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吉祥命运
一
夜幕上还有星星眨着眼睛,巧娟就习惯性地醒了,顺着炕沿,摸索着拉亮电灯,麻利地起身穿衣下炕,紧接着拾掇柴禾,烧火、搭锅、舀水、和面、做饭,来来回回进出窑洞,勤快地忙活着……
不一会,饭菜的清香就飘满了整个窑洞。
闻着熟悉的饭菜香,丈夫吉祥条件反射般地睁开了眼睛,不停地打着哈欠,慢腾腾从枕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光着身子坐在被窝里,用火柴点燃香烟。随着嘴唇叭、叭地翕动,烟丝在一明一灭中很快地燃烧,快要烧着烟屁股了,这才不情愿地将烟头扔到地上,窸窸窣窣地穿开了衣服,然后趿拉着鞋子去上茅房,回来坐在炕沿,又点起一支烟,美美地过足了烟瘾,这才开始洗脸,刷牙。
这当儿,巧娟已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两个馍馍,一碗醋溜土豆丝和一碗米汤。
丈夫大口地吃着,巧娟亲亲地看着。边看边说,“这些日子累坏了吧,你看你都瘦了”。丈夫憨厚地笑了笑。
“好在,明儿个就是月底了,咱干完今儿个,就不去了。你好好歇几天,咱再去把村里王兵的商店包下,自个干。”丈夫吭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临走时,巧娟撒娇了,说亲一下再走,人家想你嘛。丈夫知道不亲这一下,是走不出家门的。就扭过身紧紧抱着老婆,用劲亲着,临了,又响响地亲了两口。巧娟的眼睛突然间泪花闪闪,说“要不,今天就别去了,心里头忽然间不知怎么了,舍不得你去。”
“再舍不得,就差今儿个一天?好了,俺走了。”丈夫头也不回地走了。沿着家门口那条坑坑洼洼只能容一个三轮车通行的土路,大步走向村外的小煤窑。
巧娟极不情愿丈夫去煤窑挖煤,苦、脏、累就不说了,仅那“三块石头一片肉”的说法,就让巧娟什么时候想起,心里头都添堵,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底,沉沉地喘不过气来。可丈夫执意要去,说孩子都快有了,这样贫寒的日子,怎么好迎接小宝贝的到来。俺可不想再让咱们的宝贝,一出生就过这种吃了上顿想下顿的日子。
丈夫说这话时,有一种豪气从他瘦小的身躯中升腾了出来。
巧娟就喜欢这样的男人,虽说瘦弱了些,可毕竟是上过高中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顺耳,听着舒服。要不,自己当初为啥态度坚决地拒绝了邻村支书儿子,而嫁给了这个苦命的人呢。
寻思起这些,巧娟的嘴角露出了浅浅地笑容。
二
丈夫名字叫吉祥,却没带给他什么吉祥,相反是黄连一样的苦命运。
吉祥七八岁时,娘外出走亲戚,搭乘别人的三轮车,去镇上,当路过被当地人叫做“无底沟”的深沟时,三轮车突然间刹车失灵,疯奔着跌入沟底,整车三人无一幸免。
娘的离去,让吉祥感觉就像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娘下葬的那刻,漫天飞舞的纸钱,长长的送葬队伍,还有那听起来叫人想要哭的唢呐……
披麻戴孝的吉祥,紧紧地抱着招魂幡,怯怯地被爹牵着手,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不时停下来,由爹按着给帮忙抬灵柩的乡亲磕头致谢。在长着绿油油麦苗的田地里,那个被油漆得乌黑发亮装着母亲的大木箱子,被许多人抬着放入那个大坑,然后用黄土掩埋,徐徐地隆起一个黄土堆。
想着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吉祥发疯一般地扑上去,哭喊着要娘。爹只好把他死死地抱在怀里,吉祥扭头又哭着问:“爹,我要娘,要娘抱俺,要吃娘做的油糕。”
在不懂得生死离别的年龄,吉祥过早地承受着母亲离去的剧痛。想母亲,想母亲温暖的怀抱,成为吉祥心头一道永远挥之不去既温馨又悲伤地风景。同龄孩子还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玩耍时,吉祥却早早地开始学做家务,打柴、挑水、喂猪,甚至揉面蒸馍、炒菜熬汤,那些老娘们干的活计,都压在了他瘦弱的肩头。
有一次,他将满锅烧开的水,提起来往墙角放时,不小心被落在地上的柴棒绊了一脚,顿时,滚腾的热水泼洒在了身上,随之而来的剧烈疼痛,使他满地乱蹦,嚎啕大哭。等煤窑下班回来的爹,急匆匆把吉祥送到了镇上医院时,他已经疼得快要昏过去了。所幸烧伤的部位是在腿部,没有波及到脸部,大腿上留下的疤痕被衣服遮掩,不至于影响到外观。否则,就有可能影响到说媳妇了。
不幸应验了屋漏偏逢连阴雨那句老话。这样的苦日子,也没能持续太久。吉祥木讷老实的爹,在村里煤窑发生的一次顶板塌方事故中,落下了终身残疾,矿上一次性了结只给了2万块钱的事故款。住了多半年的医院,花了1万8千多块钱的医药费,那打坏了的腰,也没能挺起来。不得已,返回家里,整日躺在后炕,不能动弹,只能心疼地看着儿子用稚嫩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在苦水中浸泡,默默淌泪、叹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法子呢?
三
繁重的活计,没啥,吉祥不怕也能承受。就是累了,睡一觉,好好歇一歇,就又活蹦乱跳了。关键是,上学问题。吉祥极喜欢上学,脑袋瓜也好使,成绩很出色。在本村上小学还好说,自己吃点苦,受点委屈可以做到上学和照顾爹两头都不耽误。小学毕业,吉祥要到30里外的镇里上初中了,先不说学费了,单是家里的活计和照顾爹的事情就让小吉祥犯愁了,总不能天天跑来回吧。
爹瞅着儿子为上学紧缩的眉头,和那满脸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成,止不住老泪纵横。作为爹,帮不上孩子的忙不说,还拖累孩子,让孩子跟着自己吃苦遭罪。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快要开学了,爹将吉祥叫到跟前,说:“学一定要上,别管爹,爹就是这两下子了,听天由命吧。但只要能多上一天学,你就要多上一天,你要不上,我死了也闭不上眼。”
话未说完,就又呜呜地哭了。
爹一哭,吉祥的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个不停。
上学是吉祥最快乐的日子。那充满趣味的课堂,溢满笑声的校园,天真烂漫的小伙伴,还有那知识带给自己的无边梦想,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这样快乐的日子,伴随着他上完镇里的初中,又到县城完成了高中学业。
吉祥的学业,很优秀。尤其是作文,写得好,高中阶段,一篇一篇的习作都在县报上发表,还当上了学校枣花文学社的社长,许多老师和同学都亲切地称他为“小作家”,认为他肯定能如鱼得水地考上大学,成为有出息的人。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充满幸福的明天,也在向他招手。吉祥甚至想到了自己大学毕业后,利用自己的写作特长,去报社干个记者,来回采访,用笔挣钱,那该是多好的事情。
吉祥憋足了劲,要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实现梦想,改变命运。没想到,自己一心想要走出大山,成为文化人的梦想,在跨越高考这道坎时,针扎气球一般,顷刻间粉身碎骨。高考成绩让老师和同学,甚至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会那么少的可怜吧。可一切都是现实,在那校门外的成绩公布栏上,白纸黑字分明写的清清楚楚,一点也不假。
如果家庭条件好些,还能接着复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对于吉祥来说,这一败定乾坤,没有任何可以挣扎喘息的机会了。败了,就败了,吉祥这样安慰着自己。默默地,收拾书本,卷起铺盖卷,迈着沉重的步伐,告别容纳了自己三年的小县城。
离开美丽的校园,高耸的楼群、繁华的街道、如织的车流,还有那霓虹的闪烁。吉祥回到了自己那个深锁吕梁大山,有着层层梯田,清清河水,漫坡绿荫的小山村,回到了那个只有一孔黄土窑洞,见证自己温暖和苦难的家。
四
家那样的冷清,静静地矗立在小村中部。
早在吉祥上高一时,爹就撒手而去,窑洞已长时间无人住无人打理。看着满院疯长的野草,挂满蜘蛛网,有老鼠来回飞奔的窑洞,吉祥懒得收拾,先胡乱摊开铺盖卷,整个人沉沉地躺了下来,孤单和凄凉再次袭上心头。
娘的过早辞世,爹的常年卧病,锻炼了吉祥内心的坚强。爹离去时,虽然悲痛,但吉祥忍含眼泪,依然勇敢地接受残酷现实。安葬了爹,回到自家小院。如同此刻的孤单和凄凉,顿时涌上心头,溢满全身,悲苦无助。偌大的一个世界,孤零零地自己将与谁最亲?问天,问地,问大山。吉祥不能找出答案。
几天昏睡的吉祥甚至想到了死,去那绿油油麦田的地底下,找寻爹娘。但自己死了,能解决什么问题,见到爹娘该怎么说。何况自己的梦想,生命刚刚开始,精彩还未继续,死了岂不是白白死了。想到这里,吉祥一刻也呆不住了,起身收拾行李,连夜返回校园。
好多人都劝慰说,一个人不会永远苦命的,老天是睁着眼睛的。人家吉祥学业那么好,肯定会苦尽甘来,考上大学,成为有本事的人。别人这么说,吉祥自己也就这么想,甚至将高考当做自己的唯一,暗暗下定决心要通过高考,改变命运,改变生活,实现自己的梦想。可经历了高考,吉祥的梦想真的成为了梦想,永远的梦想。
吉祥不敢想象自己今后的生活。一个人,一孔窑,一个家,没有欢乐,没有关爱,没有温馨。
吉祥想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却没有眼泪流出,泪水流干能使自己的生活好转吗?生活就是这样。苦命就苦命吧,苦命也是一条命,自己万不能因为苦命,精神失常,成为疯子。如果那样,自己的书就白读了,更对不起长眠黄土地下的父母亲。
生活要继续,日子要过活。接受挑战,吉祥对自个说。
自己从小到大不也是在苦日子中,一点点熬出来的吗。一直以强者自居的自己,不是还曾写过一篇《战胜自我》的作文,宣称自己要做主宰生命的主人而不是奴隶,要扼住生命的咽喉,向苦难宣战。文章还被当做范文,被张贴在校园里,供同学们学习。自己现在如果不能战胜自己,哪儿又称得上强者,是地地道道的懦夫。
五
在村里好心人的帮助下,吉祥在村里的煤矿找到了一份活计:下井挖煤。同爹一样,身穿蓝色帆布劳动服,头顶矿灯,日复一日地进出于井下。
吉祥觉得矿工生活挺好,那么多的矿工居在一起,七嘴八舌,很热闹。特别是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不同方言,说出来的各种黄色笑话,淌进耳朵,格外的快活。只是下了班难过,一个人独守空窑,非常寂寞无聊。看书、写文章当然能解闷,可总不能成天抱着书,爬在炕上写东西吧。有时候,觉得空落落的空气,像被谁掐住脖子似的,让自己喘不过气来。这时,吉祥就特别地想女人,天南海北地想,想村里的年轻媳妇,想自己的女同学,想矿上那些脏兮兮的矿嫂。想完了,吉祥会觉得自己很下流,无可救药了。不能再下流了,可还是一次次地想,一次次地下流。
吉祥写给自己看的文字,常常会让自个觉得下流,很是污秽。吉祥好多次快要把稿纸塞进炉灶的当会,又后悔了,毕竟是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自己写的自己看,又不污染别人,烧了怪可惜的。
这样想着,就又断断续续地写那些自娱自乐的文字。
这样的文字,不经意间被矿上的一个矿工看了。这个矿工来自四川,也上过高中,和吉祥有共同语言,两人常常打开劣质的高粱白,一边喝,一边瞎侃,谈女人,说黄色笑话,也交流被人称为高雅艺术的文学。
看完吉祥的文字,那名矿工狠狠地给了吉祥一拳。
这一拳让吉祥欢喜地笑了。“真的有那么好吗?”
“操你娘的蛋,用的着奉承吗?好好干。”
“不觉得下流,不觉得污秽吗?”
“能流露心灵和真情的文字,是最好的文字”
……
再后来,吉祥用化名将文字投给了一家杂志,没想到陆续刊发了不少。却因为化名的缘故,编辑部的样刊和稿件却无法寄达,吉祥也不知道自己的文字变成了铅字被印在书里。
六
这天,吉祥在镇上的书店里瞎逛,信手翻开一本杂志,眼前一亮,见到了登载自己文章的杂志。看到自己觉得下流的文字,变成了铅字,堂而皇之地被编者重点处理,着实欣喜。一下子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突然大叫了一声。
这一叫不要紧,一下子打破了书店安静的气氛,吓着了正低头看书的女服务员。女服务员不禁撇了撇嘴,微微皱了眉头,一抬头瞧见了吉祥手里的那本杂志。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拿了一本翻开了看来。聪明的她知道了缘由。看过文字,白皙的脸庞上掠过了一丝红晕。
好像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脱光了衣服一般。吉祥一下子,无所适从,夺门而出。
服务员就是巧娟,后来吉祥的媳妇。
原来巧娟也是文学发烧友,在亲戚家开办的书店里临时帮忙,就是为自己写作创作条件,可以免费看书读报,可以了解最新动态,好让自己离文学近些。吉祥后来再来书店,巧娟就有意无意地给他介绍一些好看的书,甚至拿出自己的文字,两个人相互探讨。一回生,两回熟。见面频率愈来愈高,原来是三五天一见面,这下好,一天不见,心里就像猫爪挠,痒痒地。来来去去,俩人的心扑通通地剧烈跳动了起来,吉祥的心,从来没有的温暖。巧娟的心,从来没有的害羞。两颗心,跳跃着,卯足了劲往一起跳。
人家巧娟可是个漂亮的女子。要眉眼有眉眼,要个头有个头,是她爹娘的心头肉。咋办呢?吉祥知道俩人之间的事,一定程度上是只开花,不会结果。巧娟却不这么认为,说“感情是咱俩的事,只要咱俩好,其它的都是次要。俩人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挣钱,话又说回来,用钱能买来咱俩的甜蜜的感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