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繁衍到一定程度，就会像蜜蜂分巢一样，另盘锅灶，从老屋分离出来，过着自己的生活。
　　 我爷爷的爷爷从庄浪县的一个叫柳家乱庄的村子北迁到静宁县曹务乡的中庄村，至今已有六代人生活在这里了。我常常有寻根的想法，寻来寻去只能追溯到柳家乱庄了。再远的又成了山西大槐树下的传说。不管怎么说，柳家有一个不成文的家训，便是天下柳家不通婚。这一点天南地北的柳家人都在遵循着。至于什么缘由，我无法考证。
　　 且说爷爷的爷爷到这里的时候村子里有两户人家。柳姓和李姓。口音一南一北。柳姓的叫南干，李姓的叫北勺。父亲一辈还说着南边的语音，到了我们这一代，就被中和了。后来村子里还来了几户外姓的人家。爷爷的爷爷生了两个儿子，就是我的太爷辈（曾祖父）了。大太爷生了六个儿子。我的太爷生了三个儿子（祖父辈）。我的爷爷排行老二。到了父亲这一代，村子里已经繁衍出了四十多户人家。柳姓，李姓为主，还有何姓，陈姓等。
　　 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村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仿佛一夜之间，队里的一切都被分到了各家各户。整块的田地被打起的地埂隔成一块一块的，没来得及打埂的，便在地的两头钉上木桩，或立了界石。牲口、农具，编成号以抓阄的形式领走了。不管是杨树，柳树，还是榆树都被削掉了一块皮，上写着主人的名字，树下的地皮也归主人所有。沟坡上通往学校的路旁也长着几棵柳树和几棵榆树，树成了别人家的，我们走的路也成了别人家的。饲养圈和粮仓上的瓦片、椽子、檩子也被拆了下来折成价买走了。队部拆掉一半，留着一半。队长说，留着也许有用。
　　 我的父亲得知这个情况后，把在灵台收割的最后一茬庄稼，打碾完毕装进口袋里，雇了卡车拉着我们一起回到了静宁。
　　 大哥娶亲成家了，父亲很高兴。劳累了一天的父亲，有了现成的饭食可吃，因此父亲常常背地里叮嘱我和弟弟，放学回家要勤快，要机灵。我和弟弟都明白父亲的用意，放学回家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去贪玩，而是帮嫂子烧火做饭，喂猪，煨炕，刷锅洗碗，一家人和睦相处，村子里的人都很羡慕。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不到半年。嫂子和哥哥两人经常吵架，父亲看出了缘由。把哥哥带到没人的地方说出了分家的想法。哥哥死活不愿意。父亲说，分了吧，还是让人家吃小锅饭，吃小锅就是香，你们就不会吵闹了。再说了，村子里好多人家都分开了，连四世同堂的何家也分了，这没啥丢人的。你们经常吵闹，我过的也不安生。
　　 在父亲的劝说下，哥哥无奈地同意了分家。说是分家其实也没什么可分的，几袋子粮食，几亩地，按人头分了就是。老屋的两间房子也是哥嫂辛苦盖下的。哥哥本想我们住老屋，他自己再修上一道院子来。父亲说，苦是你们下的，力是你们出的，还是我们搬出去的好。于是主动从家里搬了出来，借了别人的草棚搭起了锅灶。这是一间十分简陋的草房，土块的缝隙里缺少了泥巴，风从四处钻了进来。透过屋顶的草棚缝隙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秋风钻井了屋子，冰凉冰凉的。父亲就在这个屋子里，在他新砌的土块灶上做饭。潮湿的灶膛里放上柴禾，就是点不燃，父亲用麦草好不容易点燃火，拉起风箱又没有了火焰，只有一股乌青的烟从灶门里冒出来。父亲用火棍搅了几下，仍然没有动静。当他低头向灶门望去的时候，突然“嘣”的一声爆出了一股火焰，燎着了父亲的头发和眉毛。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发现父亲的眼眶里噙着泪水，不知是伤心呢还是烟熏的。父亲并不气馁，仍然伺弄着灶里的柴禾。火终于燃着了，当父亲在风箱盖上切土豆的时候，灶膛里又发出了滋滋的响声，父亲低头向灶膛望去，原来是祖父留给了的那口破锅漏水了。父亲不得不将锅里的水舀出来，借着灯光找到了锅的裂缝，用面团塞住，重新盛水又烧了起来。锅不漏了，火渐渐地旺了，水开了。父亲将切好的土豆片扔进锅里，然后将和的很稀的苞谷面从手指缝隙里挤进锅里。饭煮熟了，父亲盛在碗里才发现没有筷子，于是他折了几根高梁杆子，让我们当筷子用。端着父亲递给我的饭，望着那高粱杆筷子，我难过地流出了泪水。
　　 自从母亲过世后，我不知吃了多少次父亲做的饭，唯独这顿饭让我记忆犹新。手缝里挤出的包谷鱼鱼并不滑爽，还有些粘牙，或许是火力不足的缘故，吃了半碗，再也吃不下去了。我说饱了，三弟跟着说饱了。父亲说，饱了就好，赶紧睡觉。我和三弟挤在门扇支起的床板上，几只蚊子叫着，悬来悬去的，想找到一个吸血的部位。三弟拍着脸，又摸着脚丫喊，蚊子咬死了！赶紧熏蚊子！
　　 父亲战战兢兢地找来了蒿草绳，挂在门框点燃了，蒿草的气味扑鼻而入，这是乡间驱蚊子的最好办法。从小就闻惯了这蒿草味儿，只要闻到这个味儿，睡的就特踏实。
　　 可这天夜里，我却难以入眠，于是偷偷地看着父亲，见他坐在门槛上，一手拿着烟锅，一手捋着胡子，呆呆地仰望着星空。我知道此时的父亲他的心里一定很难受，便起身下炕从父亲手里拿过了烟锅，装满了烟叶点燃后递给他，父亲接过烟锅时，才回过神来说，夜深了，快去好好睡觉，明天还要上学。我说，爹，按村里人的习惯，大哥是长子，应该搬出去住的，可您将我和弟弟带了出来，甚至连一双筷子也没有分给我们，您这是何苦呢？父亲听了我的话，深深吸了口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大哥小时候，家里穷，没上成学，我觉得欠他的太多了，再说了我也没给你们攒下什么家产，就老屋里的那点东西，能值三分吗？总不能像谁谁家的兄弟因一把切刀分不均匀打的头破血流。还有那个谁家兄弟因一犁沟地打的出了人命，一个死了，一个进了班房，这是活生生的样板，就在眼前。父亲举着这些例子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了分家的可怕。亲骨肉的兄弟在分家的时候眼变得硬了起来，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亲娘老子做不了主，还要喊上村子里有威望的公道老主持公道。我庆幸父亲没有攒下什么家业，也庆幸自己还没有长大成人，三弟还在幼年之中。这样的分家也是父亲说了算的事情。我想了许多，父亲唠叨了许多。但后来的几句话我还是上心的。父亲见我沉思着，磕着烟锅回头望了我一阵子，犹如叮咛似地说，你现在幸运的很，能够上学，要有出息。记着，好男儿不吃分房饭，好女儿不穿嫁妆衣，你明白这个意思么？
　　 我点着头说，明白了。
　　 十几年后，我娶妻成家，也分了家。没有忍心让父亲和弟弟搬出去住，同时我也没有带走老屋的一根筷子。我记住了父亲的那句话“好男儿不吃分房饭”，努力着，在镇上开了家照相馆，妻子、女儿全住在那里。
　　 三年后，我终于攒够了修房子的钱，房子比老屋修建的亮堂多了，砖木结构，玻璃门窗。父亲常来帮工，有时候坐在我新置的沙发上小憩片刻，脸上总流露出一丝欣慰。后来，当我离开我的村庄的时候，我又把我的房子交给了父亲和三弟。
　　 那时的村庄已有了上百户的人家。我赞叹着我的祖先们，把我们繁衍到这个村庄里。儿女的成人，便一户户地分开，像树枝牙似地扩展着，旺盛极了。分家有些难舍，但是一个家族旺盛的象征。
　　
　　 柳振师2015年2次修改于新疆阿克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