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雨少，夏末初秋的雨更少。通常这时的雨像小孩的脸，狗一阵猫一阵，来的快去的也快 。可这次一改往昔，从昨天下午开始，直到今天还没有停止的迹象，中间虽然停了几回，但歇了歇脚，喘了喘气，又继续下了起来。雨不大也不小，不温也不烈，就这样慢着性子坚持着，好象与谁怄气似的，不说好话不求饶不算完的架势。
　　 午后，打着伞信步走在村外的小路上，有雨为伴，有风相随，本应最喜做的事，可今天，对眼前的一切一点也提不起兴趣。
　　 从昨天下班后，总想一个人呆着，表面平静如昔，可心有千千结：有兴奋也有感慨，在真与假、喜与悲之间来回摇摆。面对迷茫、暗淡而又消瘦的夏末雨，我又一次悄然地敞开自己的心扉，让自己走入心底最深的、最为陈旧的，却最为珍贵的记忆里。虽然，雨点敲打着伞面，“啪、啪”地响个不停，但也毫不影响我对往事的追忆，因为每次走进去，我都这么忘情、忘我、忘了身边的一切。
　　 这是关于青春的故事，也是一段不愿示人的故事。
　　 金子般的少年时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单纯而快乐，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思想与情感就象一杯清水、一张白纸，清清纯纯、洁洁白白。可见了她，便使我少年人生中的那杯清水，有了第一道情感波纹，那张白纸有了第一笔动人色彩。说真的当时一看到，她那种天生丽质和与众不同的装扮，我就被征服了。也就在那天，没有由来没有理由，甚至没有预兆和准备，在“极度完美”和“极度震撼”中，“呼”的一下，我的心就长毛了，便对喜欢与渴望有了新的理解和定义。
　　 路诗雅，我中学的同学，还是同桌的同学。叫我怎么样形容她呢？用上世界最美的语言也不为过，别的不说，就是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一回忆少年时光就会想起她，一想起她，就象又回到曾经拥有的岁月，心里便有了别样温情。
　　 那是我从老家转到宁夏吴忠盐池县一个戈壁滩上，跟随爸爸生活那段时间。一天早晨，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风也变的温柔许多，这是戈壁滩上少有的好天气。上学路上蹦呀跳呀，心情格外舒畅，总感觉将要发生什么好事似的。
　　 上课铃一响，班主任石老师走上讲台。大家正准备上课时，老师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一位新同学的到来。这时我才发现从门口走进一位女同学，高高的个子，穿着淡绿色的连衣裙，齐腰的长发，在两耳边梳着两个细细的小辫，辫稍上扎着两个深绿色的大蝴蝶结。女同学抬着头，双眼平视，一点也不紧张，两个绿蝴蝶在胸前不停地摆动着。呀！她浑身上下透着一种高贵、自然、文静，不事张扬自现张扬……我这个农村长大的土孩子，那见过这样粉嫩水光的女孩，恍若见到了仙女。特别老师宣布和我同位时，我更加激动，赶紧靠了靠边，用手抹了抹本就干净的课桌，把屁股下“霸占”的两张凳子，选了一张最好的放到一边。当她向座位走来时，害怕高兴的心被发现，连忙把书竖起来当在眼前。直到一堂课结束，我的心都没有平静，不知老师讲的所以然。
　　 同学后的诗雅，平时穿着讲究，不仅干净得体，而且款式新颖，是我们班独一无二。下课时她的一举一动、一蹦一跳总是牵引我的目光。白里透着红晕的脸颊，对称地长着几个青春美丽痘，高鼻梁鼻头有点翘，小小嘴巴上下一抿，嘴角边就有两个好看的酒窝窝。最特别的是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左盼右顾灵活无比。每当对着说话时，她总是坦诚地用眼睛注视着你，那是一双清澈闪亮的眸子，像高山上的白雪干净、纯真，没有杂质，甚至在黑亮瞳仁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与她说话我的心总是“砰砰”快了不少，脸也热烘烘的，有时想好的话，和她一答上腔说不上几句，像有什么魔咒似的，再也记不起来，窘迫的我结结巴巴手足无措。
　　 平时见面，诗雅总是冲我莞而一笑，然后低头翻书，一副公主的模样。她的出现，就象在我那青涩懵懂的暗堡里，凿开了一扇天窗，使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透了进来，也让我看到了美丽的彩虹；让我感觉那么的美好、那么精彩。从此我的少年情怀开始意乱了，望着戈壁边的天空迷茫了，第一次自言自语唠唠叨叨，第一次自己的思维自己无法控制。从前同学之间那种至真至纯的感觉，被眼前一种怦然心动的心悸所代替。学校里我们说话不多，但我一侧眼就能看见她的脸 。
　　 我与诗雅成为真正好同学好朋友，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事。记得那天是星期六，我们组打扫卫生，我俩倒完垃圾，诗雅为了偷懒不去洒水擦课桌，叫上我跟着她，在操场左边一棵树下躲起来。我们默默对坐着，等待时间过去。对面相处，心里慢慢滋生着一种压迫，一种无形的压迫。因为心里紧张，我总是有意识无意识去看她的眼……
　　 “小军你看夏晓雨刚买的格格裙漂亮吗？”诗雅漫不经心地说。
　　 “漂亮，漂亮，是我们班最漂亮的衣服。”为了释放心头的不安，我赶紧说。
　　 “切！土老帽，你知道什么是漂亮吗？”诗雅轻蔑地望着我。
　　 “我不是土老帽，漂亮就是好看，好看就喜欢，喜欢就漂亮。”我急迫地说。
　　 “呵呵！那你说一说，什么东西即漂亮又好看。”还是瞧不起人。
　　 “你的眼睛就很漂亮就很好看。”我不假思索张口说了出来。
　　 “你胡说什么呀，坏蛋！我告老师去。”她那白皙脸蛋立刻变的通红，呼吸急促，两眼瞪的溜圆露着敌意。
　　 “是你叫我说的吗？我也没有胡说。”我不服气地小声嘟囔着。就这样我们默默地相持着，不知过了多久，诗雅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那你说一说我眼睛怎么个漂亮法？”
　　 “不说了，说错了你又生气，还要告老师。”我辩解地说着。
　　 “好好好！你说你说。”诗雅急迫地说，“说错了，我不怪你。”
　　 “真的？说错了不生气，不告老师？”我半信半疑地望着她，她点了点头。“那我就说一说。”我咳了咳嗽清了清嗓说：“你的眼睛就长得好看，里面有一汪潭水，能看到波光。”我吸了一大口气壮了壮胆断断续续继续说：“那光……像水晶发的光……像宝石发的亮……” 其实这些话是我写在日记里的，是敢写不敢说的，今天一着急就说了出来，因担心害怕我也背不完整，那些最精彩、最漂亮的语句都没有说出来。过后我后悔好长时间，直骂自己是个笨蛋。
　　 “真的，你真是这么看这么想的？”诗雅一跨步冲到我的面前，眼里闪烁着光芒，有高兴，有兴奋，有腼腆，还有疑问，最重要的是那份迫切，仿佛我的回答对她特别重要。
　　 我颤抖，我慌乱，“真的！真的！我没有说慌。”我也不知说对了还是说错了。诗雅原本睁得大大的眼睛，突然笑得变成两叶弯月。
　　 我赶紧跑吧，要不在回答就没有词了，还是去洒水擦课桌。“小军你别跑，我还没有问完呀……小军小军你听见没有……”诗雅边追边喊。
　　 过了两天，我从书包里发现一张粉红色的卡片，上写：想看眼睛就正大光明，别在偷偷摸摸像个小贼，本小姐准了。我一侧脸，诗雅正在看着我，红红的脸颊又升起了弯弯的月牙，笑的那样羞涩，有喜悦与幸福在里面。我摸了摸下巴，抓了抓头发，傻傻地不知说什么好。
　　 从此以后，我们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同学，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每天上学我都要提前一会，这样才能绕走诗雅家的门口，我们配合默契，我到门口她出门。见面时她总是夸张地睁大她的双眼，然后皱鼻撅嘴做鬼脸，我总是嘿嘿地傻笑。
　　 一天中我们会常常有意识无意识地相互微笑，她会做各种各样的鬼脸：如吐吐舌头、眨眨眼、变口形、还有握起手翘起大小手指当象鼻，嘴里哼哼地说：象来了、野象出山了……我只会傻傻地憨笑，最多没有人的时候，嘿嘿笑出声来说：“好玩，真好玩！”
　　 那时感觉荒漠的戈壁，不在荒漠了，变得神奇了，空旷的视野，不在空旷了，变的豁达了；天也不都是灰蒙蒙的，就连夜晚的星星眨着眼笑得特别欢。我们每天欢快地走在路上，野花会冲我们笑，野草会向我们招手，常年刮风感觉也消停许多。就这样快乐地过着我们俩的花季和雨季。
　　 八十年代初，中学生的课桌上大多画着“三·八”线。也有极少数男女同学，怀着对男女之间，那份神秘情感的好奇，悄悄地跨越“停战”线。那时我们班流行传纸条，特别是上晚自习，老师在座位之间来回走动，同学们不敢说话，就互相传送纸条。纸条的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总是嗤之以鼻不肖一顾，直到有一天诗雅给我写纸条，叫我上学到她家门口时走远点，别叫她老爸看见。这时候我才觉得写纸条也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是两个人要好的一种表现。我决定写纸条，要写特别的纸条，带有诗情画意的纸条，别叫诗雅小瞧了我。
　　 画画我是一点也不会，那只有写诗了。要写诗，那可不是简单的事，得下点功夫。我赶紧到阅览室翻阅那些诗人们，是如何歌颂爱情倾诉相思的诗句。记得看过：什么谁知独夜相思处，泪滴塞塘惹草时；什么总为相思愁不寐，纵然愁寐忽天明；什么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羞、羞、羞，丢、丢、丢。再找再看，阅读是阅读了，可一下笔，就好象那些好词好句都被老夫子们用完了，我什么都用不上，气得我只跺脚。
　　 写古诗不行，那我就写现代诗，时下不是流行朦胧诗吗？我又赶紧到阅览室，把现代名人、现代伟人、现代诗人笔下描写爱情的字、词、句统统抄下来，乖乖不得了，抄了满满一大本，我开始篡改、模仿、编造。记得我曾经这样写过：啊！你是我的太阳，照在脸上，却暖在身上；你是我的月亮，看在眼里，却印在心里；你是我的星星……写是写了，可写到最后越来越朦胧，朦胧得我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意思。急得我只转圈，看来这诗是写不下去了。我只好改写写信。
　　 写信我是写过，给远方的母亲和舅舅写过，给母校里的老师和同学写过。可给女孩子写悄悄话，我是第一次。想来想去，无处下笔。最后不管怎样，先套用平时写信的样，第一行先写上：诗雅你好吗？这不是废话吗？我们天天见面，好坏你不知道呀？笨蛋！撕！撕！撕了再写：诗雅你知道吗？我不仅喜欢你的眼睛，还喜欢你的……妈呀！这太露了，不仅露骨，连羞耻都露了出来，这不是我的风格。撕撕撕！就这样写了撕，撕了写。整整憋了我半个月，信终于写好了。你还别说，洋洋洒洒两大篇，虽然没有那么巍巍壮观，但也是情深意切，自己感觉良好。我站着读坐着改，读了一遍又一遍，改了一次又一次，感动得不得了。定稿落款时，手有些哆嗦，不管咋样总算写完了。找了个快放学的时间，我偷偷把信放到诗雅的文具盒里。那年是一九八四年。
　　 第二天是星期天，天下起了少有的雨，刮起了常有的风，心情忧闷，人搁哪也不觉舒服。只有想到诗雅此时，说不定正在家里看我写的信呢？这样想人才感觉好过一点。一天里，我不止上百次地幻想诗雅看过信的神态：一会是瞪着眼睛说我是坏蛋的神情；一会是脸上挂着弯月笑眯眯的模样。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懊丧。站起来坐下去，折磨得我不知如何是好。难道写这封信是个错误的行动。哎！原来说出心里话，也是这般不容易。
　　 星期一上学时诗雅家锁着门，她也没有来上学，我没有太多的想法，只觉得奇怪罢了。星期二诗雅家还是锁着，她还没有来上学，我有点着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天混混沌沌混了过来。星期三一大早我就跑到诗雅家，门依然紧锁着，我赶紧跑到班主任石老师的办公室，才知道诗雅走了，因走的匆忙转学的手续还没有来得及办。当时我就感觉：心突然没了，空荡荡的，象一片落叶没有了生命，任凭风托着飘着，飘向那无边的戈壁……
　　 后来，多方面了解，才知道一点事情的始末。诗雅的爸爸是长庆油田第三分部总工程师，是这有名的技术干部，妈妈是一个演员，还是一个很有名的演员，她住在另一个大城市里。仿佛好像借出国访问的机会，带着诗雅一起移居国外了，是否属实不得而知。
　　 诗雅走了，走得这么突然，走得我心理一点准备都没有。失掉的不仅是她的身影，也枯萎了一段纯真感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也从宁夏到山东，从长庆到胜利。每当回忆已过的青春年华时，总爱伸手敲响这段苦乐年华的门，门里的一切，总是最初最原始的样子。在里面我常以思为肴、以情为酿，自斟自饮，自言自语，慢慢地品味着……最多的还是梳理着我与诗雅从相识到相离，哪怕在一起时，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现在想起是那么的美好，那么亲切。我常常扪心自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生活中常有孤独与无奈，特别情感波动时，我就会想起她。每当我听到一首思念的歌、看到一道相似的景、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就立刻想起她。脑海里的她常坐在课堂上……又回到我一侧眼，就能看见她的脸。
　　 随着时间的远去，随着对生活的认识，对人生的理解，我肯定地说：这就是生活！我应该感谢，感谢上帝在我短暂的人生中，给一个普通平凡的我，安排一个上帝身边的天使，让我们相识，让我们相处，给了我一个不是人人都有的粉红色回忆。虽然我一事无成，但我无比自豪地说：我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青春，与一个美丽又优秀的女孩，一起度过烂漫的时光。
　　 二00六年九月十二日，下午五点多一点，天要下雨，大伙儿都急急忙忙往家赶，开车的、骑车的，顺路搭车的，总之，一会儿院子里就不见了人的踪迹。
　　 我喜雨，穿上雨衣准备去享受雨中的快乐。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个略带迟疑而又怯生怯气的女中音，“你好。”我一愣，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你好，你是……”我疑惑地问，对方停了一会，低低声音问：“你是小军吗？”就这一句话，一下就把我拽回遥远的过去：那有一望无边的戈壁；那有红砖红瓦的学校；那有朗朗的读书声；那还有一个身影，一个清雅如兰的身影；一双眼睛，一双一笑就变成弯月的眼睛。我激动、我感动、我不知所措。原来深藏心底的人，她的从前、她的现在、她的将来、她的一切的一切，我依然这么地在乎，虽然相距很远、相隔很久，即使互无音信不知生死，也是这么强烈，也是这么牵肠挂肚。
　　 这种心灵灼疼，是因为她是我的第一。心头酸潮一涌，眼泪夺眶而出，有一种不知身处过去还是现在的感觉。沉默了一会，我哽咽地说：“是我。”那边沙哑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诗雅。”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呀？这么多年来，每当夜深人静风清月明,我总会依在窗前，乘着星光就着月色，走进那段青涩而又甜蜜的岁月，去寻觅心中的幽兰，去觅那两叶弯弯的月牙，还有充满童趣的笑脸，还有握起拳翘起大小手指，还有……
　　 不记得听了什么，不记得说了什么，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一切。就连淋了一身的雨都不知道，怎么走得路，怎么进得家，怎么……只记得她说她过得好，这就足够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