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老兵(小说)
(一)
参加过抗战的老兵张老跩,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安详中离世。
张老跩是老张头的外号,他不修边幅,整天胡子邋遢的,中等个,走起路来像鸭子一跩一跩的,所以不知是谁就送了这个“雅号”给他。时间久了,人们似乎忘记了他的姓氏,把张字也给省略不用,干脆就喊他老跩了。
听村子里老一辈人说,别看老跩现在这样,当初是八路军一个连长呢。这个当年的棒汉曾与日本鬼子浴血奋战过,满身都是伤疤,有枪伤也有刀痕。就连他的脑袋上也秃了小碗口大一块,据说是和小日本拼刺刀时被日本战刀削掉了一大块头皮,他没有倒下,鲜血喷射那个日本军官一脸,老跩趁他抹眼睛的一刹那,刺刀早捅进了这个鬼子的胸膛。杀红眼睛了的老跩也不知刺倒了多少日本鬼子,他浑身满脸是血,越战越勇,吓得鬼子嗷嗷叫,见他就跑。当他身中数刀从昏死中苏醒过来时,已是半夜了。
老跩从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中爬起来,他是这个连唯一的幸存者。他趔趔趄趄一步一挨勉强走了五里多路,终于挨到一个小屯子。等他刚敲了两下村头一个庄户人家的大门,就又昏死了过去。
“我这是在哪里?”也不知过来多久,躺在炕上的老跩终于苏醒了过来。他疑惑地睁开眼睛向周围看了一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正在呆呆地望着他呢。
“别动,你满身都是伤啊!要不是我把你背进来,早死了。你已昏睡两天啦,还好,算你命大,现在可算苏醒过来了……”女人喋喋不休地唠叨着。
“我……我……”老跩这时才发现自己赤裸地躺在被窝里,一摸大腿根部被刺的伤口已被用白布紧紧地包裹上了,上身也基本缠满了白布,头顶也用一条白布直接兜在脸部下巴上。想到自己被剥光疗伤的情景,面对眼前如花似玉的女人,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随着一阵阵骤痛不时地猛袭过来,疼得他把牙咬得嘎嘎直响,也因此忘记了自己赤裸的窘态了。
“你一定饿了,吃点东西吧!”女人去外屋好一阵子,端来了一碗奶,柔和地对他说。一匙匙带有微微咸味的奶水顺着她那红酥的黁手握着的羹匙流进他的嘴里。他真是有些饿急了,一口口贪婪地吸吮着。这时他才仔细看了看身旁的女人,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鼓鼓的乳房似乎要从她那薄薄的布衫中蹦出来,随着喂他奶水的每一个微小动作颤抖着。再看她那纤细的腰身下翘起滚圆的臀和那修长的身材及漂亮的脸蛋,简直就是一个绝世佳人啊,他哪里知道他喝的奶水就是从她乳房挤出来的。
“老乡,你家里的人呢?”他始终没看到有别的人出现,就疑惑地问了一句。
“一个月前都被小鬼子扔下的炸弹给炸死了……”她双眼噙着仇恨的泪花,讲诉了公婆及丈夫和才刚满半周岁儿子被炸死的经过,如果不是那天她去地里摘菜,全家就会遭到灭门之灾。
(二)
晚上,她睡在西屋,不时地到东屋给他换洗伤口上缠裹的白布。她告诉他她叫梅子,今年才二十四岁,结婚也才两年多,这些白布是她给公婆和丈夫戴孝用过的。她揭开他的被子,轻轻地用盐水擦掉他伤口流溢出的血渍。他微闭着双眼,心里想看又不好意思看她。在她温情的呵护下,他似乎觉得伤口的疼痛缓解了许多。
一周后,他的伤口开始消肿慢慢愈合。梅子把家里的几只老母鸡都杀了,来给他增加营养。到一个月的时候,他身上除了留下多处疤痕和身子还虚弱些,其他已无大碍。
老跩想找部队,可一打听,他所在部队的官兵全阵亡了。国民党军队也一路溃败向南撤退,南京已被屠城,民国政府蒋介石也躲到重庆苟且偷安起来。到处都是敌占区,八路军也做了战略转移,看来找部队的希望是没有了,想回老家又相隔千里,况且老家的亲人也都被鬼子给杀害了,即使回家也无家可归,自己的身体又没完全恢复,只能权且在梅子家以表哥身份安身了。
好在梅子不但不嫌弃他,反而热情日增。虽然她家境贫寒,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总能做些可口的饭菜给他。那次肉搏血战把他那身军装弄得早已满目苍夷破烂不堪,况且为了避人耳目他也不能再穿那身衣服了。她把自己丈夫生前的衣裤找出几件,他穿在身上略显肥大些,她手很巧,给毁了毁缝做一下就完全合体了。他虽然负伤累累刚刚痊愈,可二十二岁刚过,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还是蛮有力气的,经常帮她做一些劈木头担水之类的家务活。
他叫她梅子姐。她在与他闲聊时知道他叫张盛国,就直呼他盛国。他感激她救了自己,她比亲姐姐还关心疼爱他,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呢。
(三)
半年后的一件事情使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
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他起来入厕,还没等从茅厕出来,就听到哇哇的鬼子叫喊,随之大门被撞开,两个日本鬼子破门而入。他赶紧提上裤子,拽了茅厕旁边的一根劈材棒,还没等赶过去,西屋就传出梅子声嘶力竭的呼救和鬼子的淫笑声。他三步并两步窜进西屋,挥棒把两个已脱光了的鬼子打得脑浆迸裂。再看梅子,内衣裤已被两个禽兽撕扯烂了,惊魂未定的她浑身颤抖着,惊愕的双眼瞪得老大。他赶紧拽被子给她盖上。
“梅子姐、你没事吧!”
“要不是有你,姐今天就惨啦!”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被打死的两个鬼子。“盛国、我家房后园子里有口枯井,就把这两个死鬼扔到那里吧。”“好吧,我这就扔。”
等他把两个鬼子死尸处理完回屋一看,梅子也把室内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痕迹。
两个人四目再次对视了许久、许久,她突然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在抽泣中紧紧抱住了他。他顿时感热血沸腾起来,一阵燥热迅速涌遍周身。天地作证,月光为媒,他把她捧到东屋炕上……
一场没有婚礼的姻缘,两个早已交汇的心灵,像火山爆发一样迸发出浓浓的热燃,他俩忘情地亲吻着,相互融和着对方,仿佛进入了一个绝妙的世界……
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他欣喜若狂,洋溢在即将做父亲的幸福之中。他更加疼爱她了,家里的轻重活他全包揽下来,甚至连饭都不让她做。体贴入微的关爱让她心里暖融融的,庆幸自己有了这么好的伴侣。
九个月后,她生了一对龙凤胎。儿子起名叫张继国,女儿叫张续梅,一家四口在清贫中其乐融融地欢度着每一天。
(四)
他们终于迎来了曙光。小日本投降了,解放战争胜利了,土改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土地,小日子也越过越红火,好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从互助组到高级社又到人民公社,张盛国都是劳动模范。他的勤劳俭朴为人厚道博得了全村乡亲父老的认可,在六零年困难时期,他由生产小队队长被推选做生产大队大队长,同时还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时他已四十多岁了。两个孩子也都绝顶聪明,前一年继国和妹妹续梅也分别考取了两所名牌大学,人们都啧啧称赞说穷山沟里飞出了一对金凤凰。
一晃来到了一九六六年,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不久,他就被打成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被罢官免职,继而被造反派抓起来接受群众批斗。
“张盛国,你要老实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你是不是脱离革命队伍的逃兵?你杀死了多少共产党和八路军?残害过多少老百姓?……”每次批斗会上他都对这些造反派的质问反反复复地认真回答,每次得到的都是“不老实交待”和数不清的拳打脚踢。
在清理阶级队伍的同时,专政队安排人去他老家搞外调。两个外调人员刚到他老家的村头,就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老大爷,向你打听一个叫张盛国的人你知道吗?”“你说啥啊,大点声,我耳朵背,听不清啊!”老头回答的声倒是很响亮。
“张盛国这个人你知道吗?”两个外调人员扯开嗓子卯足了力气大声问道。
“你们是说张生国啊,别提这小子了,他家是地主啊,土改前就不知跑哪去啦,后来听说跟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老头回答的依然是那样响亮。他误把张盛国听成张生国了。
两个外调人员顿时感到如获至宝,也不甄别对错,马上掉转脚步,鞍马不停地赶了回去。
就在两个外调人员到家的当天晚上,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会在学校广场召开了。
“斗倒斗臭阶级敌人张盛国!”“张盛国必须老实交待反革命罪行!”“把阶级敌人张盛国从人民队伍中彻底清理出去!”……学校的院墙上早就贴满了横七竖八的标语。
“把反革命分子张盛国押上来!”随着造反派头头一声断喝,挂着一块写有反革命分子张盛国,并在名字上打了一个大红叉的男人被四个红卫兵连推带搡弄到了台上。
“打倒反革命分子张盛国!”一时间,台下的口号声震耳欲聋。
这次批斗不单是批他走资本主义道路,而是转向到要他说清历史问题,是怎样隐瞒成分,进行反革命特务活动的,又怎样当逃兵屠杀共产党八路军的。甚至连他身上的伤疤也说成了是与八路军拼搏的铁证,在那颠倒黑白的年代,何况还误查出他家是地主呢,从哪条看他也不是好人。“斗死他!”从台上到台下个个义愤填膺,任他怎样告白自己是苦大仇深的贫苦人,为报仇去当兵杀鬼子也没人信。一会功夫,他已被打得遍体鳞伤,一头瓦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他是好人啊!”梅子一边狂喊一边不顾一切地分开众人奔到台上,她一把抱住横卧在地上的他,连声喊道:“盛国、盛国,你醒醒啊!”
“好一个地主婆子!你竟敢来搅闹批斗大会,找死啊!把她给我扔下台去!”造反派头头怒吼着。
几个戴着红卫兵袖标的年轻人蜂拥而上,有拽头发的,有拎胳膊抓腿的,把梅子一下子甩到两米多高的台下。梅子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平躺在地上,一股鲜血顺着她那后脑勺汩汩流了出来,瞬间就殷红了一大片土地。刚苏醒过来的张盛国想站起来,右腿刺骨般的疼痛顿时袭来,他感觉到右小腿腿骨被踢断了。他强忍着疼痛,爬到了台边,只喊了一声梅子,就又昏了过去。
第二天傍晚,梅子在“妈妈、妈妈!”地呼唤声中醒了过来。睁眼一看,继国和续梅兄妹俩正焦急地叫她呢。看到母亲苏醒过来,兄妹俩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许多。
“妈妈,爸爸真是地主和背叛革命的逃兵吗?我和哥哥都因为这个被下放到五七干校了……”继国赶紧给续梅使了个眼色,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的爸爸是打鬼子的英……雄,房后枯井里还……”梅子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说不出话了。她瞪大双眼直勾勾望着一双儿女,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妈妈!妈妈……”农屋里传出兄妹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五)
被定为历史反革命罪关押在大狱里的张盛国,在粉碎“四人帮”后,终于被平反昭雪宣判无罪,重新获得了自由。一晃近十年过去了,他变得苍老不堪,尤其是右腿瘸了,走路再不像从前那样灵活。他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坟地祭奠梅子,当一跩一跩的他跩到梅子墓前时,一向刚强没流过眼泪的他竟然匍匐在坟头上号啕大哭起来……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在这三十多年里,老跩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梅子坟头看看,哪怕长了一颗小草,他也要把它除掉,出现个小鼠洞,他也及时添堵上。
老跩九十岁那年一个冬天,他从坟地回来时摔了个跟头,从此就瘫痪在床,不能再外出活动了。继国和续梅都抢着想把他接去尽孝,老跩就是百般不肯。他告诉儿女“我死也不离开你们的妈妈!”为了遂老人的心愿,儿女只得雇了一个保姆侍奉他。每当儿女孙男回来看望他,老跩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用车推着自己去坟上看望梅子。
今年是老跩的九十八岁,迎来了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大阅兵庆典。作为抗战老兵的他得知这一消息,顿时热泪盈眶,他激动得一连几宿都难以入眠。仿佛又回到了“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当年。
“这五千元替我交最后的党费吧!”面对来看望他并发给抗战老兵五千元补助的地方民政领导,他留给了这个世界最后一句话。
老跩面带开心的微笑,安详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