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
(一)
多年前的一个冬季。
夜幕里,一列火车骑着铁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慢吞吞地挤进了豫东平原的这座小城。
在站台柱灯微弱的光亮里,载着玉林的绿皮火车随着“呜”的一声鸣叫,吐完了最后一口白气,懒洋洋地卧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与此同时,另一站台的一辆特快列车在“呜”的一声后启动了,越来越快,就像一条受了惊吓的蛇,转眼间钻进夜幕里消失不见了。
玉林提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随着人流刚一走出站口,便被几个热情的拉客围住了。
“大哥,去哪儿,我开车送你吧。”
“大兄弟,我送你吧,三轮车,带棚子的,不冷,便宜……”
“这个老哥,坐我的车吧,稳当又快,回家还不耽搁搂老婆,嘿嘿……”
玉林低着头,牢牢地抓紧手里的编织袋,也不与别人搭话,自顾自地往前走。
那几个拉客一看玉林不是“菜”,也不再理他,转身瞄准了下一位。
妈的!这出站口的拉客要价高得很,别处十五块的路费,在这儿他们会三十、五十地给你要,从不打表。
再往前走走吧,到了民主路女子岗那里搭车会便宜好多。
玉林挤出人群,径直朝南走去。下了火车站十几阶梯的高台,横在玉林面前的是一排小吃摊。干电池带的低压灯泡发出点点的光芒,映照着一个个的摊位,有卖馄饨、油茶、豆粥、豆腐脑的,也有卖煎饼果子、芝麻烧饼、小笼包子、肉夹馍的,可谓是多种多样、应有尽有。
火车站是整个市区客流量最大的区域,在这卖吃的绝对下货,这里白天不让摆摊,一到晚上就都出来了,干通宵呢!
玉林望着一家家冒着热腾腾蒸汽的热锅热碗,再看看眼前馋人欲滴的肉夹馍、馄饨,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喉结动了两下,肚子也配合着“咕咕……”地响了几声。
(二)
玉林早就饿了。他还是早晨上车之前在工地吃的一个馒头!本来想多吃一个的,可一想到要回家,又能见到老婆孩子了,心里一激动就再也吃不进去。
慢吞吞的绿皮车下午四点才到南京。
玉林看着邻座买的五块钱一份的一荤三素,馋得直想流口水,
“老乡,你怎么不吃饭?我看你从上车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吃东西,你不饿吗?”一荤三素的主人转过头问他。
玉林听了这话,吸入一口气压下去,顶起腹部,然后揭起廉价的军用袄,用手拍拍肚子:“瞧!到这时还饱着呢,我上车前吃了四个茶蛋,两个肉盒子外加五根火腿肠。还喝了一大碗粥。”
“嗯,你早上吃得真不少,怪不得你不饿,那我就先吃啦。”
“好,好,你慢吃。”玉林把目光从一荤三素上收回来,挺直了身体,两条胳膊交叉抱住膀,闭上眼睛。眼不见不觉饿!
玉林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终于他还是因为一阵疼痛醒了。玉林有胃病,不能饿,一饿就胃疼。不行!实在顶不住了,说什么也得弄口饭吃。
又一辆餐车过来了。
“吃饭了,吃饭了,一荤三素白米饭,五块钱一份。”列车服务员推着小餐车过来了,吃!还是不吃?五块钱呢,五块钱能买一斤猪肉呢!
此刻玉林脑海里好像有两个声音,一个说: “吃吧,不吃身体受不了,自己有胃病不能饿,又不比一般人。”另一个却说: “还是不要吃吧,火车上的饭太贵,五块钱呢,都能买一斤猪肉了!要想吃就下车吃,街上的一大碗饭才要一块五。”
“……”
“……”
两个声音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等到玉林迷瞪过来的时候,餐车已经过去了。唉!过去就过去吧,不吃了!不行就去车厢连接处喝些水吧,不能饭饱就水饱。
玉林站起身来,吸着肚子往车厢连接处走去。
车厢走道上站着的、坐着的都是人,看穿着打扮大都是像玉林一样的农民工。
一般家境好些的都不坐这绿皮车,都是坐特快,再不济也要坐红皮的快车。
绿皮车慢是慢点,可是一趟下来能省好多钱呢,这个帐玉林算过的。
玉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到了车厢连接处,来到了洗脸间。他洗了把脸,然后用手接了水喝了几口。可这一喝不当紧,感觉肚子比刚才更饿了,也更疼了。
“吃饭了,吃饭了,一荤三素白米饭,五块钱一份。”餐车又来了!
这次玉林毫不犹豫地掏出了一张十块的纸币,只等餐车来到自己跟前。吃就吃,不就是五块钱吗,以后在别的地方省点不就过来了。
“旅客同志们,徐州站就要到了,请在徐州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下车准备……”车厢广播里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车厢里也跟着躁动起来。
啊?徐州到了!那下一站自己就该下车了。玉林毫不犹豫地把刚掏出来的十块钱又塞进口袋里。
(三)
“老乡,想吃点啥?”馄饨摊的老板看见玉林站在自己的摊位前便热情地打招呼。
“哦,我……我……我从这过去。”玉林结巴了一下,抬起腿几步便把一排地摊抛在了身后。
玉林忍着饥饿肚疼扛着编织袋一步一步到了女子岗,过了十字路口,玉林把编织袋放到地上,扭了几扭脖子,活动了一下四肢。
“哧……”一辆出租停在了玉林的跟前,凑着路灯,玉林看见司机把车窗摇下来,伸出头。
“去哪呢,坐车不?”
“到梨园,多少钱?”
“梨园?离这有二十公里的路呢,你给三十吧。”
“三十?太贵了吧,我坐过十块的。”三十块可是自己在外边干一天的工钱呢!
“十块,你说得太离谱了,现在夜里坐车哪还有十块的?这样吧,你要诚心想坐,我给你便宜点,二十五!不能再少了。”司机说话也干脆。
“十五。不能再高了。”玉林狠狠心加了五块。
司机听到玉林的话,晃了晃脑袋,摇起车窗,发动车子开走了。
接着又有两个出租,还是类似的对话,一样的结果。
不坐车了,走回去!
玉林紧了紧腰带,扛起了编织袋。这时候,他不感觉饿了,已经饿过头了!饿过头了就不会再感到饿,走路只会感觉两腿发酸、发软,又有些沉,像灌满了铅。
为了避免被路上的出租车打扰,玉林干脆走在了人行道的最边上。
玉林扛着编织袋,一会儿这个肩膀,一会儿那个肩膀。在夜间走路也不算太寂寞,走几步就有一棵树,玉林下意识地数着被自己甩在后面的树,一棵、两棵、三棵……就这样,当玉林数到四百五十九棵的时候他走出了市区,到了郊外。快了,走了一大半了。
玉林不敢停下来,他怕一停下来自己就不想走了,就走不动了,这时他的两条腿已经没了知觉,只是像机器一样机械地往前交叉挪动着。
又走了一段时间,东边的天色有些发亮了,玉林掏出电子表,凑着晨光,他看到了是05:45的字样,快天明了!玉林都能看见自己哈出的热气了。
天冷,路上的行人很少,偶尔从身边骑过去几辆人力三轮车,玉林知道,那是菜农赶早集的。
快到了,看到村子了!
(四)
天已经全亮了。
玉林来到一处院子外停了下来
“咚咚……咚咚咚……”玉林敲起了门。
“旺旺……旺旺……”
“嘘……嘘……”玉林吹起了口哨,正叫着的狗听见了玉林熟悉的“嘘嘘”声不叫了。
“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
“啊?你回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院子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玉林的面前。
“你!”女人一阵惊喜,“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离过年还有一两个月呢。”
“那边的工地完啦,没活干啦。”
女人从玉林的手里接过编织袋,往屋里走去,玉林转身关住院子的门,挂上门鼻,然后才蹒跚地跟着女人进了屋。到了堂屋,玉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只手不停地揉着两个小腿。
“你从火车站咋回来的,不会又是走回来的吧?”女人看着玉林一副倦容,心疼地问。
“嗯,出租车司机要得太多,我没坐。你给我做些饭吧,我还是上车时吃的一个馒头到现在。”
“啊?你恁省干啥,能省座金山啊!”女人嗔怪着玉林,去西套间拿东西准备做饭,“你想吃啥?”
“都是有啥啊?”
“有面,有馒头。”
“菜呢?都有啥菜?”
“还是我从娘家拿的腌萝卜。”
“没有别的啥菜吗,像土豆,萝卜,白菜啥的。”
“哦,忘了给你说了,咱种的白菜萝卜都让我卖了,卖了快七百了,够一平方的钱。”女人说到“一平方”时,语气有些兴奋。
“唉,你就是再攒钱,你娘俩在家也得吃菜啊。”
“没事,冬天也没啥活,吃恁好干啥。喂,你到底想吃啥啊?”女人从西套间里端出半筐子馒头。
“把馒头热一下吧,再搅点面汤就行,不是有腌萝卜吗。”
不大会儿,女人把饭做好了,接着又切了些腌萝卜。
玉林洗了手,也不等擦干,拿起一个馒头便狼吞虎咽起来,只三两口的样子,整个馒头便已下了肚。玉林正准备拿起第二个时,伸出的手骤然收回了,只见他坐直了身子,肚子往里缩了缩,又用手揉了揉,脸跟着扭曲了一下。
“咋?就吃一个?”女人看着玉林的样子问。
“歇会儿再吃,饿过头了,猛一吃胃有点不舒服。”
“唉!以后你别恁省了,不行就往后推半年。”
“说啥呢!可不能再往后推了,都开始涨价了!”玉林说着解开了身边编织袋的绳子,一样样地往外掏东西:饭碗、毛巾、工作服、褥子、被子……玉林把被子铺展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玉林仔细地打开纸包,是一沓子钱!
“给,这是两千二。我这段时间加的班多些,比别人多挣七八百呢。”玉林把钱递给了女人,女人接过来往东套间走,玉林起身跟了过来。
东套间的大床上,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还在熟睡着。
这孩子睡得是那么的安静,他那均匀的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的阳光里冒起的小水泡,愉快地升起,又幸福地落下。
玉林爬上床,撅着屁股,亲昵地在孩子的脸上嘬了一口。
“嘿嘿,这孩子,睡得真香。”
“调皮得很!昨天他还跟我要着爸爸呢。”
“咱现在有多少钱了?”玉林突然间问起女人来。
“哦,加上你这两千二有一万九千八了。”女人合计了一下。
“再挣五六千就能凑够首付了。最迟也就是明年夏天吧,不能再等了,这房子价钱长得太快!听海根说,就我们看过的那个楼盘,两个月前还是六百五呢,现在都涨到六百九了!才两个月啊,就涨四十块,一百个平方就四千块。唉!碰巧这工地又没有活了,真倒霉!”
“他爹,咱们非要在城里买房子吗?”
“买,要买,就是为了咱娃子也得买,城里的读书条件好。我们不能再让娃子像我们一样种一辈子地、打一辈子工了。”玉林坚决地说。
“嗯!”女人扭身把钱放进床头的柜子里。
玉林看着女人的腰肢,忍不住从后面抱住了她,随着双手伸进女人的内衣里向上摸去,一下子捉住了女人的两个奶子,顿时,玉林浑身颤抖了起来,两个多月的饥渴就要在这一瞬间爆发!
“不行,孩子快醒了,到晚上再给你,好好地给你。”女人也是浑身一抖。
“我想死你了!”
“我……我也想你……到晚上吧,反正你这几天又不出去了。”
“那……好吧。”玉林不情愿地说。
女人扭过身来,双手捧住玉林的脸,用深情的目光看着他,玉林的双手还在女人的衣服里,女人的体温顺着玉林的双手传到他的心里,暖暖的。
“去吃饭吧,乖!”女人温柔地对玉林说。
玉林夫妻二人复又回到堂屋。玉林大口大口地咽着馒头,时不时地喝口面汤,女人看着自己的男人,一脸幸福的样子。
(五)
“咚咚……咚咚咚……”外边传来敲门声,“玉林回来没有?”
女人赶快起身出去,打开了院子的门: “是保健叔,这么早来找玉林有啥事?玉林,开代销点的保健叔来啦。”
玉林听到媳妇喊他,撂下了饭碗走了出来了: “是保健叔啊,起恁早,有啥事?”
“刚才永强在火车站给我打电话,他说让你赶快去火车站,他买好火车票啦,九点十分的车去武汉。他刚接的活,他说这次用的人少,你要是不去他就去找别人啦。”
“去,去,我去!”玉林赶快说,“我刚到家还没一个钟头呢!”
“永强还不如你呢,他说他刚下火车,那边的老板就给他打传呼。你这还见着侄媳妇了呢。呵呵。”
“你送我去吧!再让娃子多睡会,时间太紧了,现在都快七点了,到火车站还有40里路呢!”玉林扭脸对女人说。
“这样吧,玉林,我送你去,我有个摩托车,这样能快点。她一个女人家,再说家里还有孩子。你赶快收拾一下东西,我去骑车。”保健叔说完,也不管玉林答应不答应,就转身小跑着去了。
(六)
清晨,村口,薄雾笼罩。
女人把重新装好的编织袋递给了玉林,玉林接过来,望着呆呆的女人说: “回家去吧,外边冷,好好照顾好咱娃子,我走啦。”
女人忍住眼泪:
“到那边别恁省了,过年,我们等你回来!”
玉林的节俭,女人的仔细,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家,被他们的坚持所感动,更为他们的坚守自豪,加油,所有和玉林有着相同境遇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