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婆的猫丢了。
　　 三婆一大早起来就发现猫不见了。以往她一早起来，才有半岁的小花猫，就会从过道里的藏身之处蹿出来，冲着三婆“喵呜喵呜”地叫。三婆烧水做饭，它就在一旁，捯饬着猫爪子，不是玩那几根稻草，就是钻到菜园子里撩拨那几棵菜叶子。
　　 今儿早上有点太安静了。三婆起来后就没听到花花（猫的名字）的叫声，也没看见花花的影子。
　　 “花花，花花……”三婆做好了饭，以为花花藏哪儿玩去了，就喊了几嗓子。花花却没像往常那样，听到三婆喊它吃饭就从旮旯里立马跳出来。
　　 “花花，花花……” 三婆屋里屋外，院里院外地寻了个遍，就是不见花花的半个猫影子。
　　 “能跑去哪儿啊？”昨儿晚上纳凉回来的时候，一开门，花花冷不丁地蹿出来，还被它吓了一跳呢。“回家就关了大门了呀，莫不是爬墙出去了？”三婆自言自语，越寻思越纳闷，抬头看看高高的院墙，“嗯，兴许是。最近老瞧见它在墙头上趴着。”
　　 三婆没瞧见花花，像丢了魂似的，心里没着没落的，饭摆在桌子上，也吃不下。“以前出去玩，到吃饭时候就回来的呀。”她寻思了寻思，又出门去，顺着居住的这条胡同边找边喊：“花花，花花……死哪儿去了，还不回来吃饭？……花花，花花……再不回来饿死你个小东西！……花花，花花……”
　　 遇着谁也问，就是没一个人见过花花。
　　 三婆回家时，桌上的饭也凉了。她坐在板凳上正发呆呢，王婆来了。
　　 “哟，啥时候了，还没吃饭呢？”王婆瞅见饭桌上没动的碗筷，问道。
　　 三婆蔫了吧叽地长叹一口气，肥硕的屁股在凳子上动也没动：“吃不下。花花只怕是丢了。”
　　 “丢了？咋会丢了呢？”王婆拽过一个小马扎坐下来，“不会是跑哪玩去了吧？没找找啊？”
　　 “咋没找？都找了八圈了！腿都快跑断了。谁知道死哪儿去了，喊了半天就是不回来！”三婆一肚子的火枪药。
　　 王婆咯咯一笑：“兴许出去玩去了呢，过会疯够了就回来了。你快吃饭吧，不吃饭咋行？也不能为了个小畜生就不吃饭了，是不？”
　　 三婆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吐出了一丝无力的气息，抬手拿起一个白馍馍——凉了，叹了口气，又放下，起身去锅里盛了一碗小米粥，“呼噜呼噜”几口喝光了，干瘪的嘴唇吧唧吧唧着，舌头在嘴里打着转，舔了舔嘴里仅存的那几颗长着黄斑的老牙，把沾在牙上的饭渣舔干净了，用手再往嘴巴上一抹，这顿饭算是吃好了。收拾碗筷时，看到给花花蒸的小碎鱼，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王婆咯咯笑着白了三婆一眼：“真是的，为了个猫，看把你愁得这模样。没了就没了呗，等俺家大花下一窝的时候，再抱一个来就是了。”
　　 “都喂了半年多了，吃了俺多少好东西啊！养得胖嘟嘟的，要是真没了，谁不心疼啊？再说，俺的花花，可灵精着呢，哪个也比不了。”三婆说着说着，就有点泪眼婆娑了。
　　 一句话勾起了她对花花所有的记忆……
　　
　　 2
　　 三婆今年七十五了，身阔体肥，一脸赘肉，育有二女一男，儿女们早已成家立业，都在一个城里住。老头子（三爷）在十五年前突发心脏病去世以后，儿女们就商量着把三婆从农村接到城里去，她愿意在谁家就在谁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什么都随她的心意。
　　 开始先住的是大闺女家。大闺女在一个企业后勤上班，女婿当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十岁的外甥在实验小学读书。一家人每天都跟枪戳腚似的忙。她一个人呆在高层楼上，又不敢自己坐电梯下楼到广场上玩，天天闷在屋子里，直觉得要发疯了！才住了十天八天，就让二闺女来把她接了去。二闺女家住一楼，进出也方便，没事的时候，她就去广场上看老头老太太们拉胡琴、扭秧歌，心情倒也好了些。可是，有一点不随她的心，就是二闺女的婆婆——亲家母，也住在二闺女家——人家给闺女接送孩子上学呢。闺女家没多余的房间，亲家跟她就住一个卧室。晚上睡觉，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受罪——亲家打呼噜比打雷都响（她觉得这么比喻一点都不夸张），她感觉整个床都要被呼噜声震塌了。结果，在二闺女家也没住多少日子，又住够了。
　　 日渐消瘦的三婆被儿子接了去——其实三婆最不愿意去的就是儿子家——其实她原本哪里都不想去的。儿子那会儿刚结婚才有一年多，小两口都在大企业上班，生活节奏快。别看在闺女家她可以啥也不做，那是在闺女家，她觉得她是“客”啊；在儿子家可不行，儿子家，就是自个儿的家。她一大早就起来给儿子、儿媳妇做早饭，然后洗衣服、打扫卫生。都忙完了，儿子、儿媳妇的睡房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就一个人呆在客厅里，眼巴巴地瞅着儿子卧室的门啥时候开。终于，这俩祖宗都起床了，儿子洗漱完坐下来就喝了一碗粥，儿媳妇连看都不看，抓起从热水里热好的奶，急急忙忙上班去了。她望着饭桌上剩的馒头咸菜和稀饭，憋在心里好久的那股怨气噌噌地往头上冒：“呃……这是嫌俺做的东西磕碜人啊！不吃拉倒，回俺的老家去，不伺候这俩祖宗了！”倔脾气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住，撅起屁股走人了。
　　 打那以后，三婆就一直在农村老家，任凭儿女们劝说，她也再没动过窝，就是在儿媳妇坐月子时去洗了几天尿布，后来那边一直由亲家母照顾着，给带着孩子，她也懒得再去找气生了。儿女们拗不过她，只好啥都由着她了。但见老宅子破旧不堪，儿女们就商量着把老宅子翻修成了崭新的砖瓦房，把原来的矮土墙拆了，筑起了两米高的红砖水泥围墙，又安上了一个大红木门，五间正房安上铝合金窗、防盗门，一应俱全。这下，这座院落严严实实漂漂亮亮的，儿女们总算是安心了。
　　 院子里栽的那棵枣树，枣儿红了又青，青了又红，树干从最初的手腕子粗细，到现在得用胳膊环抱一圈了，一恍，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儿女们都各忙各的，回来吃顿饭的功夫就走了。这几年，三婆的脾气愈发古怪，动不动就发火，跟别人说话也没个好气，惹得四邻八舍都烦她——除了她的老闺蜜王婆 。她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院落，时常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平时除了去王婆家，老姐俩唠唠嗑，就是搬个马扎在大街上，最多跟几个老太太闲聊两句，也不去看跳广场舞——看见跳舞的她就撅着嘴翻白眼：“浪得不轻！”有时候大半夜的睡不着，她就瞪着俩眼珠子瞅着天花板瞎想：“唉！这要是冷不丁死在炕上了，哪个会知道哟？！”这样整天胡思乱想，脾气能不古怪吗？
　　 今年开春以后，王婆家的大花猫下了一窝猫崽，三婆瞅着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实在是惹人怜爱，就跟王婆要了一只黑白花纹的，等小猫出了满月，她就迫不及待地抱来，取名：花花。
　　 只是这花花还太小，喂它啥都不吃，白天晚上“喵呜，喵呜”不住地叫，叫唤得人心里发慌。三婆把花花抱在怀里，软乎乎毛茸茸，乖巧可爱，挠得人心里直痒痒。三婆轻轻地安抚着它：“花花，乖花花，以后，咱娘俩就一起过日子了……看看，奶奶给你做的啥呀？牛奶、火腿肠、小碎鱼……乖乖，想吃啥咱就有啥……小乖乖，你多少吃点啊……”
　　 花花瞪着俩无辜的小圆眼睛，就是不领情：“喵呜，喵呜……”它想吃妈妈的奶奶了。
　　 花花两天没吃一丁点儿东西，蔫得连“喵呜”都不叫了，把三婆急得不知所措。最后没法，又给王婆送了回去，让大花又奶了半个月，这才养活了下来。
　　
　　 3
　　 三婆对花花那个好就甭说了，简直比对她亲孙子都亲。还别说，就是比孙子亲。亲孙子都没捞着她那些宠爱呢。孙子今年十二了，也就是节假日跟着他爸妈来吃顿饭，吃完了就跟催命鬼似的，拍拍屁股吵着要走，跟她也说不了几句贴心的话。感觉跟她一点儿都不亲。唉，也是啊，打小就没带过这孩子，人家是跟他姥姥亲啊！大闺女以前倒是经常来，一个月或是二十天左右来一次，偶尔住下呆一晚上，对三婆来说，就是最大的“恩惠”了。今年，大闺女也带小孙子了，来看她的时间更少了。
　　 自从有了花花，三婆的生活就充实多了，她再不用翻着黄历，眼巴巴地瞅着日子，数着还有几天是什么节什么日的，数着谁谁谁该来看看她了——她现在有伴儿了。在她眼里，这根本就不是一只猫，它就是一个人，一个可以随时陪她说话的人，一个陪她吃饭陪她睡觉，天天守着她的人。任凭她怎么数落，它也不会还口，也不会嫌她唠叨。每当把花花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那一身柔软的皮毛，她就会觉得丝丝温暖，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全身……
　　 “花花，来，尝尝这个炒茄子好吃不？……这得先放大笼屉里上锅蒸好，再用一点点油稍微一炒，又软乎又好吃。二妮说，上年纪了，不能吃太多油水，这茄子又是吃大油水的东西，这么做法不用很多油又好吃。你尝尝看，是不是？”
　　 “喵呜——”花花似乎能听懂她的话。
　　 “花花，来，喝牛奶了哈……还有火腿肠呢……瞧瞧你的生活，以前的地主老财都没你享福。谁知道你上辈子是咋修来的福气哦？呵呵呵……”
　　 “喵呜——”
　　 有了这么个小东西，三婆的生活每天都充满了无限的乐趣。自娱自乐，倒也快活自在。
　　 不过花花也有让她生气的时候，比如，尽管好东西没少给它吃，可花花就是改不了偷腥的毛病，一个不留神，她晒的小干鱼就被花花打翻了垫子，撒得满地都是；再比如，菜园子里刚刚栽种上的那些辣椒、黄瓜、西红柿小苗苗，花花没事干的时候，就老去撩拨着菜园子里这些东西玩耍。她看见被花花玩得蔫了吧叽快死掉的菜苗，就心疼，抄起烧火棍挥舞着吓唬它：“死东西！以后再看见你祸祸俺的东西，看不打死你！”
　　 “喵——呜！”花花还真吓得躲进过道的杂草堆里，缩头缩脑地偷望着一脸怒气的三婆。
　　 三婆也就是吓唬吓唬花花，她哪里舍得真打啊！
　　 花花似乎也知道了三婆的软肋，屡教不改，屡试不爽！更有甚者，花花还把三婆挂在厨房窗户下那袋还没来得及放冰箱的腊肉糟蹋了不少。正在烧水的三婆抡起一块木头板子就砸了过去，花花躲得快，木头砸在了厨房的窗户上，“哗啦！”一声脆响，窗户玻璃碎成了好几块，气得三婆捶胸顿足，当时把花花煮着吃了的心都有！
　　 花花自知闯了祸，此后好几天都乖乖的，围着三婆“喵呜喵呜”地撒娇、扮可爱。
　　 “你啊，你啊……你个小灵精哟……”三婆对花花真是爱恨交加啊。
　　 不过，隔壁邻居——三婆的本家兄弟媳妇狗子娘，对花花可没这么好性子了。狗子娘也是七十的人了，人精瘦精瘦的，跟三婆就隔着一道院墙。狗子娘也是两个闺女一个儿，也是儿孙满堂。两个人是没出五服的妯娌。但这二人，因为二十年前的一桩小事闹翻了脸，从此没再说过一句话。要说起两个人的过节，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那是个初秋。在持续干旱了两个月之后，迎来的是绵绵不绝的秋雨。两个月的抗旱保收，好容易把没干死的那些庄稼侍弄得像模像样了，老天爷偏偏又把那晒死人的大太阳收了回去，不露面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整天紧一阵慢一阵地下。庄稼收获在即，这样的鬼天气自然叫人心里窝火。庄稼地里没法去干活，人就闲得无聊，凑一块打打扑克牌。狗子爹和三爷，总是凑在一个牌桌上的。为啥呢？这老哥俩，脾气对啊。要是分在一伙，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同仇敌忾，生死与共；要是打对头的呢，绝对死磕到底，真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撞了南墙都不回头。没办法，谁让他老哥俩是一个祖宗根下出来的呢。犟啊！这俩人凑一块，就是一道绝色风景。那些去牌桌上瞧热闹的，多半是冲着这老哥俩去的。
　　 这天，吃罢了早饭。三爷撕下一张卷烟纸，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脏兮兮黑乎乎的塑料袋，把塑料袋抖擞开，从里面捏出一小撮旱烟丝，放在了烟纸上，卷起来，用手捻结实了，再用舌头舔了舔纸边，粘上，然后撕下一头多余的纸，点上。滴滴答答的雨声，穿过指缝间缕缕升起的烟雾，径自钻进了三爷的心：他奶奶的！今天又不开晴了！
　　 “三哥——三哥——”墙那边传来狗子爹的喊声。
　　 “——来了！”三爷抻着脖应了一声，把半截烟蒂巴扔到脚下，碾灭了，起身。他知道，那是隔壁狗子爹喊他去老五家打牌呢。
　　 “天天打，咋就没个够呢！打打打，能把老天爷打醒醒了咋地？”三婆一边洗着碗一边看着即将出门的三爷叨叨起来。
　　 三爷听见老婆子叨叨，心里就升起一股无名火： “天天东家西家地嚼舌头根子，就能把老天爷骂醒醒了？”他白了老婆子一眼，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老娘们，大早上就开始叨叨叨，叨叨叨，你不嫌烦啊？！”言罢，披上一件破褂子遮住雨水，大步跨出了小院，丢给三婆一个干瘦的背影。
　　 三婆那一脸肥肉气得直接要痉挛了，她把洗碗用的半盆子水泼了出去：“吃饱了撑得！打打打！打出金子银子来还好了呢！还就不用看老天爷的脸了！”
　　 老五家就住在后巷，几分钟就到了。屋里已坐着四五个人了，各自抽着旱烟，说笑着。也摆好了牌场——小槐木饭桌上铺上了一张旧报纸，放着一摞磨得起了毛边的纸牌，三五个破旧的马扎散放在桌子边。他们通常玩的是保皇。这桌牌友如果没特殊情况，一般是固定的那几个人。多出的人都是站在边上看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