然沾满了灰尘。
　　 修好空调轻车熟路。半个多小时后，云涛拿过遥控器，修理好的空调立刻吞云吐雾，分明感觉到室内的气温在迅速下降。云涛整理好自己的工具，收取了费用，准备离开。他看了一眼窗外，大雨好像集聚了太多的力量，在这个久旱不雨的上空，尽情宣泄自己的情绪。防盗窗的铁皮轰轰作响，雨水沿着窗户顺流而下，一棵梧桐的树冠在窗前疯狂摇摆。
　　 “等雨下小一点再走吧！今天这个雨太疯狂了，呵呵。”女主人温和地说。
　　 屋里没有男主人，云涛站在那里犹豫着。早上出门的时候艳阳高照，没有带雨具，这样的大雨根本没法走。他不知所措，似乎走了不行，留下也不对，尴尬地站着。
　　 女主人拿过一本书，递给了他：“看看书，打发一下时间。”
　　 是一本《雨过天不晴》的散文集。
　　 云涛高中毕业以后从没有放弃过写作。他曾经有一个梦，希望在这个贫瘠的土地上写出一本象《平凡的世界》那样的作品。每天从电器维修的忙碌中走出，便融进钟爱的文字里。在无数个夜深人寂的夜，只要走进那个小小的空间，云涛就忘记了奔波的苦，仿佛置身于一片鲜花盛开的草地。他张开双臂拥抱着，亲吻着，尽情享受别人无法体验的精神的高度愉悦。
　　 在这个雨天的午后，他还沉浸在刚排除一件电器故障的快慰中。看到女主人递过来的书，云涛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让他惊奇不已的是，在书的作者简介里，他看到了她：徐晴。
　　 “徐姐，你是个作家？”他选择了这样的称呼。
　　 “我有时间就写，整理出来这么多。欢迎多提意见。呵呵！”徐晴淡淡地笑着，随即转身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她走路的样子真美，像一片云一样。云涛立即想起了一句诗：腹有诗书气自华。
　　 云涛不由生出一份敬意，坐在沙发的一角认真地阅读起来。窗外渐渐明朗起来，屋里也开始亮堂许多。云涛爱不释手地把书放在沙发上，站起身，背上工具包。“雨停了，我该走了。”
　　 “你也喜欢写作吗？”许晴问，她看到这个修电器的小伙子阅读的神情，觉得他一定不这么简单。
　　 “我写得不好。”云涛谦虚地说。
　　 “这本书送给你吧！”徐晴从沙发上拿起书，在扉页上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作家亲自签名的书。云涛有点受宠若惊，更是兴奋不已。他一边接过书说着谢谢，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修理费放在门口的鞋柜上。“我不能收你的钱。”
　　 “你收下吧！你付出了劳动。”
　　 “以后你就是我公司尊贵的十星级客户，电器有了故障，随时打电话。呵呵。”
　　
　　 （二）
　　 徐晴不是本地人。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娶了新妻。从小酷爱读书的她摆脱了封建式的定亲，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脱颖而出，考上了某大学。就是在这个美丽的滨海城市，读书改变了命运。
　　 大学里创建了一个《蓓蕾》刊物，担任社长的是一个朴实的陕北小伙叫周永涛，写得一手朦胧诗。他戴着一副白色的眼镜，一身书卷气，在楼道里脚步匆匆。《蓓蕾》很快吸引了很多的热血青年纷纷投稿，徐晴作为编辑，经常和社长在一起挑灯夜战，编辑修改和完善。看着饱含墨香的刊物在校园里手手相传，精美的插图和排版被同学们交头接耳地称赞。周永涛总是习惯性地隔空向徐晴伸出大拇指，然后会心一笑。
　　 那一年，大兴安岭巨大的火灾史无前例，林区整整陷入水深火热中长达一个月。熊熊大火吞噬了家园，逃到水库大坝上的母女被火舌追赶窒息而亡。这个报道让血气方刚的周永涛痛苦不堪。他在站在教学楼的秋千下面一遍一遍地用手插进头发，然后找到一只破纸箱子糊成了捐款箱，在学校在街道奔走呼号。每天收到的大量的衣物和现金，徐晴帮着在一旁清点和整理，然后打包寄往灾区。他们花光了微薄的生活费，很多时候坐在大街上只吃着一个馒头干充饥。
　　 毕业季是飘雨的季节，雨从同学的眼里一次次飘落。在学校操场的那棵榕树下，周永涛深情地看着陪自己一路走来的徐晴，勇敢地说：
　　 “徐晴，你见过浩瀚的黄土高原吗？它是文化和力量象征。你可愿意在那里生活，和我一起书写黄土地的精彩？”
　　 徐晴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掩饰狂乱的心跳。
　　 周永涛走上前，伸出双手从背后紧紧地拥抱着徐晴，他爱这个美丽善良的东北女孩。榕树的花雨纷纷飘落，洒在两个年轻人的发间，淡淡的花香，粉色的花雨。在这个浪漫极致的时刻，远处有个摄影师在为一个一个女孩子拍照。周永涛拉着徐晴，踩着满地花红，留下了大学时光的最后一瞬。
　　 走下火车，黄土高原独特的地理地貌立刻使徐晴惊呼起来。以前她只是在电视上看过，当真正踏这片黄土时，她的心激动无比。一道道山一道道梁，沟连着沟，坡追着坡，黄土就像无边的海，波涛起伏。寂静无声，却好像万马奔腾。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高坡上，照得房屋、树木都是黄土的颜色。一条一条的小路从黄土里伸出，拐弯抹角，最后又消失在茫茫黄土中。徐晴提着皮箱，站在高高的山梁，俯视这一片生养过周永涛的土地，激动地喊：“黄土地，我来了！”
　　 周永涛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他放下姓李，在崖边摘了一朵黄色的小花：“徐晴，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它叫动情花。”徐晴配合地转过身，任他把这朵小花插在她的马尾辫上。
　　 她温情地说：“涛，它真的叫动情花吗？”
　　 “不是。我们家乡的人叫它黄鼠草。据说是黄鼠狼喜欢吃的。”周永涛说完这句话，意想不到地独自笑了。
　　 徐晴猛然意识到他在搞坏，便追打得周永涛跑了起来。在这个苍茫的黄土背景下，两个怀揣梦想的年轻人被这片土地所征服，他们追着喊着，融入它绵延起伏的怀抱。
　　 毕业是国家分配。徐晴分配到县城附近的城关镇政府担任文书。周永涛则分配在商业局下的百货公司。县城三面环山，一条夏季怒涛汹涌冬季几近干涸的小溪默默穿过县城。夕阳西下，周永涛时常牵着徐晴的手，背诵那首《你是人间四月天》。他的爱在胸中沉积成诗，夜深人静的时候凝成一篇篇优美舒展的情诗，发表在报刊，杂志，更多的珍藏在徐晴的心里。
　　 这个远离家乡的小县城好像嵌在黄土地深处的一粒石子，那么不起眼，但是因为周永涛，徐晴思念家乡，又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春天的时候，她跟随村民搞农田基本建设，大搞植树造林。年年栽树不见树，黄土地真的太需要植被了。她一次次想起家乡那片黑土地上无边的森林，茂密的植物，奔腾的雪水。晚上回家，常常和周永涛为了一篇小说探讨到深夜。日子像黄土一样的清贫，而文学像甘甜的春雨，滋润他们焦渴的心灵。
　　 改革的春风终于吹进了这个小城，许多人欣喜地迎接这个春天的故事。而周永涛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就是百货公司在市场的冲击下无力地提前破产了。同时破产的国有企业还有像名噪一时的钢厂、化肥厂，还有五金交电，甚至是制锁厂。在市场经济的大朝中，它们好像一个个不堪一击的巨人，一夜间轰然倒塌。它们的倒地，砸碎了许多人的荣耀和自信。又像一场猝不可防的暴雨，浇灭了多少人生活的希望。
　　 周永涛用一个床单裹了自己的书籍和生活用品，走进家，顺手把这些丢在门口，便一头倒在那个简陋的床上。当年的天之骄子，居然落魄到单位没有了。他不能像柜台上的那几个女人那样叽叽喳喳地盘算着开个什么布匹店、玩具店什么的，也不能像财务科的小毛，兴奋地比划着到一个私营企业搞财务。周永涛迷茫了。
　　 他靠在墙上，一支一支狠命地吸烟。文学原来是建立在自信上，生活没有了，事业没有了。小说如镜中花水中月一样，看着美丽迷人，伸手一摸，原来只是一个梦想。
　　
　　 （三）
　　 周永涛沉沦了好多天。他不愿意出门，不愿意看见和他一起被命运戏弄的人兴高采烈地开张，或者是垂头丧气地无所事事。他觉得在一个单位里共事还好，真的放在社会这条大河中，他是不屑与这些人为伍的。他觉得自己是一艘勇猛的巡洋舰，面前这条时断时续的小河哪里能承载他的威力和重量呢？
　　 徐晴理解他的心情。傍晚，她从一个村子下乡回来，温存地倚着周永涛，说：“到外面走走吧，你一个闷在家里，会闹出病的。”
　　 “我不想出去。”他看也不看她，坐在那里抽烟，把自己坐成一幅雕像。
　　 “你不是一直说没有时间吗？这些天刚好写你的小说。你可以写出一本《平凡的世界》。”
　　 “写？没有生活没有事业，写作有什么用？我靠着它，会喝西北风的。”他第一次大声地怒吼着，像一头雄狮不堪荒芜的草原。
　　 “经典都是在沉沦的时候诞生。你不是有个文学梦吗？不是在搜寻难得的题材吗？你可以先写，以后有机会看准了，再做自己的事业。”
　　 “我窝在家里写那些没用的东西，机会就会垂青我吗？我有那么天真吗？哈哈！”他突然仰天长啸，泪水顺着脸颊留下来，也湿润了徐晴的眼睛。
　　 周永涛的确不是无能之辈。他通过大学的同学，了解到更多的同学都很快适应这个时代的节奏，奋不顾身地跳进了海。他的心里痒痒的，好像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振奋的声音，每一根神经都在传递着自信的讯号。他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无比兴奋又无比深沉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陷入沉思。
　　 晚饭是面条，是徐晴融进这一片土地后新学的手艺，是那种清汤的。下乡的时候，村里的一位大妈手把手传授的汤面。飘着碧绿的菜叶，滑爽的面条荡漾在汤锅里。周永涛毫不客气地吃了两碗，满足地靠在椅子上。
　　 他笑着说：“味道还不错，适应还挺快，呵呵。”
　　 “今天怎么拨开乌云见青天了？”徐晴开玩笑逗他。
　　 “我可能要到外面去。”他一本正经地说，“有个同学在青岛，在浙江义乌小商品批发城有个摊位，他叫我过去。”
　　 “我不想让你出去。但是你在这里郁闷不堪，也许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对你说不定是个机遇。”徐晴冷静地说。
　　 “那就是你同意了？”
　　 “嗯。”徐晴有一千万个不乐意，可是男人没有事业就没有了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不堪，自甘沉沦吗？大学期间，周永涛可是处处受人追捧的。他自信满满，做事果敢。他是一条鱼，搁浅在这片土地上会焦渴而死的。徐晴宁愿忍受两地分居的苦，也心甘情愿放他出去。
　　
　　 （四）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周永涛被同学霍伟接到青岛市浙江义乌小商品批发城的一瞬，他惊呆了。之前，他一直奇怪，海滨城市青岛有一个义乌小商品批发城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走进这里，他觉得自己就像黄土里一只苟延残喘的蝼蚁那么卑微，沾满了柴草和泥土的味道。他跟在同学的后面，像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一样，看着一个一个柜台摆放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毛绒玩具、头饰、玻璃还是水晶工艺品，小五金，小花伞，无所不有。他不敢说话，唯恐一口浓重的陕北老腔让他自信全无，身边的人群拖着偌大的包裹从他身边蹭过，他急忙避开，有时候避之不及，被匆匆的人群带得东倒西歪。霍伟告诉他，青岛是个优质港口，义乌小商品不仅在全国销量可观，而且销往欧美、东南亚等世界各地，其实这里商品批发不是主打，主要是从事物流，你只要留下来，就会发现这里处处是机遇，要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