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我喃喃自语。
　　 “你怎么这样呢！这段时间你总是提起她！”冬来听了我的喃喃自语停住不走了，回过头来，黑着个脸。
　　 浅秋的阳光依然很炎烈。这秋老虎也是厉害，都立秋好多天了，空气里还到处弥漫着蒸人的热浪。阳光透过翠绿的香樟树叶撒在人行道上，一块块地斑驳着脚下的路面。我拖着个笨重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跟在冬来的后面。冬来一边悠悠然地在我前面走，一边顺脚踢开脚下的小石子和枯枝败叶，给我清扫出一条干净的小路来。
　　 “可她毕竟是你的亲妈啊！都过去多少年了。”自从怀上了肚里的宝宝，我一天天地理解了做母亲的辛苦。山对面那个佝偻的身影时刻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亲妈！亲妈还把我丢到山沟里？”冬来的声音禁不住提高了许多！
　　 “嘘！小点声，让别人听去了，还以为我们俩在吵架呢。”这段时间，我一提到他的亲生母亲，他就激动、来气。
　　 “你知道吗，自从我知道我是我妈从路上捡回来的以后，我便隔三差五地做一个同样的噩梦。我总是梦到在一个寒冷的雪夜，两岁的我被一个狠心的女人丢在山脚下，黑乎乎的夜，清冷的月光，我一个人嗷嗷地哭着，浑身发凉，好比掉在冰窖里，我的嗓子哭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我想回家，可是我的双腿却动不了……舒娴，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冬来激动地又一次给我讲述他的梦境。
　　 “啊……疼……啊……”突如其来的疼痛从下腹传来，我忍不住叫出声来，随之弓下腰。
　　 “怎么啦？舒娴。”冬来听到我的叫声，一下子慌了神，两步跨到我跟前。蹲下来仰着脸看我因疼痛变得扭曲的脸:“可能是该生了吧！”
　　 “怎么会啊，预产期不是九月五号吗，今儿才几啊，二号啊。”
　　 “傻舒娴，他就不会提前来吗！”冬来搀着我。
　　
　　 （二）
　　 市妇幼保健医院的急诊室里，一个中年女医生给我做了B超，详细地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她用带了医用橡胶手套的右手给我做了内检。
　　 “婴儿胎位正常，建议自然分娩。小李，先给她备皮，然后安排住院。”
　　 二楼的妇产科走道里，到处弥漫着难闻的来苏水味道，我住进了病房。
　　 疼痛又阵阵袭来，一下疼过一下。
　　 我以前曾经多次设想过这种疼的滋味和程度，现在想一想那时的设想真是太可笑。用针扎皮肉的疼，抵不上，臀部肌肉注射时的疼，抵不上，小腿迎面骨突然碰在硬物上的疼，也抵不上。生过孩子的闺蜜小张也曾经给我仔细地描述过宫缩引起时的疼，我终因没有亲身体会而没有理解她的形容。这次，我算是彻底地、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
　　 疼痛来的那一瞬间，我的下腹部好像被两块厚厚的钢板牢牢地夹住，然后两块钢板再被人用力挤压，我的腹部像要被夹爆一样。又仿佛有一根粗铁棍插进我的下腹部乱搅，那种疼法，真的是无法形容。
　　 “冬来，给我擦擦汗！”我的两只手牢牢地抓紧病床两边的钢管，疼痛不时地袭来，我的双手一刻也不能放松，疼痛来袭的那一阵，好像我的双手一用力就可以把钢管抓扁。
　　 冬来给我擦完汗，“噌蹭蹭……”跑出病房，等他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个女医生，女医生像在急诊室的医生一样，带上医用橡胶手套给我做了内检。
　　 “宫颈口还没有开，早着呢。”女医生漫不经心地来了句。
　　 “医生，她疼得受不了啦！”冬来看着医生带着哀求的表情说，期望医生能给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减轻疼痛。
　　 “生孩子都是这样，都疼，又不是她一个人这样。你忍住点，越叫越疼。女人生孩子受罪啊，以后对她好一些。”女医生又转过脸对着冬来。
　　 “好，好，我对老婆一直都挺好！医生，她什么时候可以去产房啊？”
　　 “那可不一定，根据各人的情况有所不同，但少说也得八九个小时吧，她的宫颈口才刚刚开始打开，等打开得足够大了，才可以去生。”
　　 “什么是宫颈口，医生。”冬来和我一样对医生的话云里雾里。
　　 “宫颈口，唉！给你说你也不懂。不要问那么多，我会一直在这的，去给你老婆准备些高能量的食物吧，得让她吃好，好有劲儿，生孩子很累的！”
　　 “啊！好！医生，我这就去。”冬来不住地点头。
　　
　　 （三）
　　 我和冬来是大学同学。在大学里，共同的专业，共同的课余爱好，同一个家乡让我们走在了一起。毕业后，我随冬来双双回到了家乡——一个临山的小县城里，同在一个中学里教书。
　　 冬来的家境不是很好。冬来的父亲在他上高二那年患了重病，撇下他娘俩撒手人寰。家里猛然间少了个顶梁柱，断了经济来源。冬来家的日子一下子艰难了起来。要强的冬来娘，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为了儿子能继续读书艰难地种起了菜园，菜园里忙的时候就伺候菜园，不忙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城郊捡些破烂废品换钱来贴补家用！
　　 几年后，冬来家困苦的日子终于熬到了头。冬来毕了业，参加了工作，接着又把我领回了家。我们一家三口一老两少开始了幸福的生活。冬来的母亲是个善良、淳朴的乡村妇女，她待我如亲闺女，我就像待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温暖、幸福。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我刚刚过门不到150天的时候，婆婆却突然间患病倒下了。婆婆的病来得很快，很厉害，从她发病到闭眼才短短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
　　 就在婆婆临走的头两天，婆婆告诉了我一个非常令我震惊的消息:她不是冬来的亲娘，冬来的亲娘另有其人！她现在就住在山对面，一个叫瓦楞割湾的小山村里，她的名字叫林秀英。
　　 “……她说她每年都会来几次，大都是晚上……也难为她了，这么远的山路，不好走又是晚上……我以前也碰到过她两次，她一次比一次老……我都纳闷，谁呢？做啥呢？后来……也就是他亲爹临死的那次，她求冬来跟她回去一趟，我才猛然想起来她每次来都是来看俺冬来的……我有些自私，我没有亲生儿子，我怕……现在好啦……到底是亲娘……舒娴，你就帮我……”婆婆断断续续地给我讲着林秀英的故事。她让我帮她办一件事:假如她不在了，让我一定要想方设法使他母子俩相认。
　　
　　 （四）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大雪后的一天早上，瓦楞割湾通往达布喇洼的小道上，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这一场雪下的很厚，足足有三四十公分深。临近春节，有早早出门买年货的，小道上已经稀稀疏疏地留下了一串雪窟窿。妇人踩着雪窟窿一步步地往前走，不识趣的风儿围着妇人的裤腿和浮雪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这赶路的妇人身穿一件对襟的黑色棉袄，远远地望过去，她就像一个小黑点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移动。
　　 到了达布喇洼，妇人又拐了两个弯来到了一处院落的门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院落，二十多年里，她每年都要来上几次，可她却从来没有进去过。她只是站在院墙外，能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或者听到一个声音，她也就很知足了！
　　 可是今天不行，她今天一定要进去。
　　 “咚咚！咚咚……有人没？”
　　 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个六十岁多岁、身穿藏青色棉袄的老妇人，看到敲门的妇人，不解地打量着她:“这个大妹子敲的门？你找谁呢？”老妇人和颜悦色地问。
　　 “我儿子他爹还有一口气就要没啦，老头子临走前想看儿子一眼。”妇人两眼噙着泪水，两只手在胸前无措地搓着，不时地踮起两个脚尖往里面看。
　　 “什么？儿子……”老妇人一听大妹子来找儿子，突然间像被什么蛰了一下，说话一下子变了语气。
　　 “大姐啊，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是俺家的救命恩人，你再行行好，让儿子去一趟吧！”
　　 该来的还是来了！藏青衣老妇人皱起了眉头，
　　 “俺……俺家没有你儿子……”老妇人说着就要关门，可是两只颤抖着的手却怎么也关不好，外边的黑衣妇人推着不让关。其实门里的老妇人心里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心里奇怪！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都多少年的事啦，她是怎么打听到这儿的？
　　 “你家的冬来是俺的亲生儿子。冬来娘，俺没有别的意思，俺就是让他随俺去一趟，让俺那快咽气的老头子看一眼……”黑衣妇人的说话声已经有些哽咽！
　　 “妈，咋回事啊？她说的是真的吗？”不知什么时候冬来已经站在了两人的面前。
　　 “冬来，你，你怎么出来了……”穿藏青色棉袄的老妇人看到了冬来，一丝绝望的表情瞬间浮现在脸上，黑衣妇人的两眼则射出了欣喜的目光。
　　 “妈！我就问你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冬来的声音有些大、有些急躁。
　　 “冬来，容我给你慢慢说……”藏青衣老妇人声音有些低。声音里有祈求，也有绝望。
　　 “咣当”一声！冬来猛地关住了一扇大门，由于用力过猛，这扇大门碰到上面的门框，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又快速回弹了过去，重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这一下子猛撞直震得门框上的陈年老灰粒粒地落下来，在两位妇人之间瞬间拉起了一张灰幕。冬来，这个师院在校高才生，是何等的聪明，他已经在母亲的话语中找到了答案。冬来猛地转过身回屋了！
　　 黑衣妇人看见冬来骤然回屋，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两行！
　　 藏青色老妇人瞪了了一眼门外的黑衣妇人，双手快速关上门并插上了门插。随着冬来小步地跑着来到了屋里。
　　 “你，你去不？”老妇人怯怯看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的冬来小声地说。
　　 “不去，人家和我有啥关系？你就是我亲妈！”冬来不耐烦地向上挥了一下手。
　　 “她说的是真的！你是我21年前从小树林边的小道上捡来的。”
　　 ……
　　 门外的黑衣妇人等了大半天，看看没有动静，只好无奈地转过身去，重新踩着来时的雪窟窿……
　　 “造孽啊！造孽……”一路上自言自语，泪流满面！
　　 （五）
　　 婆婆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兑现我的承诺。我想过平静的生活，就这样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不想我们的生活泛起一丝丝涟绮。我不想他们相认，这也是冬来所不想的。每当想起我的爱人、我的老公——冬来，被人狠心地抛弃在夜间的小道上，我都有些恼恨那个狠心的女人。
　　 说句心里话，当时答应婆婆只是想让婆婆高兴，让她心安些。我不信什么神灵鬼怪，也不信不兑现承诺会遭到报应之说。可是事与愿违，最近我总是梦到婆婆嘱咐我的话，还有她那祈求的目光，我越来越感到心里不安了。心里斗争了数日，最终我还是决定去一趟。
　　 星期天，学校不上课，我踏上了一条从没有走过的路。就算是走个过场吧，以求心安！我这样想着。
　　
　　 （六）
　　 瓦楞割湾在去县城的反方向。去那里的路并不好走，有好几处说是路其实都有些冤枉路的称呼，几十公分宽的小道，能算是路吗？一边是切山断壁，一边是深深的泥潭，潭里有水，水面上长出一层绿来，也有几个横七竖八的枯树枝插在水里面。我突然想起婆婆说的话来“……也难为她了，这么远的山路，不好走又是晚上……”
　　 我按照婆婆给我的地址又问了几个在山坳小块田地里劳作的村民，终于找到一个小“院子”。
　　 一个大约十几平方的小房子孤单地立在那儿，砌墙的砖明显是旧的，缺棱少角，砖块的外表尚保留着第一次砌墙时涂抹的白灰水泥浆。小房子的后边有三间房子面积大的断壁残垣。看这情景，必定是以前的大房子塌掉了，然后又用房子的旧砖就近起了一间小房子。小房子的西边，搭着一个庵子，庵子的顶是玉米秸秆，秸秆的上面蒙着一层塑料布，上面整齐地码着几块碎砖。庵子没有门，一眼便能看到一口支起的黑铁锅。这个家没有院落，只是用一些干树枝简单地扎起了一圈围墙。
　　 “闺女，你找人？”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一个身着黑色对襟老式上衣的瘦小老太太，正拄着个木棍子仰着脸看我。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十几条皱纹如蚯蚓般，横七竖八地趴在她的脸上，一双眼睛已经浑浊无光。一把即将全白的头发从包裹着头的蓝手巾里露出来，还有几根银丝散开出来随风荡悠着。
　　 看到她，我脑海里第一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我不能让她知道我是谁。
　　 “大娘，我是从城里来的，想看看你们这儿的人，风景……”分明感觉耳朵有些发热，我不大说谎话，何况眼前还是这么大岁数的一个老人。
　　 “嗯，俺知道啦，就是来体验俺们这生活来的呗，上个月还有一个小伙子，也说是从城里来。还背着个照相机，这拍拍，那照照。”老妇人的话暂时让我心里不那么紧张了。
　　 “大娘，这儿是你家？”
　　 “嗯呐，来，闺女，进屋里喝口水吧，这么远的路，渴了吧。”老妇人说着便走进“院子”，推开了屋子的门，她的脚步已经很蹒跚了。
　　 “闺女，到屋里来。”
　　 进了屋，我环顾了一下，屋里的摆设很是简单，靠房子的东北角支着一个炕，这也是整个屋最占空间的东西了，炕头放着一个方箱子，床边放着张老式的桌子。另外房间的其他地方还有几袋子粮食，地里干活用的农具，墙上挂着一辫子大蒜……
　　 老妇人用颤颤巍巍的双手给我倒了杯开水，然后又双手捧起递到我手里。被开水烫热的杯子立刻温暖了我的手。
　　 “大娘，你家就你一个人？”
　　 “不是的闺女，俺家本来四口人呢，前几年你大爷得病没啦。俺有个闺女，就像你这么大，嫁到南方了，很少回来。还有一个儿子……”大娘说到这里停住了，抽泣了一下！我分明看到她的眼里一点点地蓄满了泪水，然后窜出了眼眶流出两滴来。看到老太太这样，我心里禁不住地有些难受，接着眼睛也有些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