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的三月，我接到三弟的电话，说老爸跌了一跤，腿疼得直叫，又卧床不起，把他送到医院住院治疗，他硬撑着死活不肯，还唠唠叨叨地说：“老大回来了，我就去医院。”
　　 我安顿好生意后，托付给了个打工妹，和老婆从珠海急匆匆地赶回了仙桃。
　　 我们一进屋，随后就来了满屋的乡亲，男女老少，张张笑脸，问长问短，倍感亲切。我一边发着烟和糖块，一边向他们问好，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家乡的人啊！家乡的情！真挚、淳朴！怪不得人们说：“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
　　 我和乡亲们还在叙谈着，耳后传来了“圪登”声，回头一看，是我爸妈下楼梯来了，我迎合上去喊着：“爸妈，您们好！我来扶您们！哼，爸，您不是跌了一跤吗？您的腿……”
　　 “嗨，林儿，你和媳妇回来了，好好好!辛苦了吧？我没事，只不过是……要不然，你们两口子能这么快就回来吗？”他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腿，眉笑颜开。
　　 “爸，您……您什么时侯学会骗人了？”我疑惑着问。
　　 他慢条斯理，从从容容地说：“春节期间，电视里演了孙子兵法，我看得入了迷，就学会了庞涓的一招啊！林儿，你中计了，后悔了吧？”
　　 这时，我挤了挤眉，瘪了瘪嘴，朝他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扶他坐在了椅子上。我老婆端来一杯泡好的茶，喊道：“老爸，您喝茶！”他接过茶，笑得合不拢嘴。突然间，我妈用胳膊肘拐了我一下，同时眨着眼睛，示意着我到一边，她神神秘秘地说：“林儿，你爸这次装病要你回来，就是要你去牛鼻孔（双孔闸），将他参加革命死去爸的坟迁到烈士陵园，那你还得和他跑一趟民政局呢！”“妈，我去年回来答应过他，说的是这个时间。”妈听后一愣，朝我爸横眉冷眼，拉高个嗓门：“怪不得，这个老匣壳这段时间老是朝思暮想。”
　　 乡亲们知道后，都大力地支持和鼓励。
　　 春天的早晨，听到树上的小鸟“喳喳喳”地叫着，闹得我一点睡意没有了，轻轻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好起床。我走出大门，没想到我爸早就起床了，他穿的整整齐齐，头发梳得光亮，脸上焕着红光，背起个手在门前的那棵白杨树下转悠着，好像在想着什么事儿。忽然间他喊着我：“林儿，你妈煮好了荷包蛋，和你媳妇快去吃，你妈在厨房等着呢！我已经吃饱了，就等你，我们早点去民政局啊！”
　　 我和爸到了市民政局优抚科，说出了我们的想法和要求。这时，民政人员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那时侯的沔阳（仙桃）1927――1932年工农革命军大革命时期，在蒋介石的一、二、三、四次“围剿”中，沔阳人民为革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同时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册烈士接近3000多人，李海清就是其中的一名革命者，可歌可泣！解放后，原沔阳在大革命时期的烈士都进行了全面的普查和登记，并统一地发放了革命烈士证书。至于迁坟到烈士陵园的事，都是由下面的人民公社民政部门落实的。这时，民政人员打开了一个大柜子，翻了很久，才翻到了我祖父――李海清革命烈士的档案袋，他打开仔细地看了看，里面有原来彭场人民公社民政部门的记载，烈士的遗孀和后代及亲房，经过多处查找，没有确认到烈士的坟址，所以，就没有得到落实。
　　 这时，我爸说：“他的坟就在我老家大岭村（牛鼻孔）的菜地里埋葬着，是我妈说的，还有我爸同一牺牲的游击队队员的母亲作证明。后来坟被破坏了，但还在那个地方啊。如果找不到我爸的尸骨，就算装一罐黄土，是革命烈士的骨灰啊！再包上一层红布，也可算迁坟到烈士陵园啊？”别看我爸没读过书，他的想象力很丰富，也许是看电视剧学的，看来他的一张嘴还厉害，我笑着也附合着说。
　　 民政人员笑了笑，说还没有这个先例，我只不过看过小说，看过电影，写的很形象，演的也很动人，那真是潸然泪下。但真正来说，我搞民政工作几十年了，还没有逢过仙桃人这样做过。
　　 我死死地缠着民政人员，时不时地递支香烟，求他破个例，给我祖父一个应得的名份和位置。这时，坐在办公室一旁的我爸，他早已泣不成声。
　　 民政人员看到我爸，不禁心酸了起来，眼睛圈也红了，哽哽咽咽地说道：“小李，这样，我给你们村书记写封信，要他们帮着协办，把烈士的坟先迁到村里，立个革命烈士碑，费用的事叫村里的会计拿发票来报销。我跟你说真心话，之所以没有答应你爸的要求，原因是烈士陵园确实没有地方，还有好多烈士都没有得到落实。另外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市里已经作出了规划，要在排湖修一个规模大的烈士陵园，哪一年修，那我就不清楚了。等建好了我们科室来安排李海清烈士的位置，再联系你们村里和本人，怎么样？”
　　 我和爸只好点着头，接过民政人员的信，回家交给了村书记。
　　 原来，我记得十岁的时侯，在那一年的清明节，爸带我去他老家，走路（8公里）到大岭村（牛鼻孔）跟祖父祭奠，到了一块油菜地里，沿着田埂转了两圈，我就问了起来：“爸，祖父的坟墓在哪里？可这油菜地里没有坟啊？”
　　 “林儿，这块地就是我们家解放前的菜地，你祖父的坟就埋在这里。没几年坟就被扒平了，加上这土地变更了好多次，这田也扩宽了，变长了，确定不了他的位置。”
　　 “爸，那怎么办啊？”
　　 “林儿，来，大概就是这个位置，我们把土刨成一个堆堆，来望天祭奠！他晓得我们父子俩来了。”我“哦”了一声，懵懂地从爸的手里拿过香支和火柴，跪着点燃插在了土堆的旁边，接着烧燃了一张张冥纸，我爸一边流泪，一边说：“爸，我带着您孙儿来看您来了，他在上小学三年级，特别的聪明，等他长大了当个兵，到台北去杀了蒋介石，宰了他全家，为您报仇！爸，这是我们送给您的钱，您安息吧！”说完，他扯起衣角擦了擦眼眶，把我拉了起来，撕开了一挂鞭，点燃着“噼噼啪啪”，炸得那油菜花落了一地，惊得那树上的鸟儿仓皇逃命。
　　 之后，我跟着爸走着，不一会，到了一个上坡，往左转了一道弯，我爸抬起手指着一块空台籍，说道：“林儿，解放前，我家的房子就修在这儿，1928年3月我就在这块土地上出生了，就生长在这通顺河畔的大岭村。”我望着爸正要发问的时侯，从侧面林子里上来了一位老妪，喊道：“小运，你来了，跟你爸烧香了？”“是啊，婆婆！林儿，快叫婆婆！”我两眼望了望她，瘪了瘪嘴：“婆婆！”“哎，好乖的孩子！小运，儿子都长这么高了！走，去屋里坐！”
　　 这位婆婆姓许，她的公公、儿子、媳妇，都是游击队队员。我们进屋坐着，她拿着一把土壶和碗，分别给我们斟了白开水，我看到她的泪“哗哗”地往下流。
　　 婆婆把土壶放在了桌子上，扯起衣角擦了擦脸颊，咳嗽了两声，拖来个油光光的小竹椅，坐在了我和爸的对面，就讲起了我祖父的英雄事迹：
　　 林儿，你听着，你祖父是1928年10月参加了沔阳（仙桃）工农革命军第五军下属的游击队，他是共产党员，游击队的大队长，带兵打土豪，分田地，出生入死。1932年7月，蒋介石成了一条疯狗，极端仇视沔阳革命军，一次一次地派重兵镇压，联手地方联防大队，进行第四次大“围剿”，口号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一个共产党。”李海清带领的游击队在张家湾一带活动，被敌人的探子跟踪。在一个夜晚，被国民党军队和彭场联防大队包围了，顿时，枪声响成一片。游击队英勇作战，一次一次地突围，打死了无数的国军。后来，打到了陈家湾，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国军又增援了一个连的兵力。这时，李海清一声令下：“同志们，活是游击队的战士，死是游击队的鬼，给老子冲出去，狠狠地打，打得国军要认识老子们是爷爷！”游击队队员的声音，仿佛是黄河在咆哮，吓得国军魂不附体，望而生畏。
　　 李海清带着游击队，浴血奋战，奇迹般地又一次地冲出了包围圈，边打边退，撤到了杨丰垸，游击队伤亡惨重。
　　 国军、联防大队气急败坏，伤心病狂，杨丰垸的枪声，在一片芦苇荡的上空回荡着，激烈的战斗打了三天三夜。游击队粮尽弹绝，全部饮弹身亡。他们在死之前，高呼着：“打倒国民党！打倒蒋介石！中国共产党万岁！沔阳游击队万岁！”
　　 在这次战斗中，我们大岭村一共牺牲了60多人，其中有我丈夫、儿子、媳妇。这些遇难者的家属，个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联防大队为了夺功，他们割下了李海清等人的首级，贴上了共产党的字，挂在彭场的大街上示众，路过的行人都偷偷地掉下了眼泪，心里就像刀割一样。
　　 你祖母带着你还没满五岁的爸，哭得死去活来，悲痛欲绝！后来，彭场禾丰的舅爹舅婆知道消息后，在彭场找人花钱取回了首级，急匆匆地赶到大岭，在到杨丰垸找回了尸体，将你祖父埋葬在家里的菜地里。我家的三口人，也在亲戚的帮助下，是同一天找回来的，埋葬在了自家门前的树林里。后来，我这个婆婆带着我刚满十岁的孙儿过日子，我们相依为命。
　　 一年后，你舅爹舅婆看到他们母儿俩，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让人实在伤心。他们将你祖母改嫁到了金星村一户船工人家，也就是在王市口的附近。
　　 多少年过去了，我曾记得你祖母带你爸来过两次祭奠，至于坟的事，村里人有放散猪的，是那猪年复一年的给拱平了。解放后，政府来人清查和登记大革命时期的烈士，都是找到我许婆婆叙说的，还有村里唯一幸存者地下党员许平武。
　　 婆婆讲完，嚎淘大哭了起来，我们也跟着哭，哭得声嘶力竭。乡亲们听到许婆婆家里凄惨的哭声，都陆续地赶来，一会儿，屋里站满了人，个个都掉下了眼泪。婆婆用手抹了抹眼角，忙着起身介绍说：“这是我隔壁闹革命的游击队大队长李海清的儿子和孙儿。”乡亲们嘘寒问暧，有的低头牵起我的手，摸摸我的脸庞，微微一笑，说道：“嗯，这是个聪明的孩子！”然后走出门，飞也似地跑回家，用葫芦瓢端来满满的鸡蛋，有的婶婶用围裙兜来两升糯米，有的伯伯用草绳提来几条干鱼，还有的拿碗装来晒干的黄花菜，干花生……许婆婆家里的大桌上，堆得满满的。乡亲们离开的时侯都这样说：“你们父子俩，还有祖母，常来大岭村（牛鼻孔）来玩，这里是你祖父的革命根据地，是你们的老家，我们都是你们的亲人！”
　　 这时，许婆婆问起了我爸，这些年来你是怎么过来的。我爸说：“我妈改嫁到金星后，禾丰的舅舅把我留在他家过了三年，爱我疼我把我当宝贝，过得特别幸福。我八岁的那年，妈把我接到了金星。后来，妈相继生下了弟弟和妹妹，日子过得很拮据，异父将我送到大户人家去放牛，好挣碗饭吃。可大户人家死小气，特抠门，我起早贪黑，吃的是锅巴饭，喝的是残渣剩粥，穿的破烂衣，睡的像狗窝，一年到头来，给家里只换回一担谷子。16岁那年，异父认识了一位做蓑衣的刘师傅，把他接到家里吃了顿饭，也算是拜师饭。从此，我跟刘师傅挑着担子，走村串户，一路吆喝，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数九寒天，都要在外面揽生意。我出师后，手艺娴熟，做人诚实，滚打在江汉平原。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我到王市口王家湾做蓑衣，有位李裁缝找到我，问了我的身世，他很同情我，同时也很喜欢我。后来，我做了他家的上门女婿。从此，我有了新的爸爸、妈妈，这才有了个完整的家。两年后，生了个林儿……”
　　 坐在竹椅上的婆婆，两手掀起衣角擦了脸颊一把，脸上露出了一丝的微笑，为我爸感到高兴。她站了起来，说要为我们煮饭吃，我爸说天不早了，要赶路回家，得一个多钟头走呢！婆婆找来一布袋，将乡亲们送来的礼物装好，叫我们背回家。我爸趁婆婆忙的时侯，悄悄地跟她留了一些，放在了桌子的下面。
　　 我祖父的革命事迹深深地烙在我心里，他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革命的一生，光荣的一生。我爸将他的坟要迁到烈士陵园，是他一生的夙愿，也是我这当孙儿的梦想。
　　 三月的一天，阳光明媚。村书记请来了个手扶拖拉机，开到了我们的家门口，准备去迁我祖父的坟。
　　 按照民间的风俗，起坟、迁坟，主要亲戚都要到齐，还要整酒款待，烧纸烧香。我们家早就准备好了，厨子师傅昨夜里就开工了，杀鸡，剁肉，剖鱼忙了一通霄，饭菜早就上了蒸笼，只等客人一到开席。
　　 这时，客人陆陆续续地来了，我爸“吱”了声，开席。预算的6桌刚好坐满，客人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欢声笑语。
　　 酒席散后，我和爸拉了几捆稻草垫在了手扶拖拉机的车箱里，在把昨天在街上买回来的大青花瓷坛抱了上去，香和冥纸、鞭、红布一起装上了车，还带了一把铁锹。
　　 我们一家人，书记、组长坐了一车，随着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声，很快到了马沟。在这里要坐渡船过通顺河，就到大岭了（双孔闸），拖拉机只好停在河堤上。
　　 我抱起了大瓷坛，一人拿一点东西，我们上了渡船，晃了一下就上了岸，大约走了40分钟，就到了我祖父坟墓的地方，我和爸确定位置后，跟种田的乡亲打了个招呼。
　　 这时，我们将田里的油菜拔了一些，一家人跪成了一个圆圈，开始上香烧纸。我爸一边烧，一边说：“爸，我们一家人接您来了，接您到万厢垸王家湾去，那里好，离仙桃近，交通方便，您想上街就上街，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和民政局讲好了，接您先住在我们村里，等排湖的烈士陵园修好了，再搬到那里去，民政局给您修个大楼！爸，您牺牲后，我和妈就离开了大岭村，没有看好您的坟，孩儿不孝。我问过许婆，说是猪把您的坟给拱平了，我们找不到您的尸骨，就在您这块田地里装一瓷坛黄土，当您的骨灰，迁到我们那里去。爸，您没有意见吧？”
　　 我爸的话音刚落，忽然刮来一阵旋窝风，把油菜花吹得东倒西倒。之后，一个大蜜蜂飞来，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嗡嗡嗡”，好像是我祖父的化身来了，在跟我爸说：“运儿，我看到你一家人了，在跟我跪着，还送了好多的钱，我高兴！你装一坛黄土，当我的骨灰，你想的真周到，有这片孝心我就满足了。运儿，我不怪你！是爸爸不好……”
　　 爸好像听到了我祖父说的话，一下子哭出了声，泪流满面。
　　 这时，我用铁锹松了松土，把草清理得干干净净，我爸过来手捧着黄土往瓷坛里装了起来，他一边装，一边流泪。装满后，我拿着红布将瓷坛包了起来，准备起程。村书记点燃了鞭炮，把那油菜花惊得摇摇摆摆，它们低着头好像哭了起来。
　　 我抱着瓷坛正要离开时，大岭村的乡亲们在一个路口站成了两排，每人手里拿着一挂鞭炮在燃放着，那“劈啪劈啪”声，震撼了天空！
　　 奇怪的是，我们走着走着，上空有成群结队的蜜蜂，数以万只跟着我们飞，一直“嗡嗡嗡”的叫。上了渡船后，那蜜蜂将船围了起来，“嗡嗡嗡”声更大了，“船公”说：“今天的蜜蜂，这还是个奇事!”我们上了岸到了堤上，坐上了手扶拖拉机，机器“突突突”地响了起来。这时，蜜蜂才掉头飞走。
　　 我坐在车上在想，带着祖父离开了这大岭村，这还真是“鬼气”，可能“阴间”有人通风报信，那些牺牲的游击队队员，顿时化身了蜜蜂前来送行，那“嗡嗡嗡”也许就是他们的哭声。
　　 手扶拖拉机跑得很快，也很平稳。不一会，到了我们村的墓地停了下来。家里安排人早就垒起了墓塔，还栽了两棵松柏。这时，村书记举行了简单的仪式，把骨灰放进了墓塔，立起了两米高的一块碑。
　　 我爸看着这碑上的几个大字，上前用手摸了摸，我跟他一字一字地念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他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