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坠崖了！消息在西坪村传开来。“在山村里活了大半辈子怎么会掉在沟里呢？”“那么个人摔坏了可惜，可惜！”“那东西也有走背字的时候？哈哈！”本来是一件不幸的事，村人的反应却带有不同的味道，怪怪的。其实这个绰号叫“钟馗”的人本身就怪怪的。
　　 合作化的年代，从后山一个小山庄上搬来一户人家。儿子媳妇和老娘一家三口。儿子叫宁磨孩，排行老二；儿媳叫柳惠兰，那时都还是二十几岁年龄。那男的生就得一副奇异像。一米七几的个头，生得虎背熊腰，赤红色的脸膛，前额突出，下巴翘起，浓浓的扫帚眉下，一双圆溜溜的豹子眼，闪着摄人心魄的光。秤砣鼻子，阔大的嘴巴。上唇下巴和腮帮上是硬碴碴的褐红色的胡须，就像古戏《封神演义》里战死疆场，死后被封为灶君的张奎。乡人鲜有如此奇特的相貌，绝对是山村的一个奇观。但缘何没有被人呼作灶君爷爷，而被送号“钟馗”呢？话还得从头说起。
　　 按说宁磨孩一家是外来户，该是夹着尾巴做人，见人三分笑，点头哈腰的。但磨孩偏不是这样。一则那年代论成份，他家是响当当的贫农；二则没有历史污点；三没有不良嗜好；四论种田本事，他是庄稼行里的好把式，所以他总是挺着腰杆生活的，村里队里没人轻看和歧视他。但即便是有上面说得这个底板，也跟“钟馗”其人其神扯不上呀？且听俺慢慢道来。
　　 话说，从合作化到公社化到农业学大寨运动，眨眼二十年过去了，磨孩夫妇已人到中年了。人到中年该是成熟的年龄了。可有句古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到中年的宁磨孩的秉性可是愈发的显现出来。
　　 乡下每年过了二月二，队里就开始往地里送粪。农家肥有大粪和小粪之分，大粪就是各家茅坑里蓄的人粪尿；小粪就是指牛羊鸡猪粪、青蒿沤肥等。都要挑到地里，按质评等记入往来账，算作社员向集体的投资。这年春上，一天磨孩和两个社员负责掏他隔壁武二家的茅粪。武二家的茅粪也太稀了，在评等级时那两个人说凑合评个二等吧。磨孩说：“不行，那寡水水上到地里能顶个甚事？前两天还见他往里面兑水呢，要我说只能评个末等！”那两人也没跟他争，就照他说的报上去了。村里人心里不搁话，传到武二耳朵里，虽说是就相差几分钱的个事，两家邻居的关系可就生分了。磨孩的老婆说：“祖宗，你那嘴巴没把门的了？紧邻道家的闹得这么紧张，以后怎么相处？”磨孩说：“哎呀，他自家打的小九九，自家不清楚？能怨我？”老婆也拿他没辙。
　　 初夏，地里间苗锄地，生产队搞小包工，按完成的数量计工分。苗要留得合适匀称，草要锄得干净，这就要有个负责检查验收的，按说这质量关该由生产队长来把，可生产队长说了，磨孩是咱队里的好把式，由磨孩来当检验员吧。大伙说好！好什么好？这不明白着把惹人的事推给人吗？捉“二百五”呢？可磨孩不这样想，“既然大伙信得过，我就当。”干这事别人可能专挑软柿子捏，杀鸡给猴看。可他却偏捡有头有脸的挑毛病。偏偏大队管委主任的老婆间谷的活计做得不利索，让他一盯，苗留得不是远了就是近了。又不甘落在姐妹们的后头，急了把小锄头放出去拉回来，把苗根的草胡乱盖一盖，就想往前赶。磨孩说：“不行，不行，返工，返工！”窘得个大队长的老婆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别的妇女嘴上没说，心里可乐呵呵的。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老婆回家唠叨，可这等事主任是不好替她出头的。磨孩这一叫真，队里没人敢打马虎眼，田里的活计做得很好。生产队长在一边偷着乐呢！可接下来的事，就让队长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到夏天收麦子的时候。一天，生产队在松树垣割麦子回来，大伙将挑回来的麦捆垛在社房里。出来在村头路口的一棵老杏树下歇歇凉，这时队长的一位堂兄贾眉登在麦地放牛回来，背上背着一绳络青草，慢腾腾地跟在牛群后面走着。宁磨孩说：“‘假迷瞪’割草不用‘腰子’（草绳）捆，还用绳络背？有鬼吧？”“有—有—有什么鬼？你—你也管—管得宽！”堂兄结巴着说。磨孩竟扯住不放，当众抖露开来，里面居然裹着一卷麦子！你瞧磨孩这眼“毒”不“毒”？就让他看出门道来！队长也很恼火，当众收缴了，还罚做十天义务工。也亏成分好，又有队长罩着，要不会挨批斗的。人们向磨孩竖大拇指说：“厉害，厉害！”有赞许，也有贺拔的味道，有人戏称他为“五道爷”，后来就干脆叫了“钟馗”。
　　 深秋的时候，队里在南湾收割高粱。头天下午刚刚割起来码放在地里的高粱，当天夜里就丢了一大片高粱穗，估摸够一个壮汉子一担子挑的，察情由很可能是内贼干的。此风不可长，非狠狠刹刹不行，可刹谁呢？谁脑门上也没贴个“贼”的标签。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还是磨孩说：“吵也吵不出个法子来，要不咱挨户搜搜？”当时就有七八个青不溜的后生响应道：“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搜就搜！”“水瓮里捉鳖跑不脱，咱们自觉自愿家家门上过，大概也算不上犯法，搜就搜吧。”一些年龄大一些的社员也附和着。生产队长没吭声，不吭声就表示同意，磨孩领头让大伙别散开，回去一户一户来！从磨孩自家开始，开箱揭瓮，查顶棚，探地窖，翻柴垛，找了个遍。搜了磨孩家搜队长家，都没发现什么。这时天已黑了，方才散去各自回家。庆幸的是当天夜里“内鬼”就被捉住了，竟是副队长贾刚则！他是在转移赃物时被流动巡查的民兵查获的，这家伙中了磨孩“敲山震虎”的“苦肉计”。事情闹大了，经了大队管委会才解决了。按村规罚了所盗粮食价值五倍的款，副队长职务也抹了，一个精明强干的汉子，过去没有这方面的不良印象。道是人的名头树的荫凉，好端端的名声，像一个光亮的瓷盘掉在地上“拍擦”一声打碎了！整个人一下子就灰不塌塌的，抬不起头来。尴尬的是磨孩和刚则从前还是要好的朋友兄弟。这下好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了面谁跟谁也没个好说的了。
　　 初冬，全县都在搞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磨孩他们在的第六生产小队在公路旁边的东崖底搞深翻土地。这天，天下着小雪飘飘扬扬的，在西坪蹲点下乡的公社革委副主任杜元元凌晨起床，在大喇叭里把社员们喊起来，吼到地里去了。他见天下着雪，心里就大意了点，他没上工地也没返回大队办公室去。悄悄溜到了村东的水花花家。水花花的丈夫在邻县石灰场上班。在管干部饭时花花认识了杜元元。娇滴滴的她不想上工地受那份罪，托病向队里请假，队长不敢开这个口子，还是杜副主任开了“金口”，才准了假。她自然心存感激，杜副主任在访贫问苦时有意无意常上他家走走，你有情他有意就挂上了。他虽然尽量避人耳目，但不免有些麻迷梢道让人在背后嚼舌头。
　　 这天，他见四下无人，溜到花花家门口，院门与房门都虚掩着，进到屋里花花在被窝里等着他呢，他那个馋！竟顾不得关门插户，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钻进了花花的被窝……
　　 却说，社员们刚上工地不久，县上的李书记亲自检查工地来了。大伙热火朝天地干着。李书记热情地与乡亲们打招呼：“同志们辛苦了，我在小报上看到你们村每天深翻土地10亩，不少，不少！”队长还在那儿局促着不该如何应答，磨孩却贸然接上去说：“没有那么多，你看俺队五天还没翻完一亩呢。”李书记疑惑不解，要找蹲点干部核实一下。磨孩叫过二狗和柱儿两个青年向他们使个眼色。两人上了书记的车奔西坪村里去。
　　 那杜元元正与水花花在被窝里颠鸾倒凤，不妨屋门“吱”地一声推开，两个年轻人闯进来，更想不到有县委书记跟进来，顿时呆在那儿动弹不得。书记眼见着炕上的这一对“水鸳鸯”，脸色气得铁青，甩门而去。也没理会两个青年，上了车奔公社去了。队长见书记的车从村里返出来，没在工地停，直接往公社方向去了，心里毛毛的。听回来的二狗他们说了原委，更傻了，这可惹下了塌天大祸。
　　 李书记当天在公社召集了党委会议进行了严厉批评，当场就把杜元元的职务给抹了，留党察看送五七干校劳动。生产队长一直担心会跟磨孩一起受负累，熬到后来，万幸“冷弹子（冰雹）”没下到他们的头上来。宁磨孩却悠哉悠哉跟没事人一样。也有人劝他今后少搞这些捉神弄鬼的事了，积怨太多终归不好。磨孩不在乎，他总是说：“好好的社会咱不能让鬼搅了，咱也不是非把谁当鬼捉了下油锅，可咱得治治他心里的那个鬼念头！”磨孩就这么个家伙，有人待见，有人烦。他在西坪村，甚至在周围十里八村都成名人了。怎么说呢，就是带点“二杆子”那样的名人，拿现如今人们的眼光看，该尊称他一声“二哥”。
　　 磨孩的妻子柳惠兰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她实在是一位再平常不过的女人。当闺女的时候漂亮不漂亮不知道。反正搬到西坪村后是不怎么漂亮的。个头不高，瘦瘦的，微微带点佝偻的样子，眼睛红红的，视力不好，只是性情特别和善。因为视力不好，队里锄耧挽苗的事用不着她。因为和善，队里哪些被要求上地的年轻媳妇们纷纷抱着孩子来，请她帮忙照看。“二嫂，可得累累你呀！”“二嫂，实在麻烦你了”“二嫂，……”有时四五个，有时七八个，有时十来个，把炕都坐满了，这个哭，那个闹，这个要擦鼻涕，那个要撒尿。忙得二嫂绿头苍蝇似的，一天忙下来，比上地还辛苦。送孩子的媳妇说：“俺一天挣四分工，要不俺拨二分工给二嫂吧。”二嫂说：“狗臭气哩，说的个啥！你认俺这二嫂，俺能要你那二分工？”媳妇们在一起商量，十来个孩子也够得上个托儿所、幼儿园的，要不，求队里给二嫂挣个女劳力的工分吧。他们把想法与二哥说了，磨孩气呼呼地说：“你们都琢磨些什么？那有帮邻居看看孩子，还要队里记工分的？你们说得出，我还怕人戳我脊梁骨哩！”那年月队里分红时十分工才六毛来钱，真够穷的，可那么穷，二哥二嫂和乡里乡亲们压根没多想那钱的事。
　　 二嫂的婆婆有失忆症，走出去了常常忘了回家的路。可她偏偏不愿呆在家里，每天都要到自留地里锄地或是到河滩地里挖野菜。常常是大中午，头上的太阳火辣辣的，上地的妇女们回来领走各家的孩子，二嫂顾不上做饭，还要顶着日头到野外，去把婆婆领回来，害得二哥常吃不上个趁时饭。不仅如此，二嫂早先住的窑洞老院子里还有一家老邻居万良成夫妇，老俩口无儿无女和二嫂他们处得像亲人一样。这会两位老人都八十多岁，虽然是五保户，可生活的细节却需要人帮忙打理的。二嫂自家的饭做不熟，也要先帮二老做饭。当时也没个好柴火，队里义务工割来的蒿草，要么不干，干了也特难点燃。二嫂在灶台上吹呀吹，灶膛里的蒿草只是红红的不着火，二嫂吹呀吹吹得头晕，冷不丁“轰”的一声，火一下着了，火焰夹着浓烟一下从灶膛里喷出来，喷了二嫂一脸的灰，眉毛被火燎了，前额的头发被燎成卷卷毛。让二老看着心疼，二嫂却没丝毫的怨言。她给二老做熟，还要赶紧去忙自己家里的，家里有婆婆丈夫五个孩子八口人吃饭，一大家子的事务等着她忙乎呢！
　　 人在时光里像陀罗一样不停转动着，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分田到户了，孩子们也大了些，二嫂该直直腰喘口气了。可婆婆和万良成夫妇都90多岁高龄，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婆婆得了一种搞不清的病，直吃直拉。二嫂伺候她吃着饭，下面又排出来。二嫂视力不好，凑上去，细细地给婆婆收拾，不妨又喷泄出来，喷在二嫂袄上，头上，嘴上，二嫂耐心地用卫生纸一点一点地收拾好，用布垫上。然后才去洗刷自己头上身上的粪迹。这头还没洗刷完毕，那头婆婆给的工作量又下来了。婆婆早年脾气不好，因为与老大家合不来才跟了老二家，也没少给老二家气受，可多少年了二嫂一直像亲娘一样默默地侍奉着她。
　　 万良成夫妇也老得不能行动了。二嫂给他们做饭，打理，洗漱，到后来要一口一口地给二老喂饭，一手拿着汤匙，一手拿手绢，一边喂一边把流出来的汤水擦掉，像喂几个月的婴儿。三年之后，三位老寿星都安祥地去了。三年多时间，一千多个日子，也蛮艰辛蛮熬煎人的，期间只有二嫂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村里人说，“看不出磨孩家的竟是个活菩萨！”真是千古奇观，山村里竟出了这样一对神奇的夫妻，一个活脱脱的“钟馗”配上一个现世的“观世音菩萨”，真正一对绝配！
　　 也许，一切美好神圣的姻缘都要历尽人间磨难。这不，磨孩好端端的就掉沟里去了。磨孩是在夜里为队里看护果园时意外坠崖的。三丈多深的沟掉下去，摔得血肉模糊不省人事。幸亏被发现的早，家人村人闹腾着送往医院，经抢救治疗命算保住了。但脊椎粉碎性骨折无法修复，人全瘫了。从医院拉回来，原先一个壮壮实实的汉子瘫在哪儿，身体四肢都动弹不得，只有嘴还能勉强说话、进食，眼睛还能转动。见到惠兰，在生死线上没掉过泪的汉子，眼中的泪汨汨地流出来。“他娘，我不想活了，让你一辈子受不完的罪，还不完的债。”惠兰抚着他的脸，说：“你不是还有眼能看着我，有嘴能跟我说说话吗？老天爷还是眷顾我，让我活得不孤单。”
　　 孩子们都很孝道。但他们伺候父亲渡过生死搏命的日子后，还是要各自奔生活的。“老巢”里还是剩下老夫妻俩，每天惠兰打早起来，做好饭，用湿毛巾给丈夫擦洗了脸和手，然后给丈夫喂饭，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下去。然后才自己吃，吃完饭洗刷了锅碗，又去洗给丈夫替换下来的衣服。洗完衣服，太阳也高了。她揪着丈夫身子下铺着的褥子的边缘，吃力地一点一点地将丈夫挪到窗台下面来晒晒太阳，天气暖和的时候，她会打开窗户换换屋子里的空气。日子长了，磨孩身下背上臀上生了一片片的溽疮，每天要用药水擦洗，换药，惠兰吃力地扳过来让丈夫侧着身子，换了这边再换那边。丈夫看她累的气喘嘘嘘，眼里溢着泪花。由于坠崖受了内伤，丈夫经常肠干的便不下来，她在尾椎的地方轻轻地按摩，细心地将通塞露打进去。再不行，就戴了胶皮手套，下手去一点一点地往外抠。磨孩说：“我活着是造孽呀！”“憋腥气（乡土话，没志气的意思），你睁的眼，出的气，就是俺和孩子们的福。”
　　 村里的弟兄们来看磨孩，悲中打趣地说：“咱庄户人就是你能捉得鬼，你都落残了，谁还能捉得？”“你就会贺拔我，谁也捉得，你捉不得？你是耍滑头！再说嘞，也别替后辈人担忧，河头的水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一代更比一代强……”磨孩喃喃地说着。当年的小媳妇们如今都成了婆，她们提着鸡蛋和水果来看望他们，“二嫂，你的心肠那么好，咋地就这样命苦？”“不苦，不苦，人到世上来，就该帮衬着活，你说不是吗？”惠兰说。
　　 磨孩家的老屋在村子的最东头，太阳、月亮、星星轮流着照在东山墙的小窗户上。亮光、弱光、微光在抚摸着两个人的躯体和灵魂。
　　 又过了十一个年头，磨孩终因脏器衰竭而去了。孩子们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慧兰坐在炕上抓着磨孩渐渐凉下去的手，心头一阵迷糊，像打瞌睡一样，头向前晃悠了一下，随后就彻底栽倒了。孩子们急急扶起来，老娘已没了气息。奇奇的两人在同一天，相隔不到一个时辰，一起走了。出殡那天，西坪村人们夹街夹道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