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大亮，雾气笼罩着整个城市。
　　 这是位于市中心的一个农贸市场。因为市场内摊位太多，所以商贩们把摊子延伸到了市场外面的那条并不太宽的马路两边。特别是从农村过来的那些老百姓。他们拎几只鸡，或者用塑料袋装一两袋新鲜的玉米或红薯，往路边就地一坐，就开始了买卖。众所周知老百姓自家种的或养的东西都比较环保，所以他们的买卖似乎不错。
　　 秋香把三轮车停在了一个卖包子的小摊旁边，解下系在车把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虽然已过了立秋好长时间了，但天气依然炎热，秋老虎依旧在展现着它的威力。不过偶尔吹过的秋风带上了一丝凉意，让人觉得无比惬意。秋香看了看车上那满满的几筐桃子，心里甜滋滋的。
　　 那些桃子水灵灵的，个头饱满，像刚出笼的白花花的馒头，又像少妇那丰满的乳房，这么想着，秋香忍不住往自己那高挺的胸脯溜了一眼，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脸红。虽然三十多岁了，秋香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因为常年在地里劳作，她健壮，结实，脸庞泛出健康的麦色，朴素得像地里的一株红高粱。
　　 秋香的老公常年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在外地打工，家里地里的活事就都落在了秋香一个人身上，公公身体还行，就养了十几只山羊，每年也能弄千儿八百的；婆婆身体不大好，只能帮她做些轻微的家务活，并照看两个正在上学的儿女。
　　 这两年乡里实行“退耕还林”，秋香就在山坡上的那几亩庄稼收成不太好的薄地里种上了花椒，国槐，桃树等经济林木，既响应了国家的号召，又为家里增加了一点收入。
　　 花椒和槐米村里有人收，她只要把晒干收拾干净的花椒和槐米送到人家那儿就行。可这些桃子，秋香只有亲自运到城市里的农贸市场卖掉，才能把这些鲜净的秋桃变成一张张钞票。
　　 今年雨水充足，病虫害也不厉害。秋香只是在桃树开花和挂果时打了两遍农药，立夏一过，这些桃子就像气儿吹似地一天一个样。秋香的桃子是晚熟品种，正好接济上了刚罢市的夏桃。秋香想，也多亏了公公婆婆不时地帮助她在地里照应看护，没明没夜的，因此这些桃子没有被村里那些调皮馋嘴的孩子们祸害，第一次结果就获得了丰收。
　　 由于时间尚早，市场上人并不多，偶尔有几个晨练的人匆匆跑过，也有几个人停下来看看秋香的桃子，打听一下价钱。秋香按照村里人前几天卖桃子的那个价钱回答了，几个人又匆匆离开了。秋香没有着急，她知道这些人只是随口问问，真正的买家是那些拎着菜篮子提着购物袋赶早集的人。
　　 秋香从车上拿出另一条半旧的毛巾，轻轻擦拭着桃子上那让人讨厌的绒毛，然后在三轮车前面的空地上铺上了一条塑料袋，把擦拭干净的闪着诱人光泽的桃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了上面，堆成一个金字塔的形状。秋香一边麻利地擦着桃子，一边在脑子里不停地思忖：等卖了桃子，给女儿买一个新书包——女儿的那个旧书包缝缝补补用了好几年了，不能再委屈孩子了；再给儿子买一双他嘟囔了好久的旅游鞋。快开学了，要让孩子们开开心心地去学校。如果钱多余，就给公公婆婆买两斤可口的糕点，好不容易来城里一趟，不能空着手回家……
　　 一股诱人的香味钻进了秋香的鼻子，她情不自禁地扭过了头，旁边卖包子的大姐正揭开笼屉给客人拿包子，一看秋香在看着她，马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大妹子，买几个包子吧，刚出笼的肉包子，热乎着呢！”秋香悄悄咽了一口唾沫，摇了摇头：“谢谢，我早上吃过饭了……”
　　 忽然，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一边叫着“妈妈”一边从路对面跑过来，卖包子的女人赶紧迎上去，一边给孩子整理衣服一边埋怨：“你怎么又自己跑来了？过马路也不看看，这么多车……”男孩在母亲面前可爱地撒着娇：“爸爸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害怕嘛！我就要来找妈妈！”突然男孩来到了秋香的车前：“妈妈，我要吃大桃子！”卖包子的女人轻声呵斥道：“大清早的，那东西凉，吃了拉肚子……乖，咱吃个热包子吧！”男孩使劲推开了女人拿包子的手：“不！我就要吃桃！”
　　 秋香拿起两只个头最大的桃子使劲儿抹了抹递给了小男孩：“乖，快吃吧，别闹了，妈妈要招呼客人呢！”卖包子的女人一脸歉意地看着秋香：“这孩子让我宠坏了……大妹子，多少钱，我给你！”秋香摆摆手：“小孩子吃个桃值什么？自己种的，不用给钱！”
　　 “那怎么好意思呢？大妹子，你吃个包子吧！”卖包子的女人准备揭开笼屉给秋香拿包子。
　　 秋香忙制止她：“大姐，别，我真的吃过饭了，你快忙吧！”正好有几个人过来买包子，女人冲秋香一笑，开始忙碌起来。小男孩静静地坐在三轮车驾驶位上，津津有味地啃着桃子，只吃得顺嘴流水。两个女人被孩子那贪婪的吃相逗笑了。吃完桃子，男孩又吵着要回家，卖包子的女人让秋香给她招呼着摊子，她送男孩回家。看来他们住的地方离市场很近，不到五分钟，女人就匆匆跑回来了。
　　 一轮旭日从东边的楼层里探出笑脸，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雾气渐渐散去，整个城市开始从沉寂了一夜的睡梦中苏醒过来。市场上也开始热闹起来，那些拎着菜篮子提着购物袋的人们散布在各个摊位前购置自己需要的物品，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来车往的喧嚣声，使这个不大的农贸市场变得嘈乱无比。秋香的桃子也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她开始忙碌起来。
　　 秋香的桃子个大，水灵，干净，价钱也不贵，三轮车前很快就围拢起了一圈人。秋香忙着称重，收钱，再也顾不上和卖包子的女人聊天了。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阵，秋香擦了擦头上的汗，开始清点挂在胸前那个旧挎包里的钱。那张鲜红的百元大钞很是显眼。秋香记得，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戴眼镜的白净脸男人给她的，他一下了要了五斤桃子，秋香没有大塑料袋，把桃子分别装在了三个小塑料袋里。临走，那个中年男人还嫌秤头不旺，秋香心里想：这个看起来像干部的男人怎么这么斤斤计较啊！真是城里人的做派！她又挑了一个大桃子给他装进袋子里，那个男人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总共有一百四十多元钱，秋香核计着：给女儿和儿子买了书包和鞋子后，应该还剩几十元钱，再给老人买两斤桃酥饼干，对面那个小货车上就有，那饼干看起来金黄酥软，应该合乎老人的牙口。
　　 秋香又往车上看看，还有不到一筐桃子，要是再多卖几十元钱，就奢侈一下，去旁边的那个衣服摊上给自己买一条黑色的脚蹬裤。村里有好几个女人在穿这种裤子，把身材勾勒的线条凸现。自己穿在身上，一定比村里那个外号叫“骡子”的女人罗金花穿着好看。罗金花长得五大三粗，足有一百八十多斤，那条黑色的紧身裤像裹粽子似地绷在她那肥胖臃肿的身上，她的那身肥肉好像随时都要撑爆裤子露出来，真让人看了为她捏把汗。
　　 秋香正在想象着“骡子”罗金花穿着脚蹬裤那滑稽的模样，忽然发现市场上的小摊贩们都在紧张地收拾货物匆忙四处逃散，卖包子的女人也在忙乱地拾掇着，她看到正在发愣的秋香，忙提醒道：“大妹子，快点收拾吧！城管来了！抓住要没收东西还罚款，赶快走吧！”
　　 秋香慌神了，她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桃子放进筐子里，然后骑上三轮车就往市场出口处跑，没走多远，一辆白色客货两用车停在了她面前，车上跳下来三四个身穿灰色制服的男子。
　　 “喂！卖桃的！停下！”一个人大声喊道。
　　 秋香只好从车上跳下来，她的心里在嘀咕：“这就是那什么城管吗？我一个买桃子的，又没犯法，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另一个年龄不超过三十岁的城管指着三轮车上的桃子问秋香：“你有经营许可证吗？”
　　 “什么许可证？”秋香一头雾水：我一个农村妇女卖几个毛桃子还要办什么许可证啊？
　　 那个男子从拎着的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发票本，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撕下那张纸递给秋香：
　　 “无证经营，罚款二百！”
　　 “大兄弟……”秋香忍不住叫了一声。
　　 “别套近乎！叫我管理员！”那人板起面孔厉声喝道。
　　 “管理员，我今天一共还没有卖够二百元呢！你就行行好，放过我这次吧！下次我一定办那个许可证！”秋香苦苦哀求道。
　　 “不行！如果给你开这个先例，我们还怎么维护市场的秩序呢？快交罚款！不然就没收你的车子！”
　　 秋香急得汗流满面：“管理员，你可不能没收我的车子啊！这三轮车不是我的，是我借邻居家的，你收走了我的车子，让我咋给人家交待呢？要不，车上的桃子我不要了，你们收走吧，就当是我的罚款好了！”
　　 “桃子得没收，车子也得没收！你抓紧时间来城管大队交罚款，你的车子在这儿多停一天就要多交100元看管费。三天后不来取车子就给你变卖处理了！”那个为首的城管严肃地说。他一挥手，身后那两个城管就过来推秋香的三轮车。
　　 秋香忍不住嚎啕大哭：“我还指望卖了桃子给孩子们买东西呢！我家没有那么多钱，你们行行好吧！我下次再也不来这儿卖东西了！”她紧紧地抓住三轮车，不肯松手。
　　 一个男人使劲儿推开了她：“你别胡闹啊！再闹我们报警了！让你去看守所蹲几天！你这是扰乱公共秩序，妨碍公务人员执法，知道不？”
　　 秋香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管理员……城管老爷，我求你们了，车子是别人的，你们把车子还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那几个穿制服的男人不再理她，他们把秋香的车子和那卖剩的大半筐桃子都放到了卡车上，和那些他们在其他地方没收的售货车，各种货物放在一起，然后开着车扬长而去。秋香无力地坐在了地上。女儿的书包，儿子的旅游鞋，还有她早已相中的那条黑色脚蹬裤像一个个彩色的肥皂泡“啪啪”地破灭了。
　　 坐了好久，看到有很多人在注意自己，秋香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望了望有些刺眼的太阳。天已经快晌午了吧？她觉得很累，很饿。昨天她和公公婆婆忙到了天黑才把地里的桃子摘完，今天天不明她就用借来的三轮车载着二三百斤重的桃子，骑了二三十里路才来到了这个位于市中心地带的农贸市场。本来想着今年的收成不错，卖了桃子可以为家人添置点东西，谁料遇到了这档子事！桃子没卖成，反而撘上了人家的车！
　　 秋香想着，赶紧回家筹钱，明天去城管大队交罚款，给邻居赎回三轮车。那是人家刚买了不到一年的新车子啊！要不是自己和邻居小花关系好，人家怎么会舍得把新车借给她？
　　 那个卖包子的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她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冒着热气的包子，女人把袋子递给了秋香：“大妹子，别着急，这种事我们都遇到过呢，那些人心硬得很，只看到钱，求情没用的……快回家吧！筹钱交罚款！取回车子要紧！至于那些桃子，就不要再想了……”秋香点点头，她准备去挎包里掏钱，卖包子的女人使劲儿摁住了她的手：“大妹子，你是个好人，这几个包子是我送给你的，让孩子们尝尝！”
　　 秋香激动得眼角发潮。
　　 秋香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城市的街道上走着。路两边的商店里传出各种嘈杂的叫卖声和喧嚣的乐曲声，秋香的肚子也在咕咕地“唱歌”——早上她喝的那碗稀饭早已消化掉了。秋香把塑料袋放到面前，狠狠嗅了一下那包子的香气——她一个也舍不得吃，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呢！
　　 经过一家鞋店，店门前摊子上各种款式的鞋子立刻吸引住了秋香的眼光。昨天晚上儿子对她说的话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妈妈，记得给我买一双白色的旅游鞋啊！班里好多同学都有！你不是说我期末考试得了双一百就给我奖励吗？我就要一双白色旅游鞋！下星期一开学时我就穿着新鞋子去上学，让小怪他们看看！哼！他们一直笑话你给我做的布鞋难看呢！”是啊，儿子上学期期末考试都是满分，还领回了一张奖状。自己不能说话不算话。至于女儿，还让她用那个旧书包吧，女儿懂事，不会跟她闹的。还有那该死的罚款……回去跟公公商量一下卖掉几只山羊，就当给公公减轻负担了。
　　 鞋店老板看到了在摊子面前忧心忡忡的秋香，马上过来招徕：“大姐，您可真有眼光！整条街上只有我的鞋样式最新！您看，这是我刚从温州进的最新款式的女皮鞋，您穿上立马年轻十岁！……”
　　 “不是我买，我给我儿子买！”秋香忙纠正道。
　　 “男孩的鞋在这边！您看，这种鞋子结实，耐磨，小孩子穿上可精神了！跑步跳远准能得第一！……”鞋店老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给秋香介绍着每一种款式的童鞋。
　　 挑了半天，秋香相中一双白色的带有奥特曼图案的旅游鞋，一来价钱是最便宜的，二来上面有儿子最喜欢的奥特曼图案。
　　 跟鞋店老板讲了半天价，老板才同意去掉十五元钱，只收她六十元钱。他好像亏了血本似地把鞋包装好递给了秋香：“唉！大姐，您太会砍价了，这双鞋我就挣您五元钱！骗您是小狗！您快拿鞋走人，趁我还没有反悔！”
　　 秋香从挎包里拿出那张鲜红的百元大钞递给了鞋店老板。老板接过钱，用手仔细地摩挲了一遍，又迎着阳光照了照，他走进店里把钱放进了一个小机器里，突然那个机器发出了刺耳的滴滴声。老板黑着脸走出店门，把钱退给了疑惑不已的秋香：“大姐，我看你是农村人，挺老实的，咋用假钱糊弄俺呢？俺做个生意容易吗？”他气呼呼地一把夺下了秋香手中的鞋盒，转身进了店内。
　　 秋香愣住了：“假钱？钱也有假的？”她拿着手里的那张鲜艳的百元大钞左看看，右看看，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旁边经过两个老年妇女，鄙夷地看着秋香，一个妇女轻声对同伴说道：“现在的农村人，看着老实，其实鬼着呢！”
　　 秋香一阵晕厥，身体像一片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手中的钞票落在了地上，随即被秋风毫不留情地卷向远处……
　　 “你们城里人，咋这样呢……”秋香好像在自言自语，也像对那几个人说。她那无助的声音刚从口中无力地漂浮出来，就被商店门口那喧嚣的音乐声给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