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粉笔头】
　　 曹老师家在口上村，距离学校不过三里路程。每天早上，曹老师沿着烟火与粪堆缭绕遍布的小路步行来。虽然也有同学和他同一个村子，甚至还带点血缘关系，但学生大都怕老师，一般不愿和老师靠得太近，像我等这类调皮捣蛋常闹翻天的，更是见到老师恨不得多长两条腿。曹老师的主课是英语，可能也没有受过正规训练，英语腔里总有一股产自本地的浓烈土腥味儿，可对我们这样天生就和外语势不两立的学生来说，曹老师那口英语就相当于整个大英帝国。
　　 夏天起得早，中午好瞌睡。可我们经常偷着到水库玩水。一回来，上课就瞌睡。有一次我正哈喇子漫浸课桌，脑袋忽觉嗡的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好像整个世界都被炸飞了。猛然抬头，却又听到一阵哄堂大笑。举目一看，只见曹老师一手拿着英语课本，一手两个指头搓捏着半截粉笔头，睁着一双大如铃铛的眼睛看着我咪咪笑。
　　 不仅是我，凡是上课不专心，或睡觉或交头接耳或传纸条的，都遭受过曹老师此等粉笔头“轰炸”。论起来，曹老师也是我们中学年龄最大、教学时间最长的老师；余下的，不是新来的乳臭未干，就是老婆刚生孩子的“老老师”。可能是历届学生中调皮捣蛋的层出不穷，才使得曹老师把扔粉笔头练习得百发百中，犹如精确制导导弹，指脑袋不会打在肩头，打耳朵不会擦着脸。私下里，我们几个也嘀咕说，曹老师这手本领，要是上战场，那肯定是一顶一的狙击手。
　　 平素，曹老师一直睁着两只大眼睛，可能是常说英语的缘故，舌尖经常搁在两张薄嘴唇之间，不论何时，都能看到一段红艳艳的东西，在牙齿和嘴唇之间惊蛇一样出没。在课堂外见到我们，他也笑眯眯的，基本上不说作业、学习成绩，偶尔会问些家里的情况，说一些类似农民之间的那些乡间俗话。我们也都知道，曹老师虽是公办教师，可本质上还是农民，他老婆孩子也都是农村户口；他自己虽然没田地，可是老婆孩子还有。每年春秋季节，曹老师也和村里其他农民一样，扛着?头刨地，背着粮食爬坡，手上肩上也尽是老茧。
　　 三年后，我们告别初中，分别去了各地。不知不觉之间，旧时的中学和老师也都感觉遥远了。再过些年，我去当了兵，有一次探家，在学校路边下车，不知怎么，双脚就迈进了旧中学。那是秋天，满院子的核桃树黄叶凋零，冷风携带着厚厚的尘土刮着。曹老师正好在，我们的班主任刘老师也在。说话间，曹老师一直神情恍惚，坐立不安。刘老师说，曹老师重感冒几天了，还坚持上班。我忽然想起，自己包里还有几片感冒药，是当时非常流行的“白加黑”，即拿出来，递给他。曹老师却推脱说：你也是花钱买的，我咋能就吃！我笑笑说，虽然我还是一个战士，没几个钱，但您是我老师，几片感冒药算什么？
　　 回到自己家没几天，村里有人对我说，你们曹老师见人就说你变好了。以前在学校调皮捣蛋出了名，一当兵就变得那么懂事。我笑笑。也没想到，因为几片感冒药，曹老师就会宣扬我好。心里觉得不好意思，但也受用。也觉得，不管自己学习好不好，老师总是尽心的。他们都希望自己教出更好的学生，只是我那时候真的不懂事，总是觉得老师的管教属于狗拿耗子，一旦离开学校，马上就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可耻。
　　 等我再一次探家，曹老师和其他老师都到了乡中学任教。中午一起吃饭。曹老师似乎喝多了，然后又抱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那时候你就是个捣蛋鬼，拿着爹娘的血汗钱胡作非为，我确实有点瞧不起你。现在，你虽没考上大学，但在部队上了大学，又做了干部，实在是给你爹娘长脸，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师，也替你高兴！我也眼泪汪汪，说了一大堆感激老师们的话。尽欢而散。
　　 时间真是刀子，而且是玻璃刀。我在外，基本上一年回一次家。曹老师还是老师，守着家，种着地，教着学。与以往不同的是，因为家距离学校远了。他和其他老师一起，买了一台摩托车，早上突突奔去，晚上蹦蹦返回。孩子们也都大了。曹老师教出了十几个大学生，自己一儿一女却都到高中戛然而止。有一年冬天，我带着妻儿再次回乡。草木枯败的乡村，夜枭叫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传来消息说，口上村的曹老师老婆和二十来岁的女儿，在一个傍晚，突然被闯进家的一个人用镐头砸成了植物人。
　　 我震惊，怎么也不会想到，荒僻的乡村，也会发生此类恶性案件。几天后，我听说公安局的人来了，又走了……又来了，又走了。期间，审讯了几个嫌疑人，没多久又都放了回来。一个多月过去了，冬天越来越深，几近干涸的河沟里细水成冰，所有的生灵都躲藏或者萎缩不见。我几次想去看看曹老师，可父母说，现在还没个眉目，人家又心烦绝望得不行，去也是没啥话说，纯添乱。我便打消这个念头。正月，气温渐渐回暖，向阳的坡面上冒出了绿草。
　　 临离开家乡的头一天，我觉得应当去看看曹老师。不然的话，心里总不舒服。骑着摩托车到他家。一排新修的砖瓦房在温和的日光下格外沉寂，走在院子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悲哀气息，令人心情压抑，忍不住丛生绝望。我敲门，没人应，进门，黑黑的房间里，两张床上分别躺着一个人，面无表情，且头上被镐头砸的伤口似乎在溃烂。整个屋里充斥着浓烈腐臭。我叹息一声，放下东西。刚抬脚出门，一个瘦若玉米秸秆、头发如蓬草的老年男人低着脑袋，挑着两桶清水走到门槛前。我没敢叫曹老师，而是急忙闪在一边。那人抬头看到我，两只深陷的大眼睛忽然又向脑颅内陷落了一下，蜡黄的脸上奔跑着一大群惊慌和恐惧。我叫了一声曹老师，他才定了定神，茫然地看着我问，你是……
　　 曹老师一下子哭了，眼泪鼻涕止不住。我抱了抱他的肩膀，只觉得他那具身体，好像是一堆乱石，硌得我满心疼痛。
　　
　　 【哈喇子张】
　　 蝉叫得整个中午都像锅里翻炒的红辣椒，我们几个七八岁的男生敞着瘦骨嶙峋的胸脯站在浓密的核桃树下，面朝东边，收集还没有老太太牙缝进出的口气大的凉风。核桃树旁边，有一座石头庙宇。庙宇平素关着门，偶尔从门口或者窗下路过，哪怕是热得吹口气就能点火的天气，庙宇四周却永远冰凉，冬天则犹如冰窟。我们老觉得，那里面肯定有一口看不到底的黑洞，不是通往天宫，就是连着东海，因为，庙里供奉的两尊神仙，一个是众所周知的孙大圣，一个是惯于行云布雨的东海龙王。
　　 在听到的所有传说中，孙大圣和龙王虽然不够势不两立，但二者矛盾很深。单拿孙悟空拔掉定海神针作为自己的武器——金箍棒这一点来说，就够龙王恨他十辈子了。我们不明白的是，村人为什么要把这一对冤家放在同一座庙里供奉，还天天关着门，这不是故意让两位神仙关起门来呼风引电、打个不可开交么？有次上课，曹五路在课堂上睡着了，负责教一到三年级的张老师闭了厚嘴唇、大嘴巴，翘着两颗严重烟熏火燎的大门牙，走到正在用哈喇子洗脸的曹五路座位前，食指和大拇指勾成一张小弓，然后迅速无箭发射，只听一声脆响，就把曹五路从“汪洋大海”中捞了出来。 我们正哄堂大笑，曹五路却猛地站起身来，冲着讲台大声说：老师，孙悟空和龙王俩人打起来……教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张老师严肃如冰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冰凉的惊慌。怔了一会儿，张老师才下意识地伸出粘满白粉笔沫儿的手掌，摸了摸曹五路额头，然后低着脑袋回到讲台。曹五路也挠了挠头，脸红得像一颗硕大的柿子，自顾自地讪笑了一下，又一屁股坐了下来。下课，我们都拿曹五路开玩笑，围着、追着问他孙大圣和龙王咋打起来的，谁吃亏了，打得狠不狠之类的问题来取笑他。
　　 曹五路本来就很腼腆，再加上爹在一次打猎中从悬崖上掉下来没了命，娘又改嫁到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子，曹五路就跟着五十多岁的爷爷奶奶生活。
　　 曹五路脸愈发红了，问得久了，就有了怒气，小胸脯一鼓一鼓，充满爆裂的欲望。我们也知道他生气了，可也知道，即使曹五路发的火烧红半个天空，也不用害怕。嬉闹了十多分钟，上课钟声响了，进教室坐定。哈喇子张老师又摇着他那颗硕大的脑袋，翘着两颗大牙齿，吐着浓烈的旱烟味道，用粗手拍了拍课桌，大声说，同学们，请静一静。因为张老师轻易不发脾气，对他的话，我们往往不很在意。有些同学还在叽叽喳喳说话，或者用力搬挪杌子。根本没把张老师的话放进耳朵。
　　 忽听哈喇子张老师一声大喝：谁再说话搞小动作，搬着杌子给我滚出去！
　　 这无异晴天霹雳，我们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张得包不住口水，眼睛齐刷刷地看着神情震怒的张老师，教室内一下子静了，连手指摩挲课本的声音都格外响亮。张老师干咳了几下，清了清嗓子，眼睛里保持怒火，横扫了我们一圈，一字一句地说，谁要再敢取笑曹五路同学，我就不认他做我的学生，哪怕他将来当了市长、省委书记！
　　 我们都惊呆了，木木地看着平素总是笑哈哈，甚至口水乱掉的哈喇子张老师。哈喇子张老师仍旧一脸冰霜，又满教室扫视了一圈，翻开课本，用手指使劲压了压书脊，转身在坑洼不平的黑板上写下《神笔马良》四个字，才开口说，现在我们学习新的一课。
　　 放学后，经常借着夕阳在马路和街道上如马驹一般撒欢的我们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三三两两，垂着脑袋。我和其他两个同学走到半路，相互看了一眼，才嘀咕说，为我们和曹五路闹着玩，哈喇子张发那么大的火，至于吗？另一个同学随口说，就是的，同学一块开个玩笑，有啥大不了的。再一个同学说，咱们哈喇子张……老师可能是对的，你想想，人家曹五路没了爹，娘又改嫁那么远，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本来就很不好了，人家说句梦话，咱们就没完没了地拿人家开玩笑，这肯定不好。
　　 我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以前，常听父母说，世上没娘的孩子最可怜。平时，曹五路和我们没啥区别，一样早早背着书包上学，回到家到河边给猪找野菜。可没了爹娘的滋味我们都没有尝受过，自然也难以理解。第二天早上，晨曦刚起，难得的凉风吹着山坡和田野里庄稼草木，燕雀的叫声在河沟跌宕。到学校门口，正好遇到曹五路，瘦小的肩头上挎着一个碎花布书包，低着脑袋进校门。我慢了脚步，又小声咳嗽了一下，目的是引起曹五路注意，可没想到，曹五路一听我咳嗽声，身子惊颤了一下，加快脚步，趟着满地浮土，一眨眼就闯进了教室。我觉得没趣，怔在当地，前后看了看，巷道里除了一头母牛和它的小牛犊，就只有一大片不规则的日光。
　　 夏天容易犯困，哈喇子张老师又特别容易睡觉，课间十五分钟他也不放过。往往，歪在核桃树下的一张木凳子上，他就能打起呼噜。每次睡觉，口水都流得汪洋恣肆，打湿了肋部还不算，地上还能凿出一个小土坑儿来。以前，我们总是围着他看，窃窃笑。有更调皮的同学，还专门摘一枚梧桐树叶来接，看张老师睡十分钟到底能流多少口水。其中有一次，张老师发觉了，也不恼怒，而是吸溜一声，再抬起手掌使劲擦一把，站起身来，抻一个懒腰，说，上课了，小兔崽子们，赶紧往教室滚！我们便一哄而散。
　　 转眼就是秋天，满山野粮食成熟的味道挠得人鼻孔直痒痒。按照学区土规定，学校都要放一个星期的假。主要目的是照顾民办教师，以及极少数老婆孩子还在农村种田的公办老师。张老师是民办老师，除了教学，还要种地。这时候，张老师像是一台马力十足的拖拉机，蹦蹦哒哒地在田里收玉米、割谷子，摘柿子、打核桃，再也不见他坐在树荫里睡觉打呼噜流哈喇子了。我们几次在田里遇到他，总会打招呼，也主动帮点小忙。张老师却挥着手说，小兔崽子们，恁张老师我浑身是铁，这点小活就跟玩儿的一样，有劲儿帮你们爷爷奶奶老爹老娘去，我这不需要！
　　 一没了庄稼，大地一下就空了起来。再回到学校，凉意无处不在。这时候，我们也发现，几乎每天下午，张老师都叫曹五路留下来。我们觉得蹊跷。有天放学，我们先假装各自往家里奔腾，到马路拐弯处再折回来，从学校背后的斜坡上下去，到哈喇子张老师办公室后窗，贼一样隐蔽下来，竖着耳朵一听，张老师在给曹五路单独补课。我们几个相互看了看，谁也没说一句话，悄悄爬上斜坡，看着在西边山头上咧着大嘴傻笑的太阳，踩着松软的土石小路各回各家。
　　
　　 【师生父子】
　　 给老子滚回去！
　　 骂人的是我们杜老师，被骂的是我们同学杜爱民。对杜爱民来说，除了老师这一个身份以外，杜老师还是他如假不包换的亲爹。仅从长相看，俩人就是从一个模子里面套出来的，而且没有进行任何的加工和改进。俩人都是短眉毛，一头细，一头宽，形似扫帚；三角眼，一边大如黄豆，一边细小如草芥；鼻子好像酸枣；嘴唇厚，嘴角略微向上挑。村人常说，一看到杜爱民，就等于看到杜老师，想起杜老师，肯定会捎带上杜爱民。
　　 杜老师很受人尊敬，无论谁见到，老远就挤出一堆笑，大着嗓门，殷勤地给杜老师打招呼。不同的是，一般农人给他说话，杜老师的脸时常绷着，还特别黑；要是村干部或者其他有点财产的人和他说话，杜老师会站出一脸笑，停下来，问东问西，笑声时不时平地响起，好像一股股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