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二圣人 (小说)
柞木沟子,深山老林。百十口人家,三五十名整、半劳力,队长点名不用看花名册,便能说出谁谁谁不在场。
想不到竟出了个圣人,山里人莫不引以为荣。
圣人姓刘,二十多年前从山东逃荒来吉林,都称他是盲流。那年春节写对联,柞木沟子生产队会计端坐于队部饲养所的热炕上为众乡邻挥毫。老盲流挤在人丛中观看,说不准被哪个搡到会计肘上,登时坏了一个字。会计便跳将起来,冲老盲流吼道:“穷挤什么?你来写?”老盲流微微一笑:“写不怎么好,怕爷们儿笑话。”会计哪里甘心:“怎么个写不好法儿?孬的也写两笔,让咱开开眼界。”老盲流推不过,伸手接过笔来,随意挥了几下,众人便都咋舌:那字着实漂亮!羞得那盘腿打坐的会计挣扎着下炕,亲自为他研墨。老盲流大为感慨,居然叹道:“多少年不动,这笔不听使唤了!”
从此,去他家唠嗑儿的人多起来,山里人乐与君子伍,只要你平易近人。而老盲流格外地谦恭,格外地热心。一日,不知谁家死了人,他到现场屈指一掐算,骤然脸色煞白,力诫事主不可此时下葬。当时那个主持丧事的司仪过来只理论了三五句,就知道不是对手,只得将一肚子气噎在喉头,错过了那个时辰。棺木抬到墓地,二圣人一看,眼里冒出火来,冲送殡的并丧主作一揖道:“这出殡入土,不是儿戏,莫怪我不会说话:地方没踩(选)好,出了事咋办?”原来的那位主持人,再也忍耐不住,这时将满腹怨气喷将出来:“老刘,不能这么欺负人,都是吃这碗饭的,逞哪份能?”老盲流又一揖:“笑谈了。我可不配吃这碗饭,只不过略知皮毛而已。你看这地势‘两帮夹一沟,后代出小偷’‘前头高后头洼,晚年犯桃花’。”当地老公公上儿媳妇的炕,谓之“耍掏灰耙”或“耍桃花耙”!慌得那不愿耍“桃花耙”的丧主立即哀告二圣人,求他老人家重新另踩了一块坟地。自此诸多旧习俗弄错了的,他均一一纠正。于是婚丧嫁娶,柞木沟子没有不请他的。
“你是咱队的圣人!”
“岂之敢也!”老盲流一脸诚惶诚恐,“你们东北,是圣人不到的地方。孔圣人到处传字儿,刚过山海关,路旁草棵子里窜出个兔子来,向他施了一礼。圣人一看,不必去了,连兔子都懂礼,况人乎?”他把“况人乎”三字极悠扬地念着,听得众人脊背上紧巴巴地。
“因此所以,吾不敢称圣人者,不过聪明一点,土话就是说脑袋瓜子活一点,学者聪者知者明者……”
言语高深吐字神速,人莫能解。
于是人们称他“二圣人”,居孔圣人之后。二圣人不单虚怀若谷,且十分尊重邻里,既已呼之,姑妄应之,日子一久,二圣人倒忘却自己真名姓了。
二圣人虽则学问高深,却极清高不恋富贵。他说《三国》里真正的能人是司马水镜孟公威石广元崔州平等,这些高人隐居起来不屑涉足世事,才让孔明成了气候。所以他也绝不担任生产队里的任何官职。这一高风亮节竟使那个只读过高小的会计不再怕权力被人夺去,早忘却研墨之辱,高朋来时,常请他作陪,听他“之乎者也”地讲些箴言偈语。
这天,山沟沟来了个算卦的。没等赚得钱,二圣人拦将上去,盘问了几句,那算卦先生竟不敢再算,收起卦具与二圣人让坐叙礼。又谈论唐诗。哪知二圣人从“春眠不觉晓”始,一古脑背了三十多首,且大有两军阵前,兵戈相见之势。唬得那算卦先生肃然对众人说:“在下走南闯北二十多年,什么样的地方没闯过?可从没拜会过这么有学问的。”
卦先生此话绝不掺半点水分。只这一席话,柞木沟子海拔便高出许多。
二圣人家的人越发多起来。一到冬天,会计抢先送来红纸,于是众人也送。二圣人便端坐炕上,家里的活不甚用他伸手了。柞木沟子的井水是“串皮水”,一到封冻,便生不出水来,柞木沟子的人便用木锨撮了雪装入榆条筐内,挑回家去放到锅里用柴火融化,谓之“竹篮打水”。小青年们轮着班替二圣人化满了大缸二缸三缸。过了冬,年烘烘。山里人要忙年,烙“粘火勺”,再摊煎饼做豆腐,直把大人孩子忙的不想活。大年三十刚过,似乎日子不过了,整天地喝酒串门耍小钱,老婆们也“解放”了,粘火勺们直吃到长毛始肯罢休。二圣人家也需要推好多干磨水磨,几个小伙子轮着班呜呜呜地推着疯跑,苞米粒子甩得转圈是。二圣人便略施小计,弄个铁圈儿围上,极有效,这样,跑再快,粮食也甩不飞。众人惊叹:看看,看看!
后来,二圣人找来余木匠,在地上拿根草棍划了一番,木匠就照样把那磨改了:磨拐加固,拐上呈九十度又立起一拐,圆柱体,用几根大连枷杆样的木棍一头钻眼套在圆柱拐上,人立在原地不动,只靠臂力,磨便飞转,其效率要比用驴拉都快出两倍以上,谓之曰“拐磨”。柞木沟子人先是放下饭碗看稀罕,然后,都把粮食送二圣人家来拐。
连代写书信也没有那小会计的事了。人家二圣人铺开纸,沉沉稳稳地写上“父母二老大人膝前敬禀者”,“万福金安、玉体康泰”……山里人就算是没文化,但好赖还是绝对分得出,那比会计“亲爱的爸爸妈妈”大有煞头,这谁不晓得,长耳朵做啥哩?!
二圣人嗓门儿好,拿一支竹箫教小青年们唱《苏武牧羊》,小猪倌儿们结束了狼嗥似的跳大神调子,柞木沟子飘荡起“苏武,六不六不鲁……”本沟的人头一回有了真正的歌,头一回知道了世上还有“调儿”这个跟音乐有关的术语。二圣人学问大,会说大鼓书,什么《三国演义》、《罗通扫北》……张口就来,说得姑娘媳妇们屁股一沾上他家的炕,就沉得再不想抬起……年轻人居然把他老人家唱的大鼓学得惟妙惟肖。“闻听说江东一带山川秀,出了个高年老人本姓乔,这老人一世无子生二女,真个是闭月羞花模样娇……”。
不过二圣人变化极快,下次再唱《三国》时便改成:“谁不知江东一带好山川,出了个白发苍苍老高年,乔老爷一世无子生二女,真个是沉鱼落雁模样鲜……”柞木沟子人就算脱了裤子,也追不上了。
学问高深者大都顽固不求突破,但二圣人却十分有研究精神与想象力。他老人家反复研读揣摸后,竟发现《三国》里的徐庶貂蝉,后来看不出结果,而他们又不是孟公威那样的半仙之体,怎会没有结果呢?写漏了!“老不看《三国》”之说,原来是指年纪大的有经验才看得出《三国》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好书;蒲松龄号留仙证明此人已被仙界收留,而李白字太白这明摆着说他是天上太白金星转世。现在人读书(不包括柞木沟子,因柞木沟子尚无人读那些书,无人知那些人名),不过图看个热闹罢了,难怪当今人这么多却偏偏出不来个李白,出不来个当六国宰相的苏秦,你周恩来再能,才只当一个国家的总理!
据二圣人说自己仅读过三年私塾。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学问最高的大概是念大学的,二圣人用鼻子一嗤:“《大学》?我十二那年念过的!”
呵嗬!十二岁就念大学,二圣人的学问没边儿没沿儿啦。
不过柞木沟子的人吃惊后终于暗自庆幸,倘二圣人再念他几年书,凭那学问做了当朝一品也未可知,谁再给他们写拘魂帖儿,写烧纸码子?二圣人大笔一挥“强神恶鬼不许争夺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哪个恶鬼天胆敢伸手?烧纸不写码子,烧到阴间,还不让那些断子绝孙的穷鬼抢了去,没文化的人真真的傻到份数了!
这一年上级要办学校,派了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当教师,七岁到十八岁的闺女小子都去上一年级。老师教孩子们做游戏,转着圈儿丢手绢,却没见学生写大仿,学对句,回家直念“啊喔哦”,连话也说的南腔北调!
二圣人到学校去遛了一趟。
“怎么样,老师还有点(学问)?”一个人求卦似地发问,七八个人要跳崖似的抻脑袋。
二圣人只是不开金口。不开金口就是不值一提。
学校弄来个风琴,人们均不认识。二圣人淡淡一笑:“那叫风琴,德国发明的。还有一种小的,用手打拍子,叫手风琴,比这贵。这叫脚风琴,底下用脚打拍子。”
“那老师弹歌(曲子)好快呢。”一个小青年艳羡之色溢于言表。
“瞎咋呼!那玩艺儿一按一放就是两声,能不快么?”
人们立即无言。到底是圣人。圣人是不可能有不知道的事儿。
忽一日,二圣人上学的女儿对爹说:“俺老师说,你教的‘人生天地间,庄奴(农)最为先’不管用,叫我别分散那些脑子了,可你非叫人家念……”
二圣人双眼一瞪:“越学越瞎!”
“老师说,你唱的那歌谱也不对,不是光拉梭拉梭,歌谱有七个呢。”
二圣人双又是一瞪:“这哄孩子的胆儿真大,老虎能吃天啦。”
村民们都支持二圣人,他可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否定二圣人,就是否定柞木沟子!
第二天,几个小青年就是要让老师领教领教二圣人的学问,故意把老师赚到了生产队的大场院。二圣人正在跟别人走“五道”,见了老师,不觉站起身来:“这是先生来了——如今兴叫老师。我可是老不着调,调之不教。今日要请教你呢。你说,天底下一共多少户人家?”
“八亿人民呢,怎么也得有两亿多户吧。没个绝对准数,谁也说不明白!”老师有些听不懂二圣人“调之不教”是什么意思。
“此言差矣,这就外行了。诸葛亮说,不者懂也,可者心虚也。”二圣人扫众人一眼,慢吞吞按上一锅烟,又更慢地划着火柴点上,“全天底下共是两户半人家。”
老师跟柞木沟子的人没两样,一律张口瞪眼。
“两户半人家,都是谁呢?”二圣人猛吸一口烟,“一家子,孔圣人,一辈子出一个圣人,直到天塌地陷;二家子,张天师,一辈子出一任天师,直到断了人种;剩下半家子是皇帝,他传那么几代,早晚还得换朝廷!所以就能称半家。”
柞木沟子人茅塞顿开,果然听过有孔圣人有张天师还有过皇帝!可笑那当老师的依然愣着。
“我再问你点浅的:学过历史吗?”
老师点点头。
“你说什么高,什么低,什么东,什么西?还有什么多,什么少,什么欢喜,什么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