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沉碑(小说)
大唐中叶,公元七五五年,安禄山起兵反唐,叛军势如洪水,一泻千里。瞬间,河北二十四郡相继附逆。唯有平原太守颜真卿揭竿叱贼,以三千兵力作大唐中流砥柱,并迅速发展为二十万人,横扫燕赵。
次年,真卿之兄杲卿父子战死,头颅被叛军悬挂于城外旗杆,真卿矗立城头,岿然不动。之后,挥泪写下了中国书法历史长河中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千古绝唱《祭侄文告(稿)》。
又年八月,大雨倾盆。二十余骑踏雨飞驰,簇拥着已被唐肃宗任命为兵部尚书兼河北招讨使的颜真卿,来到豫州一清雅小院。掸去身上雨水,颜真卿随院仆踏阶而入,一白发苍然七旬老翁早早拄杖恭迎于厅门,身旁侍立一少年童子。
真卿抱拳施礼:“侯老,久候矣!”
侯姓老人拱手礼让道:“大人莅临寒舍,蓬荜生辉也!”
二人携手进入大厅坐下,童子奉来茶水。
“大雨之时,大人军务繁忙,劳烦奔波百余里,小老儿请罪了!”
“侯老言重矣!值此奸贼叛国,涂炭百姓,先生忧国忧民,倾尽家资,筹集军粮五万担支持平叛。凡我大唐上下,无不为老先生义举感涕,与先生大道相比,真卿几里风雨不值一提尔!”
侯姓老人哈哈大笑:“大人为国为民在先,英毅感召天下,小老儿怎堪与大人争色。今邀请大人有二:一是军粮的交割;二是大人书法造诣,雄劲挺拔,气势磅博,远超前贤,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万金难求也。小老儿奢望大人百忙挥毫,以解数十年心愿之!”
真卿道:“敢不从命!”遂挥毫写下大楷“道德”二字。
数年,侯姓老人去世,子孙立下祠堂。又年,颜真卿所题被镌刻成碑,藏于其中,并更名为“道德祠堂”。于是,虽真卿所题绢字最终失于战火,而祠堂内的“道德碑”,却得以流传千古。
一千一百多年后,道德碑所在地由大唐的豫州经过了宋代的淮康郡、元明清的汝宁府、民国初期的豫南道演变至1927年的河南省第八行政区公署。
是年冬,国民政府河南第八行政公署所在地的汝南西城,侯记绸缎庄的少掌柜侯俊领在近两个月中,相继接到汉口等地十余家分号的急报:每家侯记分号五十米处均出现“樱记绸庄”,虽缎匹比不上侯记的家传工艺,但却融入了最新机械印染科技,触手柔滑,图案色泽新颖,纤丝严密弹性充足。更重要的是“樱记”以低于侯记百分之四十的价格出售,侯记降价,则“樱记”随之。以至于侯记近两个月没卖出一尺布。长此以往,侯记绸缎庄的下场不言而喻。如此严峻情况,侯俊领亦顾不上父亲年迈多病,遂向乃父如实汇报。
其父听后,捻须沉吟,良久不语。
峻岭曰:“父亲大人,莫不是同行者有意为之?”
“同行?不是世代深仇大恨,谁愿如此自残且不择手段?况我祖先至今,均以经商济世为本,又哪来的宿敌?这个‘樱记’,不简单矣!”
正筹措间,忽有仆人侯福来报:“老爷,少主人,有一客人求访”。
来人五十余岁,一身西装,大腹便便,却彬彬有礼:“侯老先生,少掌柜,田中打扰矣!”
侯氏父子一愣:“尔乃东瀛人?!”
田中拱手颔首。侯氏父子大惊,二人虽是经商,却学识渊博,深知田中家族乃东瀛望族。肃手让座奉茶后,侯老问曰:“先生不远万里,来至汝南这一穷乡僻壤,小老儿更是身份卑微,无以所教,请道来意?”
“老先生礼谦了!素闻老先生家学渊博,却世代经商,济世乡里,不求闻达,此乃大道也,令人感佩之!近知侯记面临危境,特来冒昧造访,献策一二。”
侯氏父子若有所悟,“愿闻其详!”
“老先生亦知,田中氏族在大日本帝国的影响力,不才又到中国二十有年,在政界军界均有一定的周旋。如先生许可,我可直接向大日本胶东驻屯军司令部建议,下令‘樱记’停止和侯记的竞争,撤出侯记绸庄各个分号的所在地。然,侯记之危解矣!”
侯俊领听完刚想发作,被乃父制止:
“那么,侯记绸缎须怎样答谢先生呢?”
“老先生多心了!”田中继续道,“家父年迈不能远行,嘱咐不才,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他一个心愿!”
“先生请讲!”
田中起身来到庭中所挂一幅装裱好的拓片前,凝视良久,曰:“老先生祖上因缘得到唐代书法巨匠颜真卿手书‘道德’二字绢本,后于北宋时期毁于金朝南侵。然,先生远祖早刻‘道德碑’并建‘道德祠堂’以护佑至明末。大清入关,清兵屠汝宁府城并焚烧‘道德祠堂’,‘道德碑’即不知所终。而家父青壮年时即到中国,遍访先贤,查阅清史和汝宁府志,确信该碑仍存于世。直至见到老先生庭中所悬,即印证了家父之考断。奢望老先生出让‘道德碑’,以圆家父四十余年之夙愿!若得先生肯允,田中愿资助‘侯记绸缎’百万大洋。”
侯姓老人哈哈大笑:“幸得田中先生一片孝心,只怕小老儿万难如愿耳!”
“老先生怎讲?是晚生出资浅薄否?”
“非也!非也!”老人嘬了口茶,道:“先祖之圣物,小老儿岂敢以金钱度之!诚如先生所言,远祖得颜氏墨宝绢本,后毁于大金南侵,为此,侯氏一脉几近灭族。后,清兵屠城,‘道德祠堂’连同汝宁府被焚烧殆尽,况乎一碑也。且,侯氏一族只顾奔命,命尚不保,怎堪与番兵对峙护碑。及至兵祸去尽返回,圣物已被砸碎烧毁,此乃我侯氏一族之大辱矣,更是我中华民族之惨痛教训也!”
“然则,庭中所悬何来?!”田中稍顿,又曰:“老先生当多思侯记绸缎之现状也。且,目前我大日本帝国于东北驻军达六十余万,于山东驻军达三十余万,其他地方不说即已百万有余。不久之将来,国民政府之地将遍插我大日本国旗也未可知。届时,国将不国,先生何以‘护碑’?现今出让宝碑,不失‘护碑’之良策,是为侯记之发展亦为侯氏一脉今后之生计着想矣。”
侯老微微一笑,曰:“先生是在威摄于我乎?”
田中忙道:“不敢!只提醒老先生尔!”
“想先生温文尔雅,亦不至作此无知之事也!先生请看,”老人抖抖大衫长襟,踱至那幅拓片前,“先生父子亦可谓鉴赏名家。此拓片用纸,乃我大明朝崇祯初年江苏制纸,所拓之用墨,亦大明朝苏州制墨,装裱之绫乃大明朝嘉靖年杭州所产,况拓片之右上方则明确题跋“崇祯九年制拓’,田中先生大意矣。”
田中趋前端视多时,拂袖而去。
月余,侯记绸缎破产。为还债,侯俊领遣散除侯福外所有佣人,变卖除老父蛰居一陈旧小院外所有资产。
是晚,少掌柜来到父亲床前。
“办完否?”
,“是,父亲。”
“扶我起来,侯福,去大门守着。”
老人依在儿子肩膀,颤巍巍地来到卧室,命令儿子‘把床移开’之后,抖嗦着打开墙上布帘后的暗门。暗室内香气扑鼻,借着身后暗门处微弱光线,已过而立之年的少掌柜,模糊看到一高七尺/宽两尺余/外披黄绸的巨碑挺立在面前。
“父亲,这是?”
“是,此即东瀛人欲得之大唐圣碑!”
老人长长吸口气:“切记!国无宁日,此圣物勿出!切记!切记!”
言毕,吐血而终。
越十年。日寇铁蹄已践踏中原大地。当年的侯记少掌柜已然双鬓皆白。为生活所计在父亲的小院两间厢房带着十余个孩童办起了私塾,闲暇之余即在院前几十亩水塘边读书垂钓。其妻则与老佣人侯福靠替别人打制首饰接济度日。
一日卯时,寂静的小院私塾来了一位客人。望着面前这位身着日军少佐军服,斜挎腰刀,却又略显文静的日军指挥官,侯少掌柜明白麻烦来了。
“侯先生,在下大日本帝国少佐汝南县宪兵司令官小野正一,冒昧造访,打扰了。”
“不敢!小野司令官请坐!”遂呼其妻奉茶。这位日军少佐却不入座,四处看了一眼说:“素闻侯先生家道渊博,祖上世代经商,如今教起私塾,大材小用之。”
“战乱之时,聊以糊口耳”。
“先生对我大日本帝国之‘大东亚共荣’之国策有何见解?”
“诚如司令官所言,敝人祖上世代经商,何堪妄议国事?!”
小野注视少掌柜半响,道:“那就不谈国事。侯先生可否带我参观贵府,以便领会贵祖上之风雅?”
少掌柜颔首。简单的小院,本无可看。这位司令官却久久矗立在那幅拓片前:“不错!明代装裱工艺!”。见少掌柜面露不安,呵呵一笑,曰:“先生勿慌,君子不夺人所好者。”随后转入侯老先生生前卧室。少掌柜先是更加紧张,后又故作轻松。审视着不足八平米的卧室,又望望侯少掌柜额头上的细汗,小野笑曰:“侯老先生生前巨贾,何堪如此简朴?!”
“家父临终前家道已然败落!”。
“非也,非也!可敬可佩尔!”来至院中,小野扶扶眼镜,用不容分辩的口吻道:“侯先生,此次前来,仍有不情之请”。
“司令官请讲”
“大日本皇军因城防军务须紧急征用先生此处小院,限先生全家一个时辰内搬出。”侯少掌柜和家人顿时呆若木鸡。其妻哭曰:“那我们何处安身啊!”
小野想了想,指着远处水塘边两间茅屋,道:“此处可居也”。遂喝令士兵督促搬迁。少掌柜紧紧攥着那幅拓片和妻女搬到了水塘茅屋,却明显感到身后小野望来对他质疑和对拓片贪婪的目光。
当晚,即听到小院中叮叮当当的凿物声。其间,不时有日军士兵过来查看,看到的则是少掌柜倦缩在草堆中无奈的叹息及妻女的哭啼。
小院折腾五日后,终于安静下来。然而,这日午夜,一小队日军把侯少掌柜带进了宪兵司令部。小野终于摊牌了:不道出唐碑下落,别想活着走出宪兵司令部。令人费解的是那幅拓片,日军把茅草屋拆散了,也未能找到。幸运的则是,日军明白,侯少掌柜家人绝对不会不知道唐碑。然,如杀害侯少掌柜,则唐碑亦无从谈起。这才令侯氏家人免于拷问,少掌柜也只受些皮肉之苦。直至四年后(1942年春),日军因兵力不足,不得不放宽对内地之统治,小野也调离汝南县城,侯少掌柜才在众人的出资担保下,走出了日军宪兵司令部,和妻女回到了阔别四年满目疮痍的小院。
翌年春,已有八个女儿的侯少掌柜,终于添了男丁。其妻建议道:“一定想个好名字”,酒已半酣的侯少掌柜叱曰:“勿需想,勿需想!父亲生前就想好了!叫‘希圣’,‘侯希圣’!”
又三年,侯家终于盼到了日寇的投降。侯少掌柜拉着儿子希圣来到父亲坟前,大哭曰:“父亲大人,逼死您的日寇投降矣!中国人战胜矣!希圣出世矣!圣碑也该出世矣!”。
二人蹒跚回到小院,却被眼前景象惊呆:二十余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士兵围住了小院,一身着中校军服的军官正在院中询问妻子些甚麽,然则,曾拷问过自己的日军翻译也身着国民党军服站在旁边。“尔非汉奸乎”,少掌柜的心沉了下去,遂长叹一声,抱起希圣向院中走去。
侯少掌柜又被带到了宪兵司令部,还是那间牢房,亦是那些熟悉的丑恶面目。则不同的是,日军宪兵司令部更名为“中国国民党信阳专区汝南县警备司令部”,人员亦由侵华日军换为“身着合法军服的中国人”。少掌柜在心中大呼:“此亦中国人乎!”,至此,任其百般拷问,俱不发一言。
不久,国民党元首蒋介石单方面撕毁协定,国共两党大战。交战不久,国民党军即节节败退。1949年冬,汝南县城解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侯少掌柜念叨着“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心情忐忑地回到了小院。之后,小院前的水塘边早晚总会出现侯氏父子散步、垂钓及读书的身影。
次年冬,午夜。年仅八岁的侯希圣被乃父带到祖父生前的卧房暗室,颜真卿手书的唐碑却又赫然屹立在此处。侯少掌柜反复自语着:“该出世矣,该出世矣!且观之,且观之!国无宁日,圣碑勿出!”
越五年,中华大地上掀起了一浪接一浪的席卷全国的“三反五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浮夸风”、“破四旧”、“文化大革命”等浩劫运动。侯氏父子依旧徜徉在小院前的水塘边,读书、垂钓、散步,似乎于世外桃源。
是年九月。贫瘠安静的小院来了一群破四旧之人,小院私塾被砸烧一空。建国后,又悬挂于大厅的那幅明代拓片被当众焚毁。十余岁的侯希圣不忍父亲被数十人揪斗,在为首之人的诱迫下,终于道出‘碑在乃祖暗室’。几番锤凿挖掘无果,数十人大吼:“此子撒谎也!”,希圣父子即被众人推到踢打,久久始去。,只留下昏厥在地、眼睛流血的侯少掌柜,和伤痕累累的侯希圣,此时仍天真地哭喊着:“无谎!勿斗我父!无谎!”。此后,批斗成了侯氏父子之必修课。所不同者,再也听不到侯希圣那天真的哭喊声,代之而来的是他逐渐成熟且坚毅的目光。
一九七五年.已七十九岁高龄的侯少掌柜俊岭先生终于不堪这个世界给予他的重担和折磨,撒手西去,被葬于院前水塘西侧乃父坟旁。而这个喧闹的中华神州大地亦逐渐趋于平静。
公元一九八九年。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年近五旬的侯希圣携子侯波,在干涸的水塘中心挖出两米余长的一块巨石。
至此,这块款为天运甲戌年桂月大唐书法巨匠颜真卿亲书的“道德碑”,在历经唐、宋、元、明、清、中华民国一千一百八十一年后,又在水塘中沉睡五十一年(共历一千二百三十二年),终于新中国建国四十年之春天,回到了他主人的怀抱。
后记:公元2011年三月十六日,笔者有幸于河南省汝南县城见到了这块大唐颜真卿亲书“道德碑”(该碑高2.2米,宽0.8米,厚0.25米,正面是颜真卿大楷“道德”二字,左侧落款‘天运甲戌年桂月颜真卿’背面乃行草碑记。),更有幸倾听了关于这块碑的“沉”’血泪史,见到了侯记后人出示的家谱记载。遂于数月间,十余次往返于京省县市各有关单位,核对历史,查阅资料,终于今晨完成此稿《沉碑》。觐石记于2011年六月二十二日凌晨一三时五十六分。
寒冰拜读美文,遥祝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