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花为媒(小说)
【起】
第一滴雨,洒落江南。
戏台上顾长安一步一唱,《花为媒》伴着幽谧的绯雨显得愈发缠绵悱恻。
台下并无几人,大抵都回家避雨。
她,一袭红裙闪烁立在台下许久,油纸伞遮住了红妆半面,显然与周围的落寞极为不搭反而甚是醒目。
这是她第三次出现了,每次出现时正是他在唱花为媒的时候。顾长安仔细思量,这姑娘自己并未曾见过。
一曲终了,人早散去。空落的台下她依旧立如雕塑,似乎在等着谁。
踟蹰、犹豫、他终是腼腆下台走到她面前。
细雨浅浅,微沾青衫,他未觉凉飕,他微窘,可仍不忘鞠躬行礼,一派酸腐。“戏场已散,姑娘怎么还不回去?”
姑娘忽地回头凝视顾长安,继而展露笑颜:“原来你就是那个呆子!唱的真好,怪不得我妹妹会喜欢。”
“瞧你衣服都湿了,快进伞来。”她毫无平常女子的羞涩,伸手拉他进了伞中。这是双极其娇嫩的纤手,应该不曾沾染半点阳春。顾长安盯得出神,忽而感到自己的无礼,不觉红了脸。
“走吧,带你见一个人。”姑娘巧笑倩兮,他诚惶诚恐,惊于姑娘的大胆直接,又懊恼自己的口齿不灵,一时显得手足无措,跟在她石榴裙后面安静地看着姑娘的倩影,却不敢搭一句话。
辗转青桥,踏足石阶,三月的姑苏城清冷湿润。
不多时,姑娘已经到了住所,他停步抬头,硕大的牌匾上写着“醉音坊”三个鎏金大字。他浑身一颤,这不正是城中男子魂牵梦绕和流连忘返的烟花之地。莫非,姑娘就是此间的?他心中莫名一沉,垂下眼帘兀地失神。
再回头,眼前多出一位姑娘,朱颜浅衣,与先前的红裙姑娘略有相似,只是皮肤比红裙姑娘略暗沉憔悴。
“公子安好,奴家拂苏,红衣姑娘是我姐姐拂槿。”
原来这姑娘名曰拂苏,红衣姑娘是姐姐拂槿。
原来是双株花!只是莫非,拂槿姑娘带我来见的是拂苏姑娘?他心中起疑,暗暗犯惑。
拂槿看出他的疑惑,忽而扬声道:“公子再不走,天可就要黑了。”继而努嘴瞥向门口的妹妹拂苏:“你瞧,果真是个呆子,要不你送他回去。”拂苏早已脸色绯红,低头羞赧:“要不,我送你一程。”
眼前这浅衣姑娘憨态娇羞,可爱至极,可是此刻顾长安脑子里浮现的是红衣倩影。顾长安不觉轻笑,难道自己的心遗落在哪里了吗?他也是个呆子,还是个极倔的呆子,打第一眼起见到拂槿,她就已将她悄悄装进了心里。与其他女子,他断不可再做纠缠。现在,她要另一个女子送自己,即使这个人是她最亲的妹妹,他也断然不会接受。与其是别人送别自己,倒不如自己打道回去。
呆子挥手,背影匆匆,顷刻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承】
顾长安又来醉音坊,坊间姑娘调笑他呆性十足,是不是看上拂槿姑娘了。呆子只管陪笑挠腮,并未答话。
那日,顾长安在坊间大堂等了许久,仍不见拂槿下楼。黄昏将近,却是盼来了拂苏。
“姐姐不舒服,她今天不见客。”拂苏低着头,狭长眸子垂下形成密密的扇子。
“她,不要紧吧?”呆子忧虑重重,关切之语溢于唇间。
拂苏心里一颤,喃喃:“不打紧,姐姐特意吩咐我送你回去,你,会拂了姐姐之言么。”
这是拂槿的意思,即使他相违背,可他怎能忍心违背?
“哦,那走吧。”他淡淡应了声。
黄昏,残云将两人的剪影投在了石阶小巷。
“书生,你可有什么话说与姐姐?”拂苏忽然开口。
“书生?”他吃惊道,回过头来,眼神敏锐。
“真是呆性不改!”拂苏倏地一笑,“这姑苏城,谁不知道你是书生呢?”对啊,姑苏城这么大,一丁点事情就会闹得满城皆知。当年自己考场失意,也是迫于生计转行当了戏伶,他苦笑一声:“拂苏姑娘还真知道不少!就到此吧,姑娘还是早些回去!”遂拂袖一挥欲离开。
拂苏却是懊恼地紧,懊恼自己的失言,懊恼自己不该打探他那么多事。有的事情,即使深知但不说出来是好的,说出来就成了错。那日祈求姐姐再次去戏场引他注意,好让他认识自己,可他打从第一眼却看上了姐姐。是啊,姐姐什么都好,自己就是怯懦逃避始终不敢正视那人。你瞧,连话都说错了。是啊,这样如此,何不如给姐姐一个机会。
她叫住顾长安,怀中掏出一只簪子——金边玉珠,黄昏下煞是夺目。“诺,这是姐姐给你的。”
顾长安心跳加速,欣喜不已,一如那时风俗,女子向男子赠送簪子,意为表白爱慕。
手捧着簪子如同捧着全世界,兴奋地颤抖着,诧异地颤抖着,惶恐地颤抖着。莫非自己这么多日的用心,她,她明白了,终于给自己一次机会。
他不知道,这个簪子是眼前这个叫拂苏的女子前几日姑娘专门挑选买的。
也好,这个簪子总算落在了他的手里。拂苏心里苦笑,这可真是讽刺。
那日他带话给拂苏,叫拂槿只管等着,他定不负拂槿。
【转】
醉音坊头牌的赎是纹银二十两。顾长安东挪西借倒卖字画外加唱戏,终是凑够了银子。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初透,姑苏城还未从梦中苏醒。
当他带着沉甸甸的银子站在醉音坊门口时,心中惴惴不安。
徘徊、彳亍、一步一蹉跎,一袭青衫在门口摇摆不定,转身,轻敲那扇朱红大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呆子,大清早的你来干什么?”拂槿一手扶门,一手撑腰,斜倚在门口,极尽妖娆。
顾长安呆性又犯了:“我筹好了银两,来为你赎身。跟我走,我养你。”他将银子递给了拂槿,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说。
“呵,顾公子,你这是何必呢?说实话,我还真喜欢在这里,你不用赎我,倒不如——赎她吧,让她做个正常女子,你们好好过日子。”拂槿眉头流转。顾长安这才发现拂槿身后一直低头脸红的拂苏。
拂槿转身,一包蓝布包裹的银两散落在地。
原来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他苦笑一声,附身欲捡起银两。眼帘中却瞥见一双素手早已麻利的捡起碎银,递与了自己。他认得,这双手的主人是拂苏,他只得讷讷接了,道了声谢,怅然离去。
“书生,你真想这样一直苟且下去?为何不去考取功名,出人头地?你可知姐姐一直想要富贵的生活,她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顾长安转过头,冷笑道:“拂苏姑娘,你不知道,她喜欢听我唱的花为媒,我每次台上一唱,她就会出现。”
“三年前与表姐两小无猜幼年情形,一时间涌上我心头...”他咿咿呀呀哼着曲,消失在晨雾霭霭中。
拂苏听得清楚,这戏一直是她拂苏喜欢的,姐姐从来不喜欢听戏。
醉音坊的头牌拂槿被城东柳三爷要了做姨太太,这事在平静如水的姑苏城炸开了锅。
拂槿出嫁那天,顾长安一直跟在花轿后穿了大半城走了一路,娇子后来落在了柳府门口,他狼狈地被家仆赶了出来。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顾长安终于怀恨,低低咒骂!
拂苏代替了拂槿,成了坊中头牌。一时间纨绔花少峰峰登门寻欢,坊间名声大作。
顾长安成了这里常客,他来这里无非买醉,酒到深处,迷蒙间拉了拂苏的手腕,低唤:“拂槿,拂槿,你可曾喜欢过我……”随即欺身而上,醉眼蹉跎。
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陡然一惊,枕边人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拂苏,浅浅思量,竟是昨晚醉酒后犯得糊涂!
那日他仓促而逃,不曾许诺道歉给拂苏一分一毫。
当他再次难捱相思登上醉音坊买醉时,拂苏媚眼如丝,坐在纨绔膝上斗酒调笑。她似乎将前几日的事已经忘了。
拂苏打小见惯风月,一颦一笑都不用刻意模仿姐姐,风流早已透在骨子里。而今她是姑苏城的尤物,搔首弄姿,恣意辗转于花客怀里调笑生香,末了,竟素手拉了顾长安示意他坐过来,长安兀地羞恼气极,甩开她起身而立,“拂苏,你不该这样,请你自重!”
自重?拂苏莞尔,顾盼生姿,你原来这么爱惜身份!那么请问这位正人君子,你为何不去考取功名以证名节?
“你为何这样喜欢让我考取功名?你不要以为长得像拂槿我就听你的话,我考不考,与你何干?”他大袖一挥,抽身离去。
身后,她低低的声音如蚁腐蚀,我敬你是君子,你不该这样堕落狼狈,你本该高居朝堂。
她一直当他是君子,只是那晚的轻薄,终究是自己错了。
【合】
顾长安喝了一夜的酒。
他再次醒来时,惊奇地发现拂槿一直坐在床前,她的手边桌上,放着一包破碎银两。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破窗而入。
好久不见拂槿,再次相见,地点是在这样穷苦的家里。
他心乱如麻,手足无措。这四壁家徒破败不堪,本是她不该来的地方。
她终是开了口,“呆子,听说你这些天不当书生也不唱戏,反倒当起了酒仙来。”呆子无地自容,他在她面前就是个呆子,痴痴傻傻颠颠倒倒。
“拂槿姑娘,你不知道我想你有多苦。那发簪,我还留着,可你怎么就这么不告而别,狠心嫁了他人?”他慌忙从怀中取出那只耀眼的簪子,扬了扬手,复又视如珍宝地轻轻揣了回去。
“你不知道吗?我喜欢荣华富贵。喜欢地紧。可是这些,你拿什么给我?”
她的目的很简单,并且她很快见到了效果。
荣华富贵,有谁不喜欢?功名利禄,哪个男子不爱?除非他真成了呆子。
然而他一向听拂槿的话,他说他会为了她考取功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常来看他。
这么简单的要求,她必然答应。
转眼秋分。
这是最后一次她来看顾长安了,见了这一面,他该进京赶考了。临行前,他拉着拂槿的手:“等着我,等我高中,必然带给你泼天富贵。”
拂槿灿烂一笑,明天,趁你起身时,去见一面拂苏,给她道个别。
这个要求,他一定会答应拂槿的。因为他只听她的。
姑苏城的雨,一直是下不断的。淫雨霏霏,彻响蛩音。
顾长安一身梅雨风尘,前来向拂苏告别,他并没有发现拂苏苍白的脸庞犹如白纸一张,也没余发现她憔悴的身影比之前更显消瘦。他是个呆子,从来看不见这些细微变化,或者看不见除了拂槿之外任何女子的模样变化。
道了珍重,他并未多说一句话,好像连一个字一组词对他来说都是徒劳。
那人转身消失雨帘。她在门口看得真切,突然胸中某处掉落并破碎散开。这个人,从头到尾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他所恋的始终是姐姐,他口口声声,一直是拂槿,哪怕是那晚不小心的缠绵,也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第一次认输,输的一败涂地。
胸口破碎的某处撕裂生疼,她附身,大口鲜血倾吐地上,艳如梅花。
都说新科状元顾长安扬言要娶柳三爷家的姨太拂槿。
马背上的顾长安一袭红袍春风得意,马蹄轻踏进柳府,这个当日拂槿出嫁时他被暴打受辱的地方,而今,他就算踏平这里,量柳三爷不敢多说一句话。只不过,他今天只为一人而来。
当拂槿一身缟素站在他的面前说带他去一个地方时,他又犯了呆性,呆呆傻傻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跟在拂槿后面。
前面的路,任由她带。
她带他来到了一个地方,一如一年前,她两初次见面,她说带他见一个人一样,在她面前,他始终不敢多说一句。
只是这个地方太过诡异,满院沉积落叶,本应该明亮干净大堂莫名成了灵堂,灵堂静谧,雕漆新棺沉睡堂中。
拂槿说这是拂苏的新棺,她说拂苏没等到顾长安,就在他归来的前几日。
这……顾长安仍是不明所以,这些话是何用意?
拂槿凄然,有些话,我不说,你就永远不懂,因为你始终是个呆子。
闽南有种巫术,能将人改头换面,甚至能控制人的肤色。只是这巫术是五虫精华所练,且换脸保持的时间最多也就一天而已,若是有人想要用这种巫术来改头换面,每一次的换脸换肤时那他必然要遭受毒虫侵蚀内脏之痛,如果那人同时换脸换肤,这种痛苦会加强两倍。次数多了,那人的内脏就会被腐蚀一空。很多人惧于这种痛苦,不敢轻易尝试这个巫术。
拂苏三番两次向她来打听这种巫术,为了能变成一张和拂槿一摸一样的脸。
拂苏同时进行换肤换脸的过程,好让皮肤白的自然些,样子与拂槿更像些,这样,顾长安就不会起疑。
拂槿曾心疼地问过拂苏,为何要逼自己这么做?你不知道他心中始终没你吗?
她后来说,爱与不爱无所谓了,而顾长安始终不知道真相,才是对他最好的宽恕。只是他本来不该属于戏台,他应该有更为广阔的天空。那个天空,从来不会有拂苏的参与。
那些日子,打顾长安那日在家里醒来所见第一面的并不是拂槿,而是变了容貌的拂苏。她模仿拂槿的语气激他上进,因为她知道他会听拂槿的话。
拂苏临走前,拉着拂槿的手说的最后几句是:“姐姐,我的心都没了。我错了,我一直以为你出嫁后他会发现我的好,假如那天我的胆量够大,有勇气在他唱花为媒的时候站在他的面前,那么他第一眼会不会喜欢上我?你看,我也这么优秀,并不比你差,可我见到他就莫名胆小怯懦。下辈子,我不要遇见他,因为这腐骨蚀魂的痛楚我怕抗不过来。”
拂苏是被万虫啃噬,内脏成空而去的。
她临走前的最后一句是,多想听到顾长安能为她唱一段花为媒。
顾长安,你遇见姐姐,你会变成呆子,我遇见你,我也会变成呆子,痴痴傻傻胆小多情。
顾长安,你始终不知道这腐骨蚀魂的相思滋味。
那个簪子,他还是最后知道了是谁送的了,只是簪子的主人如今静静地躺在那里,入骨冰凉。
有一种骰子,上面刻着红豆,红豆深嵌骰子,钻心刺骨。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拂槿记得,当妹妹拂苏还是个懵懂姑娘时,她偶然一回看见了戏台上的青衣书生,书生刚好唱的是花为媒。她从此喜欢上了戏台上的那个书生,喜欢上了这段戏。
花为媒讲的是一段百转千折的俊卿与表姐爱情故事,故事的结为不失喜闻乐见的圆满。
而戏外,转眼悲欢离合。
有的人,当你发现他的好时,他还是消失在了茫茫人海。我们都在在人间飘零,当擦肩而过时,就再也不会有重逢的时候。
顾长安双目通红,终是嘶哑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见表姐秋波婉转含情意,面似桃花百媚生,好容易此刻得亲近,话到舌尖难启唇...”
他一字一句唱的极为认真,声音绕梁三日不绝,只是佳人终是听不见了。
堂外,姑苏城的雨细如丝,薄雾如织。
那些所谓的爱恨情仇,到头来不过一场空空。
【注:另有笔名:萧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