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子和父亲——老天给我的两个角色。一个男人活在同时拥有这两个角色的时光里是幸福的，然而，不是每个人都只要轻松的享受那样简单，有的人为了这份幸福得舍去和承受很多，你甚至得练就化艰辛为欢颜的神力。常常负重前行，你必须把许多的困惑与烦恼甩在身后，否则，每前进一步都会很难。
　　 冯小刚导演的电影《没完没了》有一段台词，让我感动。里面的主角韩冬为了向朋友讨债，万般无奈情况下“绑架”了旅行社老板的女朋友小芸。小芸讽刺他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韩冬将她带到医院，在已成植物人的姐姐的病床前，说：“有姐在我好歹还有个家。没钱我就没姐了，没姐我就没家了”。他把自己搞得那样疲惫不堪，也就为了这个生活寄托。
　　 我自身也有成堆的问题，时常难以自拔，但别指望谁能帮你。我从来不把这些真当作问题，不这样我就对付不了其他的问题，无论多难，习惯了回到内心自我化解。当亲人们需要的时候，我一定会坚定地站立在那里，压力再大，都会显出信心满满的样子，微笑着对他们说：有我呢。这是他们的希望所在，我不能放弃。
　　 人间的某些事物，往往既温暖又沉重。
　　
　　 （二）
　　 离开的头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上跟女儿交谈。我说你玩你的，爸有什么好陪的，过段时间不是还会回来嘛。平时她有一天没一天的不归家，常常很晚我睡后才回屋。“你又要走了，我舍不得”，女儿双手吊着我的膀子，话音很轻。其实，这两天女儿刚与我吵闹了一场。我说冰箱堆得满满的都快成垃圾箱了，我走后你更少在家吃，走之前我把冰箱整理一下，有些东西就扔掉算了，长期不食用也会坏。女儿一边换鞋子一边答应：“好啰。”后来她打开一看，不仅不表扬，即刻就翻脸了。说那么些你都扔了，特别提到她外婆送的那些熟菜。我说不丢掉你都会吃吗？怎么解释都说服不了，我就来气了：“怎么跟爸半点道理都不讲，是谁自己答应得好好的！”
　　 那几天女儿不依不饶老念叨这事。女儿与她母亲不相往来有些日子了，外婆背着偷偷来看她，带来好多吃的，老人一片好心，但都是口味重油水多的东西。平时女儿吃的方面挑剔，很少储存这类食品，实际上也没法食用这么多，以后还会倒掉，但女儿都在冰箱码得好好的。事后我冷静想了想，理解了女儿，这不简单是食物的问题，女儿是渴求亲情的关爱。与自己母亲的隔膜是女儿挥之不去的硬伤，外婆来对她很重要。孩子知冷知热，我这样处理，她一下子还接受不了。
　　 年轻人留在大都市奔事业，我有自己的生活，喜欢往小城镇跑，那儿更轻松自在。我一走，女儿就更能独立起来，与她母亲也更容易走到一起，产生更多的互动，这是我愿意看到的。但是我对女儿不会说那么多那么明，笑了笑：“爸走了，还不自由些啊，没人管着你！你已长大了，今后还会有自己的家庭，总不能老跟爸一起。”见机会合适，又补了句：“爸不在，还有你妈嘛，什么深仇大恨啊，真就这么僵持下去吗。不是你妈谁会那么伤心呢，你毕竟是女儿嘛，主动认个错未必吃好大的亏啊。”女儿没作声，她是听进去了，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知道有难处，就点到为止没再进一步逼她。
　　 那次，女儿心情极度糟糕，在最困惑的时候，她想到了向自己的父亲求援，来电话：爸，我要去散心，你陪我。突然听到女儿无厘头的电话，我判断不一般。还在外地，当时确实有重要事办理，就说去你奶奶那里吧，奶奶想你，我去吉首办完事，马上赶过去。“我都崩溃了，你不来就没女儿了！”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话音里透着深深的失望。感觉到事态严重性，我立即动身把女儿带到千里之外的她奶奶家。
　　 只两天时间，女儿就平静地说：“我没事了，回去吧。”还是为同她母亲闹矛盾的事，两人暗战升级，加上与男友分手，情绪非常低落。母女俩已习惯了一直以来的针尖对麦芒，但这次都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女儿找男朋友以及选择工作的事都没听从她母亲意见。她母亲认为自己为女儿好，女儿却故意作对。有些时候，亲人之间会不知不觉因关心而造成相互的伤害。等女儿回去后，我发去短信：“孩子，你是病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会好起来。好好调整自己，爸相信你行！”
　　 “爸，我过来了，放心吧！”女儿回信。然而再怎么吵，心里还装着对方。一天，女儿突然打来电话：“爸，妈妈情绪不好，我怕她开车时乱来出问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不是势不两立吗？”我故意说。“她毕竟是我吗呀！”女儿急了。“既然怕你妈出事，以后多让着点不就行了，她是老人嘛。”我说。女儿笑道：“她老什么，骂人那么凶。”我说放心吧，你妈不会的，她是有女儿的人，会控制好自己。
　　 有句话叫“既当爹又当娘”，我从不这样想，也替代不了谁。我只想当好一个父亲，这已经不容易。不管这个家怎样了，不管大人之间如何，我都希望她们母女始终实实在在拥有对方，感觉到彼此是如此重要。
　　 她母亲认为在与孩子的斗智斗勇中，我未能帮助她完成对孩子的劝降，再也不跟我商量问题。她曾在电话里埋怨：你怎么这样惯孩子！自己暗暗想，我惯她了吗？这个家在风雨飘摇中，我来不及惯她，就散了。我还没来得及惯她，女儿一下子就长大了。就在我们刚刚懂得如何做父母，应该给孩子一个怎样的成长空间的时候，女儿已一路跌跌撞撞走了过来，婷婷立于面前，与我等高。孩子不仅属于我们，也属于她自己，属于社会。她肯定有错，可能走弯路，但如果她要坚持，那就让她经受挫折，我们无权强迫，也强迫不了。我们自己年轻时，什么事都听了父母的吗？
　　 女儿未毕业就有了自己的第一笔薪水，过年时我给她递红包，女儿正式宣告独立：爸，我长大了，自己能挣了，应该给你钱。我说：你再大都是爸的女儿，何况爸这里面包的只是钱吗？
　　 每当一个人静下来回想过去，聚焦那一幕幕往事，镜头里出现的多是孩子儿时的画面。夏日的夜晚，平房低矮的屋檐下摆放着一张竹制凉床，光着膀子坐在上面，我一只手摇着蒲叶扇，一只手伸作女儿的靠背，女儿两只脚在床沿下一边合着节拍荡去荡来，一边望着满天的繁星唱起那首有关熊猫的儿歌——
　　 竹子开花啰
　　 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
　　 星星啊星星多美丽
　　 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请让我来关心你
　　 就像关心我们自己
　　 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孩子长大了，便有了成年的烦恼，踏入社会的阵痛；孩子长大了，我们会很快老去吗？这些，都必然会到来，不管你是否愿意接受。
　　
　　 （三）
　　 还记得那个场景：夏天，刚穿上封裆裤的我，与玩伴采来些野果，一屁股坐在离家不远的三合泥地上开始享用，心里美滋滋的。父亲出差回来，烫热的手掌往我头上一抹，说了声：回家，有好吃的。我边走边回头看着那些野果，仍有点不舍。他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是那种走天下的气势，你能清晰感觉到脚步给地面带来的震动，我必须小跑才跟得上。
　　 父亲年轻时比我同龄阶段要英俊威武，常着一身洗褪色的棉质布衣，腰间皮带上的枪套里插着红布包着的手枪。那时走路的日子多，他一生中不知走了多少日月星辰，走出一双大脚来。人老身体缩了，还要穿45码的鞋。每次我说：爸，别舍不得穿，都不敢再给你买了。父亲还是担心买不到合适的鞋，柜子里仍藏着一个班的新兵。
　　 那年去北京中科院搞完调查，父亲正要返回，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大路都被造反派封锁，为保护枪支和档案材料，像一场逃亡，只有很少的路程坐车，那也是老百姓的马车拖拉机和好心人的货车。千里迢迢，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一个多月，基本靠两只脚走回家来。
　　 文革中被发配去修铁路。那时施工粗放落后，一次去检查工程，突遇放炮，大量岩石炮弹一样飞来，忍着被细石击伤的疼痛，父亲拼了命地往回跑。一生都像被什么追着似的，感觉他一直在跑啊跑，直到有一天，父亲发现自己忽然就跑不动了，一下子无所适从，心里空空的。他不甘心，似乎还想跑。
　　 那天我还在长沙，联系了外科医生朋友准备一个小手术。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病了，查不出原因，两个老人为此搞得焦头烂额。口气急，情绪躁。我退掉了手术，马上启程一路颠簸赶到父母家。
　　 母亲走路突然很慢了，吃饭也没胃口，对事物反应变得迟钝。想过去，母亲是我们全家的骄傲。年轻时，在这座小城，她的聪慧与能干远近闻名，谁不敬她三分。我内心隐隐作痛，好一阵酸楚。
　　 用尽浑身解数，几乎把自己掏空，有时都感到快要支撑不住了。解决他们的问题，简直是个巨大的工程，不光是单纯的治病。父亲长期把自己封闭起来，精神上本身有问题。母亲需要有人安慰，他本来需要有更大的耐心，鼓励母亲。可他自己却比母亲还烦躁，不能很好地陪伴母亲。回去后，想解决事情，帮助他们，首先要得到父亲的合作，但这很难，时常得跟他讲好话才行得通，尽管他是错的。我感到这样下去不行，得换个环境，父亲才会安定下来听从安排，母亲的病才能得到很好的调养。临走时，车在外面等着，父亲为一件小时又闹脾气，为了给母亲治病，我几乎是求着他，才顺利把他们带到了张家界。我是全方位想办法，经过努力，终于让母亲的病情有了根本好转。那段时间，父亲也变得开朗许多。
　　 可是，回去后父亲慢慢又回到他的生活模式里去了，谁劝也没用。母亲只能一个人去散步。父亲总是忧心忡忡，对母亲的宽慰他一样听不进，每遇到点问题，就想得极端，甚至想到后事。过去的爱好也都没兴趣了，连电视剧也不愿陪母亲看下去，这样又直接影响到母亲的生活。一想到他们的事，我常常辗转难眠。
　　 很怀念小时候看幻灯片的那些日子，那时很难看一回电影，天一黑，靠自己制作的简易幻灯过瘾，还有滋有味的呢。虽然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但爸妈年轻，什么事难不住他们，一家人生活暖融融的。
　　 夕阳斜照，空寂的屋子里添了几分暖色调。父亲还是不愿出门，静默了片刻，他缓慢地移动步子，走过去放了那张他喜欢的京剧碟子，虞姬凄美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
　　 看大人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
　　 一支曲还未听完，他轻轻叹了口气，上去关了唱机，又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呆滞。我说，爸，我来拉一曲，你看拉得如何。如今我已很少弄乐器了，可为迎合父亲的爱好，粗浅地自学了京胡。取了胡琴，在马尾弓来来回回上了白白的一层松香灰，拉了那曲我专门练的《夜深沉》，这是支没有歌词的京曲，它像是娓娓道来，时而跌宕起伏，时而深邃远阔，时而不紧不慢，时而惊心动魄，中间的一段长长的颤弓，反反复复轻重缓急，承转起落，制造出似有似无的情节，极端搓揉你的思绪。这弓在手里似有千斤重，我得使出生命的内力才能把那些灵性的音符请出来。完了，爸没做声，我故意找话：拉得还行吗？
　　 爸嘴唇微微动了动，还是没吱声。看见他的眼角有点湿润，我想，父亲脑海里一定泛起了好多旧时的生活场景。他紧闭着眼睑，不让那滴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