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母亲又打电话来，说是秋深了，让我多加些衣服，晚上盖好被子。我想想好笑，都多大个人了，哪还像儿时睡觉时，总是不老实地乱踹，不是露出腰背来就是把小肚皮晾在外面。那时也不知是何纽带连着母亲，她总是能感应到什么，然后夜里醒来多次，自然地帮我把被子轻轻一拽，这一拽就是我一夜的好梦。
　　 母亲又说“家里有没有牛奶了？没有的话就下去买一箱。”几乎每次打电话母亲都不会忘记问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家里还有没有牛奶。即便只是相隔一星期，她也会问我，那箱牛奶喝完没有。那次，我缓步到阳台的橘黄色书架旁，拍了拍白绿相间的牛奶箱，对着电话那头说“放心吧，家里少不了它！”
　　 那时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感受着阳光无私地揉抚，我在那温暖怀抱里，感觉它像极了儿时的母亲。
　　 从我记事起，牛奶特有的纯白色就已经泼洒在了那时我带有灵性的黑眸子里。小时候母亲就告诉我，她生下我后奶水很少，试了很多偏方异法还是满足不了我那白胖胖的小肚瓜。最后实在没办法就买牛奶给我喝，即便那时家里很穷，没有田地，只能年年承包。
　　 在我抱着被子在褥子上打滚的年纪，母亲每天晚上总是不忘嘱咐已经钻进被窝里的我去拿袋牛奶喝，我把头蒙在被子里不愿去，等我扯开被子后，母亲已是披着外衣把一纸袋牛奶扔到到了我枕边，还不忘带着一丝怒催促一声“赶紧喝了睡觉！”就这样，每晚我都含着满嘴的奶香味睡去，醒来时，昨晚喝过的纸袋还在枕边充当着闹钟，只是不会发出闹人的声响罢了，但功用还是不差的。在母亲炒出的菜香里挣扎着起身，带着孩子特有的精神头，便开始了一天“工作”。
　　 可以说，牛奶箱就是我的奶娘，母亲生下了我，可我却是喝着奶娘的奶长大的。那种缘，是我新生到这大千世界时最初的生命脉动。
　　 待到冬天无形的冰冷浸入老屋的窗棂，在白绿色牛奶箱上殷勤地为我那儿时乳品做保鲜工作时，母亲晚上便多了一件事要做。她会把冰凉的纸袋牛奶塞到褥子里，让它失去过分的寒意，以免使我咕噜咕噜喝了以后肚子难受。
　　 对于儿时的我来说，牛奶很难喝，一点都不甜，只是比水多了一点颜色和怪怪的味道。可我没想到的是那怪怪的味道竟然会久久弥漫在心头，并且融进我的血液在我身上日日夜夜地流淌。久了，心灵深处也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那种近似依赖的感觉很熟悉，一如儿时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当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时，我就很自然地将它与母亲慢慢关联。母亲也是一样，她也想让我和牛奶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只是她希望的是让牛奶为我全心服务，把它所含的营养慷慨地给予那时我多病的身子。而我那无形中的习惯却是，一喝到那鲜美浓香的牛奶就想到母亲带有淡香的怀抱，一看到那纯白无瑕的颜色就想到母亲毫无保留的疼爱。
　　 在一日日的牛奶浸泡中，我产生了孩子最原始的倦怠，就像一个玩具玩久了，总是会被我残酷的解体，然后继续摆弄他内部的零件。
　　 于是，在一个夏天我终于开始了沉淀已久的反抗。在我残存的记忆中，那是一个没有风的夜晚。老屋里闷闷的，窗子开着却依旧有种透不过气的难受，蝉声肆意地在老屋房里房外乱飞。我在无味的等待中，盼来了大黑（我家一条通体黑毛的看家狗）带有兴奋地吠鸣。我知道是母亲回来了，我小臂急挥着跳下炕沿，嗒嗒几声就把母亲栏在破旧木门前，那兴奋中掺有期待目光将她全身扫了个遍，却只发现她手里拎着一箱孤零零的牛奶！那箱牛奶安静地站立在黄土地上，似是带着嘲弄，嘲弄我的天真。我很生气地质问母亲，怎么没给我买零食？母亲揉着被牛奶箱勒红的手掌说，净吃那些没用的，多喝点牛奶多好，有营养。我说，我都喝够了！天天喝天天喝，那味道我喝了就想吐！我也不管母亲那惊讶的神情，夸大地把那因等待好久却没换来零食吃的气愤一股脑的发泄出来。
　　 蝉鸣声却依旧连绵不绝，那晚是否有月我不得而知，只记得母亲绿豆大的汗珠从两鬓和额头缓缓滑落，她的眼神我至今还清晰的印记在我心上，惊异，愤怒，失望，茫然。她最终却只是平淡地说了句“爱喝不喝，不喝给你爸喝。”就提着那沉甸甸的奶箱子进屋去了。那晚母亲没有嘱咐我喝牛奶，我亦没有去要。
　　 第二天晚上我胃就有点难受了，不是病了，是饿了。不好好吃饭的我受到了自然之母的处分，于是我趴在炕沿上偷偷的向放牛奶的屋子瞧一眼，然后再以不自然的目光看看躺在被子里的母亲。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一骨碌钻进母亲的被窝里，呢喃说“我饿了。”母亲就故作嗔怪地说“饿了自己找吃的，别找我。”我便披着衣服下地，带着一脸的愧疚抱着一袋牛奶，拉开屋门，一头扎进窝里去。
　　 那时我知道，牛奶已然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那容有生命的味道不加调配的乳白和润人心脾的余温，不再只是一天天改善着我的身体，还给我以无穷的力量去面对那未来躲避不了的种种疑难。
　　 牛奶箱是装牛奶的，那一袋袋牛奶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个个白胖胖的在箱子里安静地熟睡。这箱子是摇篮，这箱子是家，就如那破旧的老屋，茅草屋顶，泥土黄墙，却终究是可以躲避风雨的家。
　　 记得老屋的东屋里堆满了废弃的牛奶箱，它们杂乱的堆叠，毫无章法，在附着着厚厚尘土的炕上散发出搁久了的忧郁难过彷徨的气息。整个屋子湿湿的，仿佛是它们无声的泪氲。直到秋收之际，姥姥来家乡照看我时，那淤积的异味才在姥姥灵巧的双手上化解。
　　 姥姥把破旧的纸箱尽数拽出。那阴暗处的，光亮处的，在地上看得到的，藏在小山后看不到的，被氧化成黄褐色的，依是绿白相间色的箱子都逃不过姥姥那年纪大却神情毕露的眼睛。她会在清凉的秋风中，不打药的果树下，把那些箱子套在深插进泥土的篱杖上，阳光杂糅着温暖和干燥，为他们泼上一层淡淡的秋色。待到晾干后，姥姥就把它们分门别类，依旧似孩童时期鲜艳完好的，就用来装秋天山上采来的蘑菇和野菜，或是晾干了的土豆片萝卜片。那些散了架，破裂开的就把它们全都铺展开来，连成一小片，贴伏在黄土地上，再轻熟地把未晾的土豆片萝卜片交给这些有些岁月的硬纸板，让他们泛黄了的身子给家里的孩子传达着最后的怜爱。
　　 曾经的我还对这承载我生命乳液的箱子尤为犯难，离了家，离了母亲，这箱子就变得不乖起来。好几次我望着那被胶带紧紧密封的箱子，强忍着欲喝牛奶的渴望，手在身上乱拍，就是找不到一把剪子或是一根针将它将那一道封锁痛痛快快剔除干净。无奈，用手抠吧。若是幸运，一下便能将胶带扯到底，若是少了那骨子里的奶香保佑，就会半保留的撕开一半，下一半我怎么拉扯都是开不了了，于是忍着痛将上部分的纸箱撕裂，这才尝到了那香味依然的异地牛奶。
　　 现在想想，拆箱允奶的往事何尝不是一种教导。箱子里面是奶，箱子外面是我，这之间不风顺地求取，便是人生。当可依靠的人不在身边了，围绕在身边的问题也就次递显露出来，他们在人生的路上抛出，带起几点惊异，落地，摔处几道淤泥。我要做的只是向前，踏过那道道的垢土。
　　 因为常年和牛奶有缘，所以很了解牛奶的市价。过去一袋牛奶两块，然后涨价成三块，持续了很多年，如今又降到了两块。对于牛奶降价我心是欣喜万分的，虽说情义是不应该被价格波动的，但性灵上确是觉得好像和什么东西又近了。
　　 我的“奶龄”算是赶上了我的年龄，我喝奶的方式也便各式各样新鲜的很。通常上是以用牙撕咬开一条口子，然后红唇封紧，喉咙滚动间一口口的吸允喝下为主。小学时，晚上还没有那浓浓睡意，便让母亲用手撕开一小口子，躺在被子上把那袋牛奶抬到小脸上，嫩唇微张，让乳白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掉进嘴里，有时调整不到位就会顺着唇边滑过脸颊直至耳根。我那细嫩的脸蛋会觉得毛孔微缩，粘粘的，湿湿的，鼻子上还会点上几缕甜香。倒是母亲发现了就会呵怪我的调皮。
　　 中学时性子也较成熟了，先是手里上下抛着奶袋，等把玩够了就用手撕开一条大口子，至少要让那有限长的嘴唇包裹不住。然后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掐住开口两边，往中间一挤，就能看得到那浓稠的白露在纸袋灰银色内腔中摇曳。那层层纹浪，攀涌着银壁，留下条条淡白，一如少女娇靥初次抹的粉，清晨林间薄薄弥漫的雾。接着我会坐在床上，神态安然地望着寝室中来回走动室友，时而抬手微倾，小嘴轻抿，那散着香气的奶水便如姥爷的清茶。等到温度在口腔渐渐升高，香气在呼吸间慢慢变淡，这才喝下肚去。久了，室友就会拿出怪异的眼光回瞅我，然后问一句“啥味儿？”我故作心平气和地回答“家的味道。”他们就咧着大嘴笑，显示着他们的“无语”。那时我也就跟着笑，不注意时，含在嘴里的牛奶会很不巧的滴在被单上。然后听到的是长长的鄙夷声。
　　 现在，尚若在有时间有设备有雅兴的前提下，我会把牛奶倒进瓷杯里然后放进微波炉加热，也许会就这窗外飘飞的叶雨，也许会迎着欲落的夕阳（朝阳太早，一般赶不上我晚张的双眼）抑或是伴着满城妖艳生姿的舞雪，没有多少感觉的饮尽。为什么没有多少感觉？是怪景色太美好？还是那奶的温度太过接近心跳？抑或是……
　　 当我在明亮宽敞的厅室孑然一身时，母亲那熟悉的面庞就浮现在我的眼前，只是在奶香中显得有些虚幻，但并不遥远。
　　 我几乎不喝调制奶，说来也怪，那甜甜的味道本是诱人的甘醴，可我喝了却是一种混杂而出的苦涩。对，就是苦涩。尤其在喝完后，嘴里会有种莫名的干渴，舌头涩涩的，还会吐出异味来。我各自认为，牛奶没了那“纯”就不是牛奶，而是掺进牛奶的饮料，而饮料在我眼里就是药，苦苦的在味蕾跳动，和我身上的血液相冲相撞永不见融合。
　　 现在正是初秋，那七夕节刚刚过去，留下傲天的星河，那玄妙悱恻的银河星火宛如泼洒的牛奶，白光潺潺，牵动着我那连着家乡连着母亲连着自然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