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沟蹲三年，母猪赛貂蝉。
　　 凡是在深山沟里当过兵的爷们，都对这十个汉字有着深刻体会。
　　 因为，深山沟里，缺女人。
　　 我曾经当过兵，1972年，17岁时入伍，1976年，21岁时退伍，满满当当地尽了三年义务。
　　 1972年，是新中国诞生以后，征兵数量最大的年份，光我们县，就有将近2000名男性青年被征集入伍，其中有整整400名，和我一起分到同一个部队。
　　 我服役的兵种，是至今名声都很响亮、都很神秘、都很重要的第二炮兵，直白地说，就是导弹部队。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全国上下都在准备打仗，我们这个苏鲁豫皖结合部的县也不例外。当时还显得很小的县城，无论是墙壁上，还是广播喇叭筒子里，甚至跑来跑去打疯狗的小屁孩嘴巴里，都能看到或者听到这样一句毛主席语录：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伟大领袖这个气吞山河的政治态度和重大战略部署，的的确确底气十足地震慑了国外一切反华排华势力！同时，对国内汉奸余孽和盲目崇洋媚外，企图全盘西化，不当亡国奴，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的稀泥软蛋势力，狠狠地重重地敲了一记警钟！这个仗跟谁俩打呢？当然是美帝国主义、苏联修正主义和台湾国民党反动派了。
　　 “我们要有自己的导弹部队！”毛主席下了决心，周总理下了命令。
　　 于是，我们部队，与其他兄弟部队一起，奉命从正在援越抗美的战场上火速撤回国内，在对外绝对封锁消息、对内默默无闻的状态中，开始了导弹发射基地建设。
　　 我们部队负责土工作业，说白了，就是打山洞。山洞打好以后，安装部队进驻，我们转场，再奔赴下一个导弹发射点。
　　 我当时在特务连测绘排服役。这个特务连，跟步兵里的特务连是两码事。可能因为执行的都是特殊任务吧，所以叫这个名字。我们特务连，是个加强连，将近两百人，有给司政后领导做保卫和服务工作的警卫排，有负责土工作业前期施工勘察、中期施工放样、后期施工质量监理的测绘排，有有线通讯排，有无线电台，有负责官兵文化生活的宣传队等。
　　 我们连与全团几千号人一样，全是男汉子、满劳力。还有，我们连跟团部司政后机关一起，都住在公社所在地的镇子上。
　　 可是，我们测绘排却极少有空在镇子上逗留，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施工连队里度过，施工连队都是住在深山老林里的。那个时候，是没有闲心体会什么叫山清水秀的。睁开眼平视的，全是清一色身穿草绿色军装和灰蒙蒙黄色工作服的男人；抬眼仰视的，有时候是一线天，有时候连一线天也没有，全是树林子和巨石悬崖峭壁；低头看到的，全是狗头石铺就的道路，清一色的部队施工车辆，颠颠簸簸地来来往往，清一色的军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迈着急匆匆脚步，东奔西走。白天还好过一些，不是测量这个尺寸，就是跟踪那个质量。一旦到了晚上或者星期天，我就感觉无聊、难受、憋屈。
　　 我可能因为打小生活在县城里，家教一直很严格，生活知识极其贫乏，男性第二特征发育也很晚，所以找不出来感觉无聊、难受、憋屈的原因。而那些不是生活在县城里的，普遍年龄比我大两三岁或四五岁，甚至十岁左右的战友，特别是一块去的本县籍贯战友，一到晚黑或者星期天，稍微有点空，就女人长女人短地念叨，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说得两眼放光，说得不敢站起身来，只能坐在板凳上，或身体蜷曲在铺位上。时间长了我才知道，他们不敢站起身来，或者蜷着身体睡在铺位上，是因为两腿之间的第三条腿，高高地支起了帐篷！有的竟然一边朝下摁着，一边比划着，一边继续有声有色描绘着，自己看到听到，，甚至亲身经历过的令人心醉、令人神往的男欢女爱场面。
　　
　　 二
　　 深山沟里，人烟极其稀少。早晚间，在军营以外或施工区域以外的非保密空间，也能看见几个结伴赶路的女人。这些女人只要被看见，几乎都跟我们打着热情的招呼。因为，在她们看来，我们这些山外男人，也是稀罕物。年纪大的女人，会对我们招招手，笑意写在脸上，问，解放军娃子，喝汤没有？这是一句土话，意思跟我们苏鲁豫皖结合部土话“可吃吗可剋饭吗”差不多。年轻女人的笑，略带几分羞涩，脸红也只在一瞬间，话语绵柔，声调低吟，解放军好！然后，低着头脸，继续赶路。只要不是正式场合，只要结伴而行的全是女人，我们这些正在青春躁动期的小男人，也很放肆。有胆大的，会拦住人家年纪轻的，嬉皮笑脸地央求人家喊一声：“解放军叔叔好！”要是不喊呢，就死皮赖脸地不给人家放行。一般来说，喊我们解放军叔叔好的年轻女人，能占到十分之一左右哩。只要享受到这样的问候，我们都非常开心，用我们这里的土话说，俺都好鬼死了！一边鬼嚎啦叫地拍着双手起哄，一边得寸进尺，央求人家再喊一声、两声、三五声。山沟里的年轻女人，胆子大，脾气好，遇到她们心情好的时候，喊我们多少声都愿意。早早晚晚的，也能遇到露出恼怒之意的年轻女人。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会赶紧撒手，很怕事情弄僵以后，她会冲进军营，告我们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不许调戏妇女”款项。一旦到了这一步，轻则被狠骂一顿，重则会背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处分，而且这个处分，还会被装进档案袋子里陪伴终身。
　　 那个时候，我们最渴望看到的电影是前苏联黑白故事片《列宁在1918》。不是因为想看列宁，而是因为想看那个瓦西里跟他老婆亲嘴的镜头。瓦西里一边搂抱着老婆，亲着她的嘴唇子，一边还嘟嘟囔囔着，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每当这个场景出现时，全体观众异常寂静，都在憋住呼吸，不舍得喘长气，眼珠子瞪得比牛蛋子还圆，唯恐漏掉一帧画面，两扇耳朵竖得比电线杆子还直，唯恐漏掉一丝声响。
　　 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只要在星期六晚黑，看这个《列宁在1918》电影了，天亮以后的星期天，大家一个比一个起床早，几乎没有一人敢睡懒觉的，爬起身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被子整理板板整整的。也是时间长了我才知道，那些早起床的，都是夜里跑马的（文绉绉地说法叫遗精），裤头子湿了几小片，被子湿了几小片，知道害羞的男人，怕人家看见，更怕人家笑话，才这样做的。后来我也这样了，才知道大家早就这样了，干脆就把湿湿的裤头子，暴露在大家视线里，索性就把湿湿的被子扛出去，搭在朝阳的铁丝上，来个公开展览，心想，反正没有一个女人，能有幸看到我画的墨迹未干的地图，怕个毬啊。然而，我的这个另类举动，却招来了麻烦，当晚的班务会上，我就成了批判对象。众怒之下，我只得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思想意识不健康，然后，站起身来，成立正姿势，举起右拳，向毛主席画像保证：今后绝对在夜里好好睡觉，绝对不想女人！如此这般，战友们才解恨。到了下一回，俺也起早了，俺也把被子整理得板板整整的了，俺也把裤头子在第一时间套进裤腿里了，至于被子湿湿的几小片，就拜托给当天晚黑睡觉以后被窝里的温度吧，至于裤头子湿湿的几小片，就由着它在体温的照料过程中，慢慢焐干吧。
　　
　　 三
　　 面对银幕上的女人，我们可以放任思绪，信马由缰，可要真地面对实实在在的女人，我们却没有出息了。
　　 每年的八一建军节前后，团部驻地的公社，武装民兵连里的女民兵排，都会到附近连队里开展拥军活动。说是拥军活动，其实就是给官兵们拆洗衣被。说是一个女民兵排，其实也就三十人左右。要搁这晚子，二三十个年轻女人，一下子涌到一两百个连年累月见不到女人的男人堆里，也是个振奋人心的盛事啊！何况是身处深山沟里，全是精壮劳力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呢？那个年代，人们对异性苛求的不被满足，几乎没有任何渠道可以补偿，不像这晚子，对准互联网，一个猛子刺进去，然后呢，想嘎事嘎事，只要遵守相应规则，一般来说，都会相安无事。
　　 团部附近几十公里范围内，分布着特务连、运输连、加工连、修理连等，都属于司政后机关管理。所以，女民兵排只能轮流转圈子，每年的八一建军节，只去一个连队开展拥军活动。
　　 幸好，在我服役的三年里，荣幸地赶上了一回。那是1975年八一建军节。碰巧，那天是一个响晴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白天气温也不是太高。
　　 用现在人力资源管理理论来评价，那时，我们特务连领导，还是相当人性化，相当善解人意的。早在七月二十号，我们就在三营十连的施工工地上，接到了连部发来的电话通知，叫我们给营部领导提前通报一声，理由是八月一号，连里统一进行政治教育，任何人不准缺席。
　　 经过十个昼夜的煎熬，我们终于盼来了七月三十一号。那天一大早，我们一行三人，就忙得跌跌爬爬地上了车，恨不得一秒钟就飞到六十公里开外的特务连驻地。
　　 1975年8月1号上午7点多钟，我们正在宿舍里心不在焉地东扯葫芦西拉瓢，忽然听到一串激动人心的女声合唱，忙得跟看新娘子一样，蹦蹦跳跳地一溜小跑，蹿出门外，去迎接盼望已久的女民兵！
　　 人家女民兵排二三十人，没像一群花喜鹊一样，叽叽喳喳跟一窝蜂似地飞进我们特务连。人家是身穿草绿色军装，肩背苏式半自动步枪，扎着军用腰带，排成两列纵队，踩着一二一节奏，迈着整齐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开展拥军活动的。
　　 她们正在唱的进行曲，词作者是新中国缔造者毛泽东，歌词是二十八个字：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当时，全连指战员那个眼珠子哟，都看得转不动圈子了，都忘记自己是谁谁谁了，三魂七魄全都临时归属那些女民兵了。
　　 简短的欢迎仪式结束以后，女民兵们这才开始了叽叽喳喳。飞进我们测绘排驻地的是四只花喜鹊！只见她们以最快速度，把我们一大早就准备好的床单、被罩等，装进自己带来的两个很大的布袋子里头，连拉带拽地弄走了。
　　 不知什么原因，我被排长选中，叫我和其他被选中的战友一起，去给那些女民兵帮忙。那些没被选中的，眼红得差一点就滴出血珠子！
　　 洗衣被地点选在一公里以外的河滩上。秦岭山区的河水，跟我们平原地区的河水不一样。河面比较宽，水流很慢，河水深度顶多七八十公分，至于水质，那真是十分的清冽啊！河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水里的野鱼自由自在，祖祖辈辈都不必担心被人类捕捉。因为，在当地人信仰里，鱼是神灵，禁止食用。
　　 我们这些平时都能能上天的小男人，真的跟货真价实的年轻女人相处了，全都脸红脖子粗的，连手脚怎么放都忘记了，倒是给那些女民兵占了上风。她们会说，解放军娃子，来，把那个纸箱子里的洋胰子（土话，指肥皂）拿一块给我。顷刻间，我们就一窝蜂似的，十几个男人去抢一块肥皂，惹得她们非常开心的好一阵子欢笑！那一串连一串笑声，在山峦之间，在亮晶晶河水涟漪中，激起了好几分钟的回响。一时间，满世界都在飞扬着银铃般的欢声笑语，非常动听。
　　 接下来，那个长相不大好看的女民兵排长给我们分了组。我和我们测绘排一个河北新兵，负责看管她们带来的枪支，其它什么活都不叫我们掺和了。
　　 时隔四十年，我依然清晰记得，那天一共来了二十五个女民兵，只有排长没带枪。我们把二十四支苏式半自动步枪上的三棱子刺刀全部打开，每三支一组，搭成一个晾衣架，每两组晾衣架之间，用背包带子连接，然后把洗好的衣被，搭在背包带子上面晾晒。那时候如果有现在这样条件，我肯定会将那个终身难忘的场景拍摄下来，放在网上给众多朋友分享。非常遗憾，我只能在时隔四十年以后，用笨拙的文字再现那个场景了：蓝天、白云、山峦起伏、郁郁葱葱、河水清冽、潺潺流淌，一排排白色床单、草绿色衣被，在夏日风吹拂下翩翩起舞，二十几个女民兵，一边叽叽喳喳嬉笑着，一边手脚并用地洗涮着山外男人的经年污垢……
　　
　　 四
　　 在洗涮衣被过程中，也会出现令我们脸红脖子粗，甚至无地自容的尴尬场面。
　　 一个年纪比我们还小的女民兵，大概十五六岁样子，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突然惊叫一声，指着已经在晾晒的白色床单和草绿色被罩，很生气地指责大家，你们偷懒了，你们偷懒了，你们快来看，这上面没有洗干净！女民兵排长赶紧过来，粗略一看，顿时明白了，连忙把那些床单和被罩扯下来，递给那些年龄大一点的女民兵，手把手地辅导她们，要怎样做，才能把那些污垢洗干净。当时，我也不知好歹地去凑热闹，还问人家，是什么没有洗干净。女民兵排长脸色红红的抢白我，说，还什么？你们画的地图呗！我脖颈子伸得比大雁还长，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些床单上被罩上的一小片一小片不规则图形，真的是我们夜里梦遗留下的印记啊！于是，我立马感觉头大了，脖子粗了，眼珠子再也不敢偷看人家下巴颏子下面、肚脐眼上下等处，无意间露出的那一小片雪白，那一大块雪白了，赶紧连滚带爬地滚蛋，去老老实实看枪。过了一小会子，水里的女人，全都笑开了，一边笑着，一边看着跟前的男人，问问张三，问问李四，问问这个，问问那个，问着笑着，笑着问着。我们这些男人全都装聋作哑，胆大的还敢笑两下，胆小的只顾低着头啊身子的，连大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