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秋】季节走向深处(散文)
1
季节走向深处。
所有风行的事物后退,再后退。耳畔有呼呼的风声、雨声,伴着一粒粒刚刚泛出的冷,慢慢沁入骨头里。
不由自主缩起脖子,这样的姿势似乎司空见惯。就像许多风华正茂的树木一逢着秋,就会不由自主地褪却衣衫,条件反射吧。这季节的反观,照进躯体里,表现为越来越惮于外出,越来越安于局限。
比起外面,屋子里自然温暖许多。日间,有阳光穿过,斑驳的光影,驱散了笼在器物上的一层凉。晚上,沐浴在灯影里,蜷缩在被窝里,那些冷似乎也乖顺了许多,静静的。
就这样闲闲地翻几页书也好。这本《菜根谭》是我从郑淘来的,怀旧的封面,一群仕女微微地笑,仿线装的书棱,给这本书平添了一种古朴气息。或许这菜根本就是本色之物,摒弃了浮华的东西,凝神细看,倒分外亲切。
粗粗浏览一下目录,这也是习惯使然。每拿到一册图书,虽有一睹为快的冲动,可还是喜欢瞟一眼前面的序言和目录,姑且算做预热吧。翻着翻着,心上兀自安静下来。修身养性,淡定自若,这是这本书给我的第一观感。
“静中念虑澄澈,见心之真体;闲中气象从容,识心之真机;淡中意趣冲夷,得心之真味。观心证道,无如此三者”。读到这行字,心突然轻轻地震颤了,与我心有戚戚焉。
静、闲、淡,这是我喜欢的三种境界。
生性爱静,在俗世里辟出一角窄窄的天空,安然地看柳绿花红。桃花开了,不语,桃之夭夭,心上满是妩媚的花瓣;柳枝绿了,不语,春意盎然,唇边漾起淡淡的笑。在日月叠加的笛音中,我静静地数着韶光的流苏。偶尔闲闲地捧一杯茶,看干涩的茶叶一点点返青、柔软,长出漫山遍野的茶树,心,微微地喜悦着,恍若岁月也香了几分。或者,懒懒地敲几个字,读几页书,不关乎任务,看看停停,随心随性,想来也是不错的场景。鸟鸣啄窗,流云乱眸,有闲情了,就回敬一个恬淡的笑,忙碌的时候呢,索性关上耳朵、眼睛,喧闹是他们的,我只是我的我。
这倒不是我矫情,实在是本性使然,无关乎风月。就像这季节的走势,一天天的,是遵循着自然的规律的。生老病死也是要遵循生命的规则的,很多人,很多事,往往不可能如我看书敲字那么简单,终场谢幕的时间和地点,无人预告,一切全凭自然。
2
秋是一个美丽的词汇,只有与冬交会的刹那,才让人略略感受到一丝肃杀,其余时节,它都是静美的。
红楼中的黛玉爱秋,悲秋,吟秋,秋风秋雨秋情,丝丝缕缕,拂了一身还满,最后终化身为一阕秋词,框进秋水长天,成为文人墨客唏嘘的一枚秋叶。她的人生的亮点归结为一个“秋”字而已。
生性忧郁的郁达夫也是爱秋的,他“细数”着槐树叶底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何等休闲!在他的笔下,秋是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是“象花又不象花的落蕊”,是“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
郁达夫之爱秋,如秋雨之瑟瑟,足以拨动年华逝水的琴弦;如落蕊之飘坠,足以勾起人生无常的心事。“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这是一个多情男儿的忧郁之美,他爱秋的悲,爱到骨髓,痴迷其中,沉醉不知归路。那么,这个秋似乎又有些隐隐跳动的火光,有枫叶之决绝与绚烂了。
我也爱秋。爱它的天高云淡,爱它的香飘万里,爱它的五谷丰登。
记得幼时去地里摘豆子,晨曦中看着一粒粒豆子在阳光下勃然变色,由绿色变为黑色,从青涩到成熟,只是那么一个转身的距离。唇上的笑,淋淋的,随了那豆荚,摇曳成一首诗。所有的韵脚都浑若天成,所有的旋律都婉约,都明丽。就好像我与豆子有了某个共同的秘密,这种潜意识里的结盟,常常加快我摘豆子的速度,仿佛只要我够快,它们就可以早一点成为幸福的女子。
村里好多年不种棉花了,真怀念那灿灿的白,云朵一样铺满整块农田。最喜欢穿行在棉花地里,从褐色的棉桃里摘棉花。自然是神奇的,原本闭着嘴巴的棉桃,在阳光里,忽然忍俊不禁,于是,那鲜亮洁白的棉花就一下子跳出来,四瓣的、五瓣的,衔着笑意,像雪域高原圣洁的哈达,冲你明媚地乐。待你把它们小心翼翼带回家,晾晒好,弹成松松软软的被子、靠背,整个冬天就有了依靠。那是贮藏的阳光呢,那么美,那么惬意,把风声和寒流阻在门外,你就成了这个冬日最幸福的人儿。
是啊,没有人拒绝棉花,就像没有人能完全放手亲情。太空被、桑蚕被、羽绒被,轻则轻矣,美则美矣,却缺少了亲肤的那份妥帖,让人未敢全抛一片心。
有诗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这魅力无穷的花,最能打动人心,也最容易惹人愁肠。
母亲从家乡打来电话说,再给我做一床厚被子吧,结婚那时候,还未流行大被子,趁现在眼睛还不太花,给我们姊妹几个一人做一床大被子。我不想劳烦母亲,再说城里冬天有暖气,根本就用不上大被子,可母亲的这份心意,却如棉花一般温暖。
这世间,注定会有人为我们储藏阳光,在我们需要的时刻,花样绽放。这就是我们留恋尘世的最大理由。
3
季节走向深处,我们也和季节一样行进。
越来越喜欢回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的通病。那些琐屑的物件、日子的纹理,渐渐在某个午后或者深夜苏醒,它们小声地争吵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谁也不肯让一让。而我们唯有好脾气地看着它们吵,推推搡搡地,一次又一次,把我们拉回过去。
过去,有时代赋予我们的苍凉和温情。
村头那株古槐,也不可避免走入暮年。它曾经的青枝绿叶,早已被老天收了去,深深地纹理,如纵横捭阖的心事,每一撇,每一捺,都带着不甘和隐忍。那些在树下衍生的美丽梦想,和做梦的人,早已五湖四海,只有老树静默着。
连鸟雀也少来了。老槐深深叹了口气,原以为总有些恋旧的鸟儿会回来的,等了这么久,原来,一切都只是它的一厢情愿。
陪伴它的,只有瑟瑟的秋风和一树艳丽的红布条。
红布条是它的子孙,每一根都是一个姓氏,每一根都是一个家庭,它是他们共同的父亲。因为它已站在村头足足几百年。几百年的光阴,足以让仓促的人类顶礼膜拜,它依恋他们,正如他们依恋它一般。
故乡的炊烟越来越瘦,系不住一缕乡思。那些迫不及待的脚步,像疯长的蒲公英,时间和机遇,给了它们合适的方向。只有故乡还在老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辘轳和井早已成为旧事,打捞不起失散的月光。一层高过一层的楼房,一年年攻城略地,粉饰着乡人的笑。
而城里的我们一边回忆,一边叹息。我们把故乡折叠在梦里,一遍遍描摹,一声声呼唤。不知道是故乡需要我们,还是我们需要故乡,我以为,我们对故乡的依赖,远远超越故乡对我们的依附。
因为故乡离开我们,还是故乡。而我们离开故乡,则成了无根的浮萍。
我们越来越喜欢静坐,这并不是故作深沉。指尖上沉淀的故事,轻易不想吐露,每个人都安然地抱着自己的佛,拈花与否,只是形式,我们在乎的是生活本身。赚的钱够花就行,不再冒险投资;和投缘的朋友说说知心话,不在意朋友的多寡;偶尔品品茶、喝点小酒,就着月色,弹一曲高山流水。如此足矣。
我们更像枝头熟透的果子,不发一言,却流溢着成熟的香。
走进季节深处,气质浑然天成,折叠在时间皱纹里的故事,成酒,有窖藏的清冽和芬芳。静静的、闲闲的、淡淡的,坐在季节的中央,在冬天叩响门扉之前,提前把自己修炼成一尊佛。
佛看我笑,我看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