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像一块干柴，心满意足地倾斜着身体坐在一堆杂物上，他脸上的笑表明他对手臂上的条条伤痕很满足。他像一个孩子兴奋于自己的玩具，或者一个犯了瘾的毒鬼看到地上零星的毒品一样，他用手指触动着他身上一个个丑陃的伤口，也许对他来说那是世界上唯一让他感动的美丽。他对手指上的血迹怀有无比的迷恋，他的似乎痴迷一样的目光却如孩子一样的天真无邪。他是一个疯子，一个让我无法摆脱的疯子。空旷的客厅早就因为再没来过客人而变得荒芜，原本我家的客厅是喜笑颜开的，现在却成了坟墓一般没有一点人间烟火的感觉了。我像一个守墓人一般地看守着这间没有生机的屋子，世界成了木乃伊一样丧失了人情味。跟着一个疯子，照顾着一个疯子，我现在也快成了疯子了。我走下楼去的时候，楼下的老女人像看着怪物一样，想躲开我，可是又禁不住那可耻的好奇心，想从我的口中知道些什么，她站在门外，想进去又没有进去，就这样看着我走下楼去，我知道她想开口问些什么，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问。我想她刚刚一定是在偷听着我哥哥兴奋的喊叫和我精疲力竭地挥动鞭子的无奈，然后想入非非。我已经习惯于这种不解的目光了。
　　 三年了，我已经二十九岁，哥哥三十几了。男朋友在我们将要结婚的时候分手了，现在他应该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了吧。在每一次我满足哥哥之后，我总会走出这座阴暗的房子，走上门前的大道，沿着河流一路向上，我总会看到四处行走的狗，河流里打捞垃圾的船，还有成双成队地散步的亲密情侣。我想起张远哲和我也曾经以恋人的身份走过这个地方，也相依相偎相亲相爱过。但自从他亲眼目睹哥哥和我那种发霉般的生活，以及感受到哥哥不可救药的疯狂时，他说他无法接受这种让他心惊肉跳的生活，他是一个普通的人，想要普通正常人的生活，我只能有两个选择，一是离开我的哥哥，二是分手。他知道我自小与哥哥相依为命，当然是不可能抛下哥哥不管的，当然他也不希望我抛下哥哥不管，这是他的原话。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分手，只有我知道这份感情在我心中的分量。随着我年纪的增长，我不可能一辈子这样陪着哥哥吧，我也害怕这种皮开肉绽的日子，每一次哥哥的满足都是以我的精神的崩溃与体力的透支为代价的。我们的家变得不正常了，朋友也没有了，我甚至没有工作，每天推着一辆小推车行走在大街小巷，零售着从批发部批发来的日常生活用品，拿着微薄的利润支撑着举步维艰的生活。其实如果一切都按照生活的轨道按部就班的话，我和哥哥也许都会有美好的爱情，圆满的家庭。但是，现在张远哲应该结了婚，但新娘不是我；哥哥的女朋友也应该结了婚，可能都当上母亲了。而这一切现在都与我无关，也与哥哥无关。与哥哥有关的似乎只有鞭子，永远是阴暗的房间，还有我这个妹妹，在发霉着绝望着过下去的妹妹——哥哥似乎很长时间足不出户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从一次车祸开始的。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始终记得，那一天是六月二十八，这个日子与其他三百六十四天没有什么不一样，对于很多人来说一样的平淡无奇没有什么特别。我之所以记住了这个日子，因为在那一天我哥哥发生了车祸。这一天就像一个标志性的日子一样改变了我的生活。
　　 哥哥是速递公司的工作人员，那天哥哥是去给人送货的时候就发生了意外的。据目击者和警察人员称，当时我的哥哥和他的同事把车开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指示灯是绿的所以就一路勇往直前，而当时几个对于平庸生活丧失信心但却想放手一搏的社会无业青年，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精心策化了一起很多人敢想敢说却不敢付诸于行动的事情：抢银行。他们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其实抢银行就像打江山一样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难只是难在抢到了之后如何保证自己平安地去花这些钱。他们抢到了钱之后，装上车然后开车逃离现场。就在他们离开的时候，银行报了警。一时之间警笛响满了全城。这辆装着很多钱和犯罪分子的车就成了逃命的老鼠一时之间丧失了方向，当然更是不管什么红灯绿灯白灯黑灯了。事情的发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两辆车相撞，然后像摔跤一样在马路上打滚着，浓烟开始冒起，警车停成一排，警察们拿着枪对着已经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破车做着姿势，等着电视台拍几个漂亮的境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翻滚在地上的车，车门被推开了，我的哥哥像从废虚中死里逃生一样爬了出来，全身又脏又黑，脸上血淋淋的。他站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警察们不约而同的把枪指向了他，但他们马上发现他不是抢匪。但这个发现并没有减少他们对我哥哥举动的吃惊程度。我哥哥的西裤烂了，左腿裸露在外并且被砸伤，流着淋漓的鲜血，破开的皮肉像是盛开的美人蕉将要枯萎。他们注意到我哥哥腿上的白骨竟然已经翘在外面明目张胆，他们所有人都以为见了鬼一样不敢相信地吸着一口又一口的凉气，并且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地看着我哥哥到底会怎么样。这件事情在当天夜里成为了整座城市的新闻堪称奇迹，被人们津津乐道。哥哥的腿毕竟是被撞断了，他踉跄地走了几步，然后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被送进医院的哥哥，像一尊雕塑一样，麻木地看着对面的墙发呆，任由着刚刚实习的医学院的学生战战兢兢地处理着那只残破的腿。他痛都不喊一声让实习生感到不可思议的惶恐，她想是不是麻药量太重了。当她不经意看到放在器皿上的麻药注射器还是纹丝不动时，她才感到第一次给人处理伤口因为紧张而忘记了。她胆颤心惊地问：“你一点都不感到疼痛吗？对不起，我忘记了没有使用麻药。”我哥哥看着说：“不痛。”“真的不痛吗？”她简直不可思议。“真的不痛。”她用手轻轻触了一下我哥哥受伤的腿，然后抬着头看我哥哥到底有没有反应。我哥哥低头一看，他看到了伤和血，他才感到似乎有点痛。“好痛。”他说。实际上我哥哥并没有真正地感觉得到痛，而是血和伤让他产生了对心理暗示的作用，并让他感觉到有痛感，但这种痛并不是出自肉体的。
　　 十几天后，我哥哥出院回家，他成了瘸子，这并不是使他伤心难过的，让他伤心难过的是，他竟然丧失了疼痛的感觉。当这一信号在他的大脑里确信无误的时候，他感到郁闷极了，他以伤病为由没有再去上班，整天无所事事在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对女朋友杨素也忽然冷漠起来，虽然我觉得杨素在他成为残疾人的时候并没有嫌弃他，相反还更加的关心他。我对他说：“哥哥，你不能这样，这个世界上残疾的人很多，又不是你一个，只要振作起来，生活一样会很好的。”他忽然发亮着双眼，对我说：“妹妹，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是行尸走肉了，只有死人才会没有疼痛的。我已经是一个活死人了。”说完，我看到他的目光像蜡烛一样熄灭成可怕的灰烬。他一天天有事没事就掐着自己的身体，捶打着，我知道他在寻找一种疼痛的感觉。我咨询过医生，医生说我哥哥的这种情况是史无前例的，他们还没有遇到过，因为从哥哥的肌体和神经系统都没有找出让他丧失感觉的症结，也就是说我哥哥感觉的丧失如果按照他们的意思的话，并非生理上的。我和杨素，还有我男朋友张远哲，决定从心理上去帮助我哥哥，可是请了若干个心理医生都没有起到哪怕一丁点儿效果。最后我们也只能选择放弃。我哥哥连门都不出了，一个人像一只老鼠一样生活在黑暗里，并且他渐渐产生了对强光的害怕。
　　 那天下午，我哥哥找回了疼痛的办法。我下班回家，刚一进家门，哥哥就从黑暗的角落里站起来，说：“妹妹，我找到了办法了，我找到办法了。”他高兴得像一个孩子一样脸上意外地红扑扑的。“我需要你帮帮我，好妹妹。”他拿起一条鞭子，递给我。我莫名其妙地接过来看着他。“你打我。”我不知道我哥哥要做什么，“打呀，不怕，哥哥是不觉得痛的。”“我不打，好端端的我打你干什么。”哥哥的表情悲伤起来：“妹妹，求求你了，这是哥哥好不容易想到的办法，你就帮帮哥哥吧。”我不忍心看着哥哥无助的表情：“好好，我打。”哥哥伸开双手迎面对着我：“打吧。”他的眼睛像很愉快一样充满笑意。我把鞭子举在半空中，可我下不了手呀，哥哥一直在催我，鼓励我，“哥，你看着我我怎么下得了手打你。”哥哥转过身去，以一种妥协的声音说：“打吧。”我的鞭子轻轻地落在他的背上，但是他一直在说：“你打呀，打呀。”我又打了一下，可哥哥纹丝不动地一直在喊我打，我说我已经打了，哥哥说你骗我，你根本没有打。我气了，我用力地打，我感觉抽打的并不是我的哥哥，而是一堆的破衣服，我打得汗流浃背可是哥哥依然认为我没有打。我把鞭子扔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的。我说：“我不打了，反正打了你也感觉不到。”哥哥转过身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问：“你真打了？”“我是真打了，难道还假打啊。”哥哥捡起鞭子，对着我说：“好妹妹，你再打一次，就一次，对着哥哥打，让哥哥看见。”我不忍心看着哥哥渴求的眼光，因为刚刚打过了，这一次比较容易就打了下去。当我的鞭子挥下去的时候，我终于看到我哥哥脸上抽搐一下表现出了一点痛苦的表情。“再打，再打。”我的鞭子一下接一下在哥哥的喊声中抽打在他的身上，甚至划过他的脸，留下一条又一条红色的痕迹，并且他从喊“再打”变成了痛苦的喊叫，这种喊叫让他格外的兴奋，并且他竟然会用手来挡我的鞭子了。当我累得把鞭子扔下的时候，我看到哥哥看着手上的伤痕欣喜不已，像是一个渴望发财的穷人手里捧着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但是不幸的是，我哥哥所谓找回疼痛的感觉，只是看到鞭子时才产生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哥哥总是不断地要求我打他。我拗不过他的恳求，一次又一次地打着他。
　　 杨素在那天下午来的时候，看到我哥哥浑身的伤痕累累，并问这是为什么，我哥哥非常愉快地告诉她这是我打的。杨素当时很生气，我怎么打自己的哥哥而且下手是这样的重。我哥哥忙给她说明真相。并说：“当我看到鞭影飘过来时，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杨素吃惊地看着哥哥，哥哥竟然捡起鞭子交给杨素，说：“你也打我吧。”我看到杨素看着哥哥，然后满眼的泪水，一句话也没有说。当我哥哥坚持再三要求她打时，杨素颤抖着一边狠狠地抽打着一边疯狂地骂：“你该打，你该打。”打完的杨素在哥哥欣喜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条条伤痕时，已经吓得自己瘫坐到地上去，并且泪流满面。杨素再一次来的时候，在门口她对我说她不会再来看我哥哥了，她决定和他分手，她无法想象怎样去和一个天天让她打他的男朋友或者是丈夫相处，她受不了。作为女人我完全理解杨素的苦衷，我对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别当面告诉我哥哥，她不来就是了。以后的几天里杨素一直没有再来，这让我哥哥起了疑心，便问起我。我当时正打完哥哥，心里气着就直接对他说：“杨素不会来了，她受不了你，和你分手了。”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以为我哥哥会伤心，会悲痛，但他竟然嘿嘿地笑：“不来就不来，我有妹妹就够了。”哥哥心满意足地看着身上的伤痕，并且用手去触摸，然后脸上轻轻地抽搐一下，之后就笑了。
　　 我哥哥渐渐地对鞭打发生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甚至达到了走火入魔的疯狂程度。他的身体上层层叠叠地增加着越来越多的伤痕，并且人在迅速的消瘦下去，食量在成倍地增加。我的精神在一次一次的鞭打中渐渐变得脆弱以至于麻木。我不愿打哥哥，除非是他对我求来求去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会举起鞭子，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去满足他。张远哲来看我，我哥哥叫他打，他尴尬不知所措。但是看到我哥哥低声下气地恳求，他还是打了，一边打一边脸上抽搐着痛苦的表情，似乎挨打者是他而不是我哥哥。每来一次我哥哥就叫他打一次，后来张远哲就不敢来了，并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在落着法国梧桐叶子的路边，向我提出了分手。因为从小父母就亡故的我跟着哥哥相依为命长大，我不可能抛弃哥哥不管和他双宿双飞。我在那个夜晚里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对着空旷的大街破口大骂，之后决定陪我的哥哥，因为亲情是我无法割舍的。我可以选择天下的男人作为我的男人，却无可选择地有这样一个哥哥。他知道他这样影响了我的幸福，他也流泪过痛苦过，但是他说他没有办法，在看不到鞭影和伤口以及鲜血的时候，他无法感觉到疼痛以及自己还活着。我在那天夜里最大限度地鞭打着我哥哥，打得我精疲力竭的时候，他却心满意足地躺在那里，像是得到了世界上最为幸运的恩赐。渐渐地我也没有朋友了，因为朋友不管是我的还是哥哥的，都不愿到我家里来了，因为每来一次我哥哥就叫别人抽打他一次。我在原来的单位上班，常常看到别人不解的目光和刺耳的言谈，我受不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哥哥啊。我辞职了。我推起了一个小推车，穿行在大街小巷维持生计。
　　 哥哥的一个朋友在一个晚上喝得醉熏熏的，意外地来到了家里。他吆喝着说：“是不是你妹妹不愿打你，来，我打你，免费打你。”他拿起鞭子就抽打着我哥哥，边打边骂，骂得不堪入耳。我看不下去了抢了他的鞭子并且对他大喊大叫。他好歹也是我哥哥，我怎么能让你这样没有尊严地污辱他。后来我知道那个朋友失恋了，并且炒股亏了一大笔。而我哥哥不仅不以为耻，反而感谢朋友的恩赐，并且责怪我：“妹妹，你怎么能这样呢，人家是在帮我呢！”我的心像被锥子刺成一个又一个的漏眼，凉风呼呼地肆无忌惮地吹。我的哥哥在这样的日子里，渐渐地瘦得成了一架骷髅，像木乃伊一样没有水分与血色。我不忍心再鞭打他，他再也经不起太多的鞭打，如果再打下去，虽然没有疼痛感，但是他依然会死掉。得不到鞭打的日子里，我听他在黑暗的角落里唱着悲伤的歌子，凄凉得让人绝望。那歌声像是在送葬或是悼念死者。我看着哥哥，我说，哥，我再也不会打你了，再打下去你不死我都会死的。一个阴雨的天气我推着小推车从公园里穿过去的时候，我见到几个小孩子在围着一个穿着黑风衣的人。我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哥哥，那些小孩子在拿着石头扔他。原来他是在拿钱请孩子们打他。我把他拉扯着回了家。他说妹妹，你不打我我真的受不了。我气愤了，再一次狠狠地打他，瘦弱如柴的他，我每打一鞭子，他的整个身体都会原地打转转，因为太过于削瘦的身体已经无法稳住一鞭子所施加的力量。打着打着我就哭了，我跑进房里，倒在床上捂着被子欲哭无泪，而我的哥哥，已经心满意足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