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猿相揖别。
　　 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
　　 不过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题记
　　 1
　　 对于红卫来说，盛夏的正午是一个特别的时刻。在炎热的寂静里，大人都午睡，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凝望者。
　　 十岁的他好像看见某件大事正在发生：公安局长拿着手铐，特务正搞破坏，日本鬼子悄悄摸进村。他无声地下了炕，溜出屋子。
　　 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烈日把大街晒得白亮。这无声的白亮让红卫有点害怕，那远处的半截土墙后边是不是有一个特务正用无声手枪瞄准？红卫缩着脖子认真观察土墙，墙头上什么也没有。红卫决定不走大街，先钻进一条小胡同，再折个弯，偷偷绕到墙后边侦察。
　　 那堵墙其实是土地庙倒塌后剩下的残壁，显得破败荒凉。大人常常用这里吓唬小孩，听话呀，不听话等黑天把你扔土地庙去。土地庙在小孩心目里是黑暗可怕的地方。
　　 土地庙周围的老房子里还住着几个吓人的人。其中有一个白发魔女，她的头发像石灰一样白而且披散着，她的脸大部分时间被白发掩盖，但有时候忽然从其中闪现出可怖的红唇，好像刚喝了血。其实不是血，那嘴是她用红纸染的，人家有结婚或生孩子的，她喜欢去偷人家门上贴的红纸。听老人说这个女人以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最喜欢打扮。她爹是地主，因勾结还乡团被镇压了，她也吓傻了。和白发魔女一样吓人的还有一个叫小福的，小福是天底下最乐观的人，一天到晚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喊“毛主席万岁”，这样欢天喜地热爱伟大领袖的人看似没什么可怕，谁知道他是个笑面虎，他会边笑边用石头砸你，好几次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有一次一个人气急了，把他一顿好打，打得他满地打滚但是笑得合不拢嘴，噗噗地把地面的尘土都笑得冒烟儿。
　　 红卫想着土地庙的可怕，想着白发魔女和小福，心里砰砰跳，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向那边靠近，仿佛有什么超自然的伟力推着他一定要探访一下那堵墙后边的世界。红卫终于走到胡同头上，躲在胡同头上的一个大门楼下面喘了喘气，然后飞速向那堵墙后面探了一下头。
　　 那堵墙后面没有人，但有另外一个世界。土地庙的旧址上种着一大片向日葵！
　　 那些硕大的花向着烈日怒放，那些肥大的绿叶也怒放。多么倾心的怒放，多么壮丽的怒放，多么无遮无拦的怒放。世界灿烂而寂谧，没有特务，没有日本鬼子，公安局长没带着手铐来，白发魔女没张开血盆大口，小福没扔石头，一切都平心静气，一切都屏住呼吸，天地之间只有这花开之声。
　　 红卫从隐身的门楼后边走出了，走向这群阳光的圣徒。红卫想捧住他们的脸，闻闻他们的香气，他想把脸贴一贴他们硕大的花朵，听清他们对太阳说的话。他们真高呀，简直像森林。红卫爬上那截土墙把一朵花搂进怀里。
　　 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从后边一下把红卫从墙上拉下来，摔到地上。
　　 拉他下来的是一个壮汉，他眼睛很小，皮肤很黑，牙齿黄黄地突出唇外。那是大队的一个民兵，名字叫勇争。这个人平时给人的印象是又老实又正派，对革命工作积极热情，可是这么好的人三十大多了还没找到媳妇。
　　 他啪啪打红卫的脸，大吼：“小猪罗！谁让你偷生产队的向日葵？我说我今天晌午睡不着觉，一想也许有特务，再不然就是有人搞破坏，果然不假。”
　　 勇争要把红卫送到大队，红卫吓坏了，一个劲分辩他不是偷，他只是想看看花，勇争又啪啪打红卫的脸：“还敢撒谎，走，上大队。”
　　 红卫坠到地上不起来，勇争的眼珠转了转说：“不让我告诉大队也行，但你要给我两毛钱。”
　　 “什么！两毛钱！”红卫惊呼起来，要知道一个劳动日才值两毛钱。
　　 红卫说：“我没有两毛钱呀。”勇争说“你回家找找。”红卫说：“家里也没有。”勇争说：“你家里有个鞋拔子，是个铜的，你拿给我，顶两毛钱”。
　　 为了不让勇争报告大队，红卫痛下决心，要把家里的鞋拔子贡献给勇争。红卫起身要走，被勇争一把薅住，勇争说：“你不能就这样走，得在这押一件东西”。说完勇争上下打量起红卫，可怜！由于天热红卫浑身上下只穿一件小裤衩，连脚都是光着的。勇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的一声把红卫的裤衩褪下来。红卫已经十岁，早过了恬不知耻的年龄，他含着眼泪叫：“你这是干什么！你叫我光腚呀！”勇争说：“快跑！快家去拿，趁现在街上没人，再废话等睡午觉的人都醒了，我看你怎么办。”红卫没办法，抹了把眼泪，像赤裸的猴子一样跑起来。
　　 不一会铜鞋拔子就到了勇争手里，勇争笑起来，红卫发现勇争笑着的嘴鲜红鲜红的，脸上也有两三块鲜红的痕迹。勇争把鞋拔子放进兜里，把裤衩丢给红卫，然后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红卫心里一边骂着勇争的八辈祖宗，一边想：这家伙的嘴怎么那么红呢？好哇，你爹爹的，记下今天，你等着吧。
　　 又是一个热寂的中午，红卫蹑足潜踪摸进土地庙。在那些向日葵里，红卫像训练有素的侦察兵一样匍匐前进。
　　 在向日葵森林的深处忽然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红卫像机警的狗一样把头一点点抬起来，在前面不远处，两具赤裸的肉体像蛇一样纠结在一起，勇争的嘴在一团白发里疯狂地啃咬着。
　　 红卫的身后忽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欢呼：“毛主席万岁！”,小福举着一块大石头像狂笑的闪电一样射向勇争，耳轮中只听见“啪嚓”一声，鲜血和脑浆迸溅出老远。
　　 2
　　 “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呀！”
　　 听完红卫的讲诉，对面的卫东轻轻叹息了一声。
　　 此时的红卫已经是一位著名画家。美院以前的教授。卫东也是美院教授，著名美术评论家。红卫刚刚完成一幅画，画面是大面积的汪洋恣肆的金黄，在金黄的中心喷溅着兽性的鲜红，卫东看过后耸了耸鼻子，说好像闻到了炽热的阳光和鲜血的味道，红卫就向卫东讲了这段四十年前的往事。
　　 “小福是你叫来的吧？”卫东问红卫。红卫赶紧分辩：“不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小福怎么跟来了。”
　　 卫东点燃一支烟“你行呀，十岁就有这样的眼福，说说，看了这场面，心里什么感觉？”
　　 “罪恶，震惊，丢人……”
　　 “还有呢？”
　　 “还有什么？不好说。”
　　 是呀，肯定还有什么，那些不好说的感受。
　　 几十年间，那个炎热正午向日葵地里的一些回忆经常把他刺痛一下。壮年男人的裸体，蛮悍的肌肉，女人白白的膝盖，圆润的小腿，扭动的脚丫，她痛苦或者痛快的呻吟，他极力压抑着的野兽一样低沉的咆哮……对这些的感受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卫东看红卫不说话，把嘴凑近红卫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红卫呼得一下站起来，一把把卫东推老远“你胡说！”
　　 卫东眼笑的眯成一条缝“瞅瞅，瞅瞅，看急眼了吧？不是那么回事你急什么眼？”此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各自点上一支烟，把头裹在各自制造的烟雾里。
　　 卫东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就起身往外走，把他的通话和他的烟雾都带出房间。
　　 红卫知道这是卫东要到外边找女人来陪他俩过夜，这是他们早商量好的。这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卫东为什么要背着他到外面说呢？
　　 ３
　　 大约一小时后，一个年轻妖娆的女人进入了红卫的卧室。
　　 红卫惊讶地发现这女人竟然染着雪白的头发，嘴唇涂得鲜红。红卫明白了卫东为什么要背着他到外边打手机。
　　 不！不！可是……女人已经贴上来了，可是……
　　 ４
　　 那天晚上红卫兴奋极了。他和那个女人，像一对汹涌澎湃的野兽，撕咬对方，啃噬对方，吞吐对方。这是他几十年性史中最兴奋的一页。
　　 就是身体在最兴奋的时刻，心里仍然有那句话在重复，你，除了这样没有别的生活出路。
　　 红卫和妻子离婚后二十多年一直独身。这让前妻很内疚，她甚至要给红卫经济补偿。但金融危机后她已经没有这种能力。红卫也不需要，他已经是著名画家了。他现在也不像二十年以前那样恨妻子了。红卫画油画，也画国画，他临摹了很多古代山水画。画中的水村山郭荒城古渡常常让他遐想，如果携妻生活在画中的时代画中的环境一定会和她白头到老。可是红卫生不逢时，他的时代人们要面对层出不穷的怪物。给了他最残酷的打击的怪物一个叫踏板，一个叫美国。二十几岁时国门大开，有一种日本进口的踏板摩托车让妻子着迷，她说骑上这种摩托白裙子飘逸有种公主般的高贵感。日本踏板一万五千元，红卫那时一年的工资一千五百元，不吃不喝十年才能换回日本一坨冒烟的钢铁。妻子不无幽怨地对红卫说：“算了吧，说说罢了。哪能喜欢什么什么就会变成自己的。等你买上踏板我就老了，白裙子飘不动了。”踏板面前会画画懂贝多芬的才子红卫第一次感到这样虚弱和无力。但那时红卫还有奋斗精神，他背着学校到外面给人家画广告。上世纪九十年代电脑喷绘技术不发达，很多广告是手绘的。在几层楼高的脚手架上，头顶烈日，挥汗如雨。等红卫终于攒足了钱买回一辆国产仿日本的踏板，妻子已经没兴趣了，她对另一个怪物如醉如痴，那个怪物叫美国。红卫彻底疲倦了，夸父追日，他只能追到仿造的日本，他无力跨过太平洋追入美国，只好眼睁睁看着妻子离开自己。
　　 和妻子离婚不久他和卫东成为好朋友，卫东的妻子也被洋人蛊惑到了欧洲。每当想到他们如花似玉的妻子正被洋人蹂躏，一对难兄难弟就难以抑制以头抢地的悲情。他们常常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有一次喝多了卫东把红卫领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卫东不见了，屋里只剩下红卫和一个飘渺的女人。酒精已经让红卫的倾诉无法停止，他坐在床上前仰后合地痛陈妻子对他的伤害，并大谈他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有才华的人，别看他现在穷，但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出人头地。那女人被他无边无际的诉说搞烦了，把衣服一脱，抓过红卫的手就按到乳房上。
　　 “你废什么话！瞎白话什么？”
　　 从那以后红卫就勒不住缰绳了。他和卫东并肩作战南征北战。他们一个进去了另一个在外面站岗放哨。一个被抓了另一个代表单位去交罚款领人。他们都是美院的教师，真是可以互相代表自己的单位。因为他们相互掩护互为表里，二十年间学校方面不知道他们任何劣迹，他们把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形象从青年保持到中年。
　　 在那些不被领导同事学生知晓的野逸时间里，红卫骑着他那辆仿日本的踏板摩托穿行在北京光怪陆离的街巷寻找他们的快乐。他无比悲催地想：为公主所买的踏板现在却骑着它去寻找婊子。
　　 有道是：家庭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心中的痛楚锻造了红卫独特的绘画语言，二十年间红卫的画越画越有味道了。美术评论家卫东又摇动手中三寸不烂之笔对红卫进行不遗余力地吹捧，简章要把红卫打造成梵高高更塞尚的混合体。也加上红卫赶上了好时候，这二十年是中国各项事业飞速发展的时期，大中国呼唤着自己的文学大师绘画大师，在这千呼万唤中红卫有什么理由不脱颖而出呢？红卫的画在各种全国大展中不断获奖，各种荣誉纷沓而至，真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盛世收藏的浪潮也是在此时尘嚣直上，红卫的画成为艺术品市场的抢手货，用卫东的话说这简直不是画画，这是在画钱。同时卫东的事业也是风生水起，因为红卫的成名也抬高了卫东的身价，卫东也成为著名美术评论家，有大量的还没成名的画家为了能得到卫东的鼓吹争着给卫东送钱。
　　 很快红卫卫东先后晋升教授，真是名利双收。
　　 红卫卫东斥巨资在北京昌平买了一座山，建起他们的艺术城堡。他们再不用骑着踏板出去找了，一个电话，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送到城堡。kty宝贝，艺校学生，闲不住的时装模特，北漂着等机会的女演员，他们连观众们很脸熟的女演员都招过。
　　 不过这时红卫忽然对这样的生活厌倦了。社会给了他这样高的荣誉，他还要把一个糜烂透顶的红卫反馈给社会吗？有时给学生上课，面对那些年轻的清澈的眼睛，红卫常常感到惭愧，这些孩子会不会闻到他灵魂散发的臭气？即使没有人侦察没有人偷拍难道自己心底真就没有一双眼睛注视自己吗？瞧！高贵的艺术殿堂上站着一个什么人？一个嫖客！在加上他已经年过五十了，老境堪忧，将来病倒了身边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你还能指望那些穿情趣内衣的女人照顾自己？那些人只会看在钱的面上与自己肉搏。
　　 红卫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做一个不虚伪不淫荡表里如一的好人。他在自己城堡里沐浴更衣，戒除女色，然后郑重其事去相亲。他要找到一个身心的伴侣，然后绝对对她忠诚。让红卫想不到的是他如入无人之境。他的愿望是找一个年纪相当的，具有相同时代背景的人更容易沟通。可是当接触了几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他心灰意冷了。五十岁的单身女人百分之百是怨妇，外表“艰难苦恨繁霜鬓”，内心“凄凄惨惨戚戚”，她们对男人的怨毒已达到饱和的程度，你的一言一行都被她们刺探着，刺探的目的就是要证实你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混蛋。五十左右的不行，那就找三四十岁的。红卫又发现一群奇葩，这些女人除了彻底的拜金之外简直状若白痴，文化知识的欠缺差不多到了丢人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