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温暖，一份苍凉
　　
　　 再见邻居阿成的时候，他已经明显苍老了许多，衣服有些旧，头发好像很久未理了，眼角也有了些许的皱纹。
　　 "阿成，最近在忙什么？还好吗？"看见阿成没有了往昔的诙谐快乐，我小心的询问着。
　　 "妈妈病重了，我在护理。"阿成的声音恍惚而疲惫。
　　 "成妈妈怎么样了，改天我去看望她。"想起小时候，在成妈妈膝下摇着蒲扇唱儿歌，那些很遥远的记忆，便席涌而来。
　　 阿成妈妈家的院子很大，院子中央，有两棵很大很大的杏树和海棠树。人间春暖四月天，粉的杏花和白的海棠花便会争先恐后的开放。于是，满枝头，满院子，都会弥漫着浓浓的芬芳。一阵风吹来，墙角，窗台，门口，甚至我的头发上，便落了很多飘零的花瓣。
　　 "成妈妈，你给我梳头发吧，再戴上好看的花瓣，像新娘子一样。"小时候，我是经常这样缠着阿成妈妈的。
　　 阿成妈妈便会微笑着放下手中的活计，专心的给我扎辫子，然后，再捡拾几朵鲜艳一点的杏花，小心的插在我头发上，捏捏我的鼻子说"小孩子，你知道什么是新娘子啊？"
　　 是啊，什么是新娘子啊，我真的不记得，那时候的我是怎样回答阿成妈妈的。只记得，我的头发上，脖子上，手腕上。脚腕上，都是一串串的杏花和海棠花，感觉自己像小仙女一样。
　　 最开心的诱惑，莫过于杏子成熟的时候。那么大的杏子，金黄金黄的，挂满整棵大树，压得树枝都弯下来。每天早晨，成妈妈都要摘下一小筐杏子送给我。而我，每天早上最大的心愿，便是到阿成妈妈的院子里，帮助她摘杏子。她的杏子除了送给我一部分以外，其余的是需要卖钱的，以便维持生计。送给我的，总是最大的，最好的。
　　 等到树上的杏子没有几个的时候，阿成妈妈便是拿着竹竿也够不着了。于是，有一次，我便自己爬上树去。爬到一半的时候，看看那几个杏子还是高高在上，再往下看看，已经距离地面很远了，便有些害怕起来，刚要叫成妈妈，一回头，却发现一个毛绒绒的绿色大虫子，就趴在我右手旁边的枝叶上，于是便吓得大哭起来。不停的喊"成妈妈，快来救我。"我记得那次成妈妈是叫来很多人。才把我弄下来的，从那以后，我便不敢再爬树，甚至连登高都很恐惧。现在想起来，那么高大得枝繁叶茂的杏树，那么瘦小的我，一直都是我记忆里的一笔诙谐，一笔温暖，一笔微微的疼痛。
　　 杏子落尽的时候，海棠还没有成熟，又青又绿的还糖果酸酸涩涩的，可是，在成妈妈的手里，却变成了独具特色的美味。她把海棠择洗干净，装在一个盘子里，再撒上一些白糖，然后放在锅里面蒸，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一股清香的水果味便扑鼻而来，打开锅，端出盘子，晾凉，一份最独一无二的海棠罐头。便是我这一整天的美味了。也是我每每想起往事时，最甜美的回忆。
　　 其实，阿成妈妈是有很多家务的，只是，看我长得又瘦又小，便经常哄我玩，语重心长的说"孩子，快点长，长大了找爸爸妈妈去。你外婆年纪大了，你不能总待在外婆家里。"虽然这样说着，但是我知道成妈妈是舍不得我的。因为我总是围在她身前身后，晃着两个小辫子，唱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歌谣，哄得她忘记了疲劳。
　　 成妈妈的儿子都在外地，很少回来，而我，便成了她最贴心的伴。我的童年也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风里来，雨里去，哭着笑着，一点点长大，一点点遗忘，然后，任凭时光怎样无情，任凭岁月怎样磨砺，也都会有一些值得珍藏的记忆，留在脑海，留在心底。阿成，是成妈妈在最小的儿子，因为成绩不理想，没有找到工作，而回家务农。接近四十岁的人了，就是因为家境贫寒。到现在还没有娶上媳妇，成妈妈操劳了一生，也终是没有享上一天的福。
　　 "阿成，两位哥哥怎么不回来伺候妈妈呢？"虽然长大了，可是，有时候我的问话，真的不如两岁的孩子。
　　 "他们距离太远了，不方便回来。"阿成捻弄着手中那棵发黄的稻草，无精打采的说。
　　 "可是，他们不是在南方吗？听说不是很有钱吗？"我继续追问。
　　 "你不懂，父母可以养育几个儿女，可是，儿女却往往忽视了父母的养育之情，然后，又于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悔恨之中，去祈祷，去忏悔，去救赎。"阿成的话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却也好像很难懂，于是，我决定回去看望成妈妈。
　　 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还是那棵黄灿灿的杏树，还是那棵果实累累的海棠，木板门依然斑驳着旧日的影痕，窗棱却仿佛还是小时候，在果子还没有成熟的时候，我趴在玻璃窗前临摹海棠的模样。
　　 成妈妈在床上躺着，已经不省人事很久了，一直都是阿成一个人照顾着。另外两个儿子称生意太忙，只是偶尔打一点钱过来。此时的杏子刚刚好，海棠还没有成熟。我用墙角那个小竹筐装了几个最大的杏子，放在了成妈妈的身边，只有我知道，这个落满灰尘的小竹筐，曾经伴着我度过了怎样的童年生活。我拿起一枚杏子放在成妈妈的手心里，泪水，便不由自主流淌下来。
　　 "成妈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还记得我吗？"泪水，无法控制，心事，翻江倒海。
　　 "成妈妈，我做了新娘，却一点都不开心，是不是因为没有戴你的海棠花？"
　　 "成妈妈，你照顾我整个童年，我却这么久才来看你，你会不会怨恨我？"
　　 "成妈妈，你醒醒吧，我还想吃你摘的杏子，戴你的海棠花。"
　　 "成妈妈，城市里的灯火一点都不好，我不喜欢那种虚伪的温柔，只喜欢你的蜡烛，喜欢你慈祥的爱抚。"
　　 泪水，无休无止的流淌，心深处那份沉淀很久的情感，开始在血液里澎湃。我一直握着成妈妈的手，一句"对不起"始终没有说出口。成妈妈依然无法说话，无法睁开眼睛，但是，我却看见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轻轻的，替她擦去泪花，温热，也有些凉，想我的风雨童年，也像成妈妈的多舛人生。
　　 背着背包，从成妈妈小屋出来的时候，阿成正坐在大门口抽烟。夕阳照得满树的杏子更加金灿，却让阿成的面容愈发显得沧桑。他站起身。摘了一些杏子放在我的背包里，我没有拒绝，那沉甸甸的，是成妈妈一生的辛苦，也是我一生的愧疚，和不谙世事的无以回报。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再也没有见过阿成，也不知道成妈妈的消息。我是不敢再回去的，我宁愿在城市里的某一个角落，去微笑着或者流着泪着回忆，也不愿，也不敢，再踏入那片片处处温馨，处处伤心的土地。
　　 也许，是我的愧疚，也许，是我的无颜，那个开满粉红色杏花和洁白海棠花的小院子，竟是我心深处最难忘的回忆，虽然，也极具刺痛。尤其，每年杏子和海棠成熟的时候，那金灿灿，红彤彤的丰硕，往往都会让我默默伫立很久。
　　 我不知道，我不敢回故乡的理由是不是很自私，但是，对于成妈妈，却是我一辈子的愧疚与遗憾。她给了我整个童年的快乐与温馨，我却无法给予她晚年的关爱。哪怕只有一点点。每一次午夜梦回，总有一丝无形的愧疚，啃噬着我的心灵，灼伤着我的记忆，于是，这一生，便是再也无法真正安然。
　　 时光无情，岁月有痕，回首往事，一句祝福或者一句对不起的话语，竟是那样苍白无力，甚至毫无意义。以至于，连一句谢谢也说不出口。因为，成妈妈是我记忆的窗口最不舍的温暖与阵痛。那份眷眷深情，恩重，如山，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成妈妈，你没有赋予我生命，可是，我生命的初始却因你而别具色彩。滚滚红尘，聚散无期，温暖着你的温暖，苍凉着你的苍凉。如若可以，好想再次依偎在你的怀抱里，让你在我的发间，戴上一朵像新娘花一样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