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想到一位老师(散文)
他是学校的一位老师,很不起眼的人物,文革前他在学校具体做什么,我们都说不清楚,只知道见面点头问声“老师好”就过去了。
文革开始后,学校的老师是一个接一个地被揭发、被打倒,被关进了学校的“牛棚”里,学生们想批斗谁,就可以报请校革委会,组织学生批斗会。大热的天,被关进牛棚的老师必须整天写交代材料、写犯罪事实,写材料还得爬在窗前的书桌上,窗上不得安装玻璃,便于红卫兵时刻监督。
那些闲人模样的学生,夜里总要在这些窗前晃来晃去的,顺着牛棚来回地走动,嘴里叼着香烟,爬在窗框上看老师写字,看烦躁了,顺手将那烟头往老师的光头上一扔,老师“嘿呀”地叫了一声,他却“嘿嘿”一笑,转身又去了别处。
第二天一早,老师们便被叫起排成一队,踏着哨声往操场去。那里立着几个红卫兵,对老师训斥了一阵,便让他们围着操场跑步,半个小时后,年龄大的老师开始气喘吁吁越跑越慢了,红卫兵便责令停下,一溜儿排着,围着蓝球杆儿绕圈,然后停下,让打头的老师出列立正,拿起一个铁桶,扣在老师的头上,喊着口号,还让他原地转圈,眼看着人已经站不稳了,红卫兵便把老师拉到一个铁杆前,让他蹲下做起跑式准备,一声哨响,那老师弹身跑起,“咣”的一声,撞得晕头转向摔倒在地。几个红卫兵上前就是一阵脚踢,老师“噢噢”地叫起来。
这时有一个很弱的声音:“我来!”他,就是那个很不起眼的老师,人很瘦小,干巴巴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神显得很疲惫。只见他照着前面那人的样子,被扣上了铁桶,蹲下,起跑,哨声刚落,他竟像一头受惊的鹿,猛窜向前,“咣当”一声,就像被摔出的布袋一般,瘫倒在地上,只见那铁桶咣郎郎地滚出很远。
几个红卫兵惊呆了,这么瘦弱的人,力气能如此大?他们走上前去,用脚踢了一下,那老师动也不动,便叫人将那老师抬着走了,这场游戏只好收场了。
一天早上,学校里的反动学术权威,也就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正在学区二楼清扫卫生。他的腿脚不很灵便,又高度的近视,总怕地上的东西扫不净,佝偻着腰像弯弓的虾一般扫一扫、看一看,刚扫到楼角的转弯处,楼下便上来一个着黄军装的学生,他戴着一个特大的袖章,那是红色恐怖队的战士。他走到校长的面前站住不动,看着这平日里威风凛凛、人见人怵的人物,心里就有着一种恶气,“张XX”他大喊其名,那校长突地被这叫声吓了一跳,立即站直了,回了声:“到!”这战士瞪大了眼,叫着:“你平时的威风到哪里去了?”话音未落,一巴掌便打了过去,“咣”的一声,那校长便跪倒在地,双手托着脸,面上的肌肉在抽搐,眼镜被打飞出五、六米远。这战士还狠狠地瞪着校长,慢慢地往前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爬在地上的校长,一脸的得意劲。
校长颤微微地在地上往前爬,寻找被打落的眼镜。这战士嘴角露出一股冷笑,转身要走,却看见那个不起眼的老师跑着过去,帮校长去拾眼镜,嘴里还讲:“校长,你别动,我给你拿来。”那战士又是一股火,上前便打了那老师一拳,老师趔趄地靠到墙上,半闭着眼睛,握着眼镜的手在胸前不停地划十字。“你还是个教徒!还信封资修?给我滚!”那战士暴跳如雷,走了。老师慌忙走着过去,扶起校长,不停地说:“罪过!罪过!”
那时多数老师都打成了牛鬼蛇神,学校停了课,学生到校是来闹革命的,有的搜集罪证,有的写大字报,有的却出外搞串联,天南海北的瞎闯荡。学校没有了秩序,教室的墙面上、走道上,学校大门上,到处被大小字报贴得满满的,口号标语满天飞,而且天天有新内容,日日都更新,需要清理卫生,学生就找来那个不起眼的老师,让他一张一张地撕掉,又一张一张地贴上。
厕所淹了,屎尿成河,别人都绕着走,那老师便挽着袖子,用手去掏粪便、捅屎尿,整整搞了两天,用水冲得干干净净。有学生问:“你不嫌脏?不怕臭?”“这是我该做的,给大家做善造福!”他说着又划起了十字。学生很纳闷,都说那老师是个怪人,神经肯定有问题。
文革后期,学校要复课了,国家针对老三届开始了上山下乡运动,让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场运动使全国上千万的学生落户到祖国各地农村去。我们临走的那天,满天沙尘,天空一片昏黄,学校门前停了十几辆卡车,车后都围着要走的学生和送行的家人,那里有抹泪有哭声也有叮嘱声。而就在路对面的一棵槐树下,却立着那位不起眼的老师。记得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苍白着脸,面对着墙不停地在胸前划十字,就有学生问他,他摇着头说:“我为你们祈福,求主保佑你们平安!”他的这种举动,在当时又有谁去在意呢?
汽车开动了,学生们在车上不住地向亲人招手、流泪。这时那老师也转过身来,望着离去的学生,伸出那双瘦弱的手,向大家再见,有人看到他的眼角里也含着泪水。
下乡两年后,同学们返校参加集会,问起那个不起眼的又信教的老师,才知道他因为信教问题,被划为宣传迷信类,搞封资修活动分子而不能留校工作,被组织清除出教育队伍,遣返回了农村老家。据说家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是在山西一个贫穷的山沟里,他只能孤独晚年,穷困地生活着。
几十年去了,他一定不在人世了,可我们这些活着的学生,每每想起他,就心含热泪。在那个特别的年代里,他的所作所为看似普普通通,但那里面却有着人格的力量,有着人的良知和品性,那是一种正义的能量,让我们走过人生的几十年里,都牢牢地记着,不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