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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得像根枯树枝的雪花三岁那年冬天又害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母亲二兰子用一块褪了色的旧台布把她小身子裹在里面，打了一个十字型的背带，背上雪花就去了赤脚大夫孙撸荡子家。
　　 当时南家铺子被夜里的一场大雪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二兰子深一脚浅一脚朝铺子外面那个叫孙屯的小村子走去的时候，她心里隐隐作疼。这么小的丫儿，体质弱的不行，哪一场感冒都瞎得了她，王明德已经彻底放弃了对雪花活下去的拯救与希望，五大三粗的男人甚至将粪筐和粪叉子都准备好了，还有从铺子德惠大哥小卖店买来的一沓烧纸一柱香。那个年代铺子死小孩的不少，没有好医生，加上穷得揭不开锅，槐花搀点苞米面子团成团儿搁在山上摘来的玻璃树叶上一蒸就是一锅，连点豆油都没有，吃的二兰子都拉不出粑粑，上厕所总要拿根高粱秸秆往外抠粑粑蛋儿。不消化，营养不良，那张脸像腊纸。雪儿一落草就没有吃上二兰子的奶水，全靠她娘家养的一头母羊挤出的奶还有地瓜苞米粥养活到三岁多，马上就生日了，雪花病的不轻。王明德不想给治了，反正是个丫头片子死了就死了。日子穷的滴水成冰，可铺子里女人的肚子不穷，今天李家女人在大炕上生下肉蛋蛋，明天队长高山的老婆生了龙凤胎，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簸箕大的一个铺子卧在山底下，像一枚枚过不了楚河汉界的棋子，没有几个人走出大山。他们盼着苦撑着，渴望有一天能吃饱穿暖，趟出那道清水河，去那座小县城看看。二兰子生火做饭，扒灶坑灰的时候就不止一次的想过，去小县城看看，住在那里多好。听去过县城的队长高山说过，那地方大街小巷都是卖好吃和针头线脑的货郎，不像南家铺子，一只簸箕四面环山，一年四季吃苞米粥就咸菜，一起扎堆儿打出的饱嗝都是萝卜樱子味儿。更幸福的是女人穿红着绿，胭脂水粉不断流。她们在日上三竿的时候挎一小筐出来买菜，筐里总少不了一朵花儿，有时是玫瑰花，红艳艳的像她们涂的猩红的嘴唇；有时是郁金香，黄澄澄的像秋后收割下来的苞米穗子。
　　 高山的话就像五四先生的八卦算命书，让二兰子们充满幻想，二兰子在想有朝一日一定带着苦命的雪花去县城逛逛。
　　 但是还没等去山外的县城，雪花又一次病了。积雪很厚，经过寒冷与西北风的冻结形成坚硬的冰层，二兰子每走一步都怕摔倒。背上的雪花气若游丝，她一边走一边和雪花说话，雪花，你是生在冬天的，你落草那天，五四先生从他家小平房背着手晃荡出来，经过咱家门口听来看欢喜的女人们说，俺生了丫头，又赶在上午十点，他摔给女人们一句话，这丫头要是活下来一准是文曲星下凡。
　　 雪花啊，妈不知道文曲星是啥东西，俺明白文曲星不是官儿也是有文化的意思。二兰子从小兄弟姐妹九个，母亲的肚子就没干瘪过，她小妹子袖子和她相差二十岁，大哥都娶媳妇了，袖子才会扎吧扎吧走路。二兰子的母亲生男也生女，要不是男人是出了名的木匠，会做箱柜桌椅壁橱，这一大帮狼崽子不饿死才怪。
　　 二兰子没读几天书就被爹撵下来在家纺大线。挣的钱给弟弟们读书。清水河喂养出的女儿都水灵灵的，虽然苦日子哈口气都结冰，可清水河畔居住的女子很漂亮，像河畔芦苇丛中盛开的星星点点的野花，艳丽晶莹又粗线条。也许是强劲的山野风和清水河的四季流水滋润了女儿们，男家铺子的女儿嫁出铺子的不多，她们大部分都被张姓王姓两个大家族的男人娶回家。张王也不是近亲，互通婚姻很正常。二兰子的父亲张青菊肯把二兰子嫁给王明德，也是一个偶然。那年夏天，张青菊去邻村一家打一对木头箱子，他家的儿子要讨媳妇。做了一天一宿，赶出活儿，天麻麻亮，他背着家什木箱子往回走，熬夜加之又累又乏，走到邻村一处烂泥塘子一下子陷了进去，越拔越往下陷，吓得他扔了木头箱子，喊救命。一家十多口人，他死了，撒手不管了还不得被阎王爷找去。王明德一大早从这个村子的大姑家往回走。大姑昨黑中了邪，赤着脚儿，满屋子里蹦哒说自己是狐仙狐天德显灵。她闹家里人也睡不了囫囵觉，冷丁想起南家铺子的五四先生。擦黑儿王明德的姑父就翻山越岭找王明德牵线搭桥，在小卖店买了二斤槽子糕，用纸包包着，也渗出油渍渍的油儿，拎在王明德手里，馋的他一路流口水。趁着夜黑，他姑父老眼昏花又在撒尿的功夫，拆开纸包，抓起一块槽子糕三口两口下了肚。
　　 五四先生还没睡，坐在书桌前看书，浮黄了页面的易经八卦书一大摞摆在桌子上。看在二斤槽子糕的份上，五四先生跟着王明德和他姑父趟过清水河去了邻村。给王明德的姑姑看过病灶，知道她是狐仙邪灵附体，立马请了牌位，在王明德的姑父一个闲置的屋子供养上了。
　　 折腾了好几天的王明德的大姑终于有了家的感觉。这个排位上面书写了狐仙的一大姻亲关系，也把大姑的名字写上了，但名字前面带个狐字。
　　 这么着天空也露出鱼肚白，五四先生忙活了一晚上。村子里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这样，大姑的突然安静，恢复正常，让大家知道五四先生在阴阳八卦方面绝非浪的虚名。
　　 有很多人当场请他去家里为患邪景的亲人看看。王明德只好握着大姑父给的荞面窝头就着毛葱一边走一边牙齿嚼和着猛咽，走在烂泥塘子的时候就听到谁喊救命。那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来是哪位。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我的天老爷啊！那只露个脑壳，木箱子的家什散乱在旁边草地上的人不是张青菊木匠吗？
　　 王明德不敢迟疑，再慢悠悠的，张木匠就要沉塘了。这个塘子死过不少人，这正赶上夏天，要是没人经过，张青菊必死无疑。
　　 王明德从一棵柳树上拽了一根树枝，一头递到张青菊手里，一头往外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张青菊拽到岸上。王明德也累的虚脱了。泥猴子似的张青菊当即跪在草地上答谢王明德的救命之恩。王张两个大姓都是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在清水河畔家族团结的观念性很强。
　　 王明德十九岁了，一向偷偷稀罕二兰子。因为二兰子人秀气，也能干活，肯下死力气，她在九个兄弟姐妹中最勤劳。王明德就哥一个，他爹王大烟袋早就寻谋要把张家的二闺女娶到家里。可张青菊儿女成群，条件却不错。王大烟袋老婆还死得早，王明德七岁就没娘了，他带着明德过日子，也少不了流言蛮语，说他和谁家的媳妇眉来眼去，等等，他就没再续弦。他看上二兰子老实不多言多语。
　　 但清水河畔提亲娶媳妇有规矩，上媳妇家第一次就要给见面礼，礼数还不轻，轻了就荒了。
　　 王大烟袋嘴上叼着长烟袋去找过队长高山，高山吸拉着嘴，说这事不好办，再等等。
　　 整个清水河畔的人都知道，高山说话有权威，他放个屁在南家铺子都是一个霹雳。
　　 还没等王大烟袋备好去一河之隔，送河对岸的张青菊家的见面礼，张青菊掉进烂泥塘子被王明德救了出来。
　　 人和人走到一起，有时候是天意。就像王明德和二兰子，当张青菊跪在地上谢他的搭救之恩时，王明德也是趁人之危，给了张青菊一个不大不小的耳光，不用谢，这些都是废话，你要想谢我，就把你家二兰子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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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青菊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点头，但他的心里从此有了芥蒂，这芥蒂甚至在以后的经年里成了他和王明德女婿的一道无法逾越的栅栏。
　　 怎么说在如此环境下的求亲有些不光彩，它完全没有光明磊落提着礼品钱财去张家提亲来的辉煌。王明德也因为这件事在南家铺子刮了一场风沙四起的白毛风，不管怎样对于王姓家族来说，白猫黑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王家人在欢天喜地的帮衬着王明德准备结婚的事情。
　　 再穷，按照当时铺子里结婚娶媳妇的习俗，王家必须给女方裁一套衣服、一双鞋、一台上海牌缝纫机。至于电器，二兰子那次和王明德一前一后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去铺子外乡里的集口买结婚用品时，在一家门市部，二兰子低着头小声给王明德要了一支手电筒，有了这玩意，二兰子下黑去清水河洗澡就不害怕看不见道儿。
　　 二兰子从和王明德有了这层关系后，下地参加生产队劳动，都不好意思走在一块儿。有人开他倆的玩笑，几个嫂子在歇息时，要扒了王明德裤子。女人们很虎，将王明德按倒了在他裤裆里抓挠，。二兰子红着脸不让了，嫂子们，那是男人的命根子，你们手下留情。
　　 嫂子们哈哈大笑，瞧啊，还没过门就护的紧紧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明德赶紧结婚吧，我们好吃酒。
　　 清水河静静地流淌，河畔上菊花万山红，格桑花次第开放。二兰子也不同意嫁给王明德。王明德还可以，庄稼好把式，在队里是很受人喜欢的干活把式。
　　 队长高山还把他提拔做了队里的会计，记记工分，管个账面什么的。但王大烟袋是个孤老头子，他走在大街上大烟袋一叼，一身烟袋油渍味儿，熏人。女人不愿靠前，男人也不喜欢他。他很抠门，盐猪肉的咸盐炒菜用，你上他家借把铁锨都不借。王姓的人虽然团结，架不住他抠门。他还有个毛病最让二兰子不能接受，撒酒疯。一喝酒必醉，一醉就撒酒疯摔家什，他家的碗盘子不知被他摔碎多少。幸亏，王明德的大姑父在乡里一家门市部是管事的。摔碎了碗盘，他也心疼很久，去重新添置碗盘就发誓再也不喝酒了。狗改不了吃屎，他改不了，他熏酒是想女人了，可谁理解？谁都不理解，王明德也不理解，这不是败家吗？有这样的老子，谁家闺女跳你火坑？
　　 这个火坑二兰子跳了。
　　 张青菊在家里是土皇帝，他说一不二，没有王明德她爹这条命就喂了狗。
　　 嫁吧，我在王明德面前已经答应了。我这张嘴不是屁股，咱不能让南家铺子王姓人说三道四。你爹大小还是个木匠，你大哥二弟都讨了媳妇分出去过了，不管狗窝猫窝好赖有个家。你三弟也该讨婆娘了，你这个二姐不能添乱子，怎么着王明德干活出大力养活一家人没问题。
　　 那个秋天，清水河畔发生了很多事儿。二兰子步行去了王明德家的第三天，四弟参军当兵趟过清水河去了陕西，这一走，四弟和南家铺子以及这里的亲人成了永别。
　　 二兰子结婚后，和王明德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可不久，张青菊的担心就应验了，王明德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对二兰子大打出手。都在一个铺子住着，站在院子里能闻到邻家人放个响屁。
　　 清水河很宽，却很静。它的上源在乡里另一个村子，从清水河的源头绵绵延延了几十个村落最后流归一个人工大水库。
　　 清水河将南家铺子几十户人家分成两岸，南岸北岸。王明德家在北岸，隔着河就是张青菊家。王明德在院子叫嚣骂人，张青菊的三儿子盒子在房后摘苹果，一个个红绿相间的国光苹果放在土篮子里很好看。盒子听到河北岸传来的吵闹声，落下手里摘来的一个苹果撒腿去了清水河北岸。河水很凉了，河里自由自在游戈的白条子红刺儿还有沙里趴鱼，惹得盒子眼红。可他听那吵闹声怎么像是二姐家的，自大姐大兰子因考上高中，张青菊这个爹重男轻女不供她上学她喝了一瓶一六零五毒药结束自己十八岁生命后，在一铺炕上一个尿窝里长大的盒子格外害怕二姐出事。
　　 盒子的裤腿都湿了，清水随着地卡布蓝裤子淌到地面上还没来得及拧干，就看到王明德手里握着一只水鞋，胶皮做的黑色水鞋朝二姐的脸上身上狂打。
　　 盒子像一头在厩里憋急眼的驴，冷丁睁开绳子，撒野奔来。你个骡操的，俺二姐哪地方不入你心了，你是爷们就和我单挑，跟女人一般见识，你就是个鸡灯！
　　 面对虎背熊腰的三小舅子，王明德打怵了，他自知不是盒子对手，你姐摔打老人，嫌弃俺爹喝酒。
　　 就为这事？狗娘养的你看看我姐的嘴丫子都是血，你不过就拉倒，打我二姐干什么？
　　 盒子再次冲了上来，两个人在王明德家的院子撕打滚在一起。二兰子怕出人命，就找王家的几个叔公公把他们拉开了。双方都受了伤，不重，不过鼻青脸肿的。
　　 这结婚不到半年就出一疙瘩事儿，张青菊在三儿的诉说下去了清水河北岸的王明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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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说打女人是不对的，王明德低着头坐在炕沿上腚下夹着一根稻草绳子，他在为砍柴禾搂草过冬天作准备。他的大鼻涕像屋檐下的一根冰溜子，遇到阳光的照耀后融化坠落下来。他一言不发，张青菊扫了一眼被女婿打的鼻青脸肿的闺女，没事人似的在生火做饭，苞米秸秆火苗干干净净的燃烧着。锅灶上二兰子在插河漏，一种苞米面儿揉成的面团团，放在一支木板做的有豆粒大小眼的插子上，那面团就随着豆粒大的眼儿掉下也不大的细条条，北山人管它叫河漏。炝上酸菜白菜卤子，一顿三大碗没问题。
　　 张青菊沉默了。但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王大眼袋却局外人一样笑吟吟的和王姓人家来的人打招呼，完全冷落了张青菊。这哪里是待客之道，当初要不是王明德救了自己一命，闺女踹到沿坑了呕农家粪也不会给他家。
　　 张青菊信步走了过去。王大烟袋看到亲家兴师问罪的样子，急忙笑脸迎过来，来来来，坐坐坐，张老弟今儿来，按理说我早该迎出去了，可俺家明德不是把你闺女打了，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老弟啊，你瞅瞅，小两口这不又好了吗？德子在给二兰儿抱草烧火呢，他们打仗能不过日子吗？再说了，啊，你那次不叫德子你早没影了，骨头渣子恐怕也烂了，这家务事，你还是少搀和，要不，你能把二兰儿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