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老帅的猫
老帅是只猫,是只长了遍体金黄条纹的猫,一身短毛油光水滑如同缎子。
它该算是猫中的大相扑,体型肥硕,团团的大脑袋像个老南瓜,整日眯缝着两只黄晶晶的眼,一副参透红尘与世无争的悠闲。最逗的是它黄黄的大脑袋怎么就长了一个黑嘴巴,像偷喝了谁的墨汁,侧面看去像极了长一嘴黑胡须的秃老头正噘嘴和谁呕气。它总是迈着粗壮的腿慢条斯理地踱步,样子稳重矜持,像电影上位高权重的大帅正运筹帷幄。家里人就戏称其为老帅。
老帅本是流浪汉,偶尔来我家串门,得了妈给的好吃好喝便越来越勤,最终就来之安之,住下不走了,心安理得地过起幸福安定的家庭生活。它的光临,使家中那些原本富足自在横行无羁的大小耗子一下乱了方寸,胆小的就赶紧携家带小搬走逃难;留下的也坚壁清野转入地下和老帅打起了游击。
常看见老帅蹲在院子里一脸严肃地审视它的俘虏。老帅不懂什么怨怨相报的佛理,更不懂什么国际法,顾忌人权鼠权,从不优待俘虏。往往是那耗子浑身次楞着毛,俯伏在它的利爪之下三魂没了二魄地筛糠,略略想逃,就会挨上它不轻不重的一爪。有时老帅做假寐状,伺俘虏悄悄爬出一段,再三跳两跳扑将上去,狠狠一击将其打出老远,再扑将过去用前爪轻轻戏弄那奄奄一息的家伙。直至人家被虐待惊吓的心脏病发作,躺在地上彻底死翘翘,它才三口两口做了点心。
那些身遭不测的鼠爸鼠妈常常撇下一堆嗷嗷待哺的孩子,夜深人静之时就能听到可怜的遗孤在哪个洞中吱吱哭叫,叫人好生不忍。最终是孤儿们为饥饿所驱摸索着爬出,粉红的皮肤一身光光,一个个比花生大不了多少,眼睛尚未睁开,拖着沉重的大脑袋不知死活地往老帅怀里乱拱。这时老帅往往茫然无措,一脸无辜地直往后躲,好像生怕被小耗子们讹上玷辱了自己一世英名。
白天老帅总是无精打采,懒懒洋洋,似乎今生的任务就是睡觉,而且舒服地打着鼾。可一有异样响动,它那双黄晶晶的眼睛会猛然一闪,像极了电影中躲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阶级敌人。睡梦中它并不老实,打鼾,吧叽嘴,四肢抖动做奔跑状,有时那尾巴尖儿会像蛇一样扭曲颤抖。那天我好奇地拽了下那尾尖上的毛,万想不到它竟然爆炸般腾起,凌空扭腰,箭似地从仅仅巴掌大的窗棂间射出。惊得我目瞪口呆,真搞不懂它是如何在睡梦中蓦然弹起又准确无误的射出窗棂的。那霎时的一弹一射若丁点有误就肯定是头破血流,不死也得闹个脑震荡昏迷几天。
老帅的本领令我刮目还不仅于此。那天星期,同学毛毛找我,说是他家储粮的大缸里黑压压的,好像全城耗子都在那儿开会。他用袖子抹一把快淌入嘴里的大鼻涕,激动的有些嗑巴。
我抱起正鼾鼾大睡的老帅,随毛毛一溜小跑赶去。
一进他家那暗无天日的小屋,老帅两耳就刀子般直立起来,一嘴长须翘然如针。
胆战心惊的毛毛刚揭开缸盖,老帅已然耸身跃入。
像煮饭溢了锅,黑压压的耗子立时涌出缸口。不知为什么我和毛毛也同四散奔逃的耗子一起怪叫着夺门而出。半天方敢试探着回那小屋。老帅依然在缸里,雄赳赳气昂昂地立于半缸玉米上,前爪各摁一只吱吱怪叫的大耗子,嘴里还叼着一只,满脸杀气腾腾。身边还有几只已经一命归阴,不知是被咬死还是吓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毛毛见人就絮絮叨叨讲述此事。他瞪着黑黑的小眼睛,嗑嗑巴巴地眉飞色舞,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啧啧之声。老帅知道它的功绩和光荣吗?我知道。我替它承受了许多的赞赏和羡慕;我自豪,我骄傲,似乎那一切都是我做的。
都知道猫狗是冤家,猫之怕狗,犹鼠之怕猫,相遇即落荒而逃。老帅却大悖常理,在恶狗面前临危不惧,勇敢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它向来不似别的猫,遇狗先是弓起身子,随即虚张声势地尾毛扎得像鸡毛掸子,嘴里呜呜然发出恐吓,继之逃之夭夭,脸面尽丢。老帅最爱蹲在门墩上,俨然立于豪门之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轻蔑地目送街上人来车往。那天就有一只威猛的多事狗犯贱,大概瞧不上老帅立于门侧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气,气势汹汹呲牙咧嘴地扑将上前。老帅岿然不动,只是瞪圆双眼盯住那狗。待大黑狗伸着斗大的脑袋怒吼着冲到跟前,老帅才哇地一声嘶叫腾空而起,之后是一团混乱,狗嘶猫叫,尘土飞扬,毛绒乱飞。待一阵眼花缭乱过后,老帅依然蹲在门墩上,安静地用前爪梳理皮毛。倒是大黑狗口鼻漓血,夹着尾巴惨叫着仓皇而逃。以至它再过此门只要瞅见老帅的影儿,即赶紧腰弯似弓,高翘的尾巴夹于股间灰溜溜地躲了。为此我曾将一酒瓶盖拍扁系根红线挂于老帅颈上,以表彰它的英勇善战。
猫儿的眼睛每天由晨及昏是不断变化的。早晨它瞳孔是一条横线,中午是条立线,而夜晚则像个蓝汪汪的圆月亮。别看白天老帅懒懒散散,可天一黑就像士兵听到起床号,窜房越脊,悄无声息地隐入墨似的黑暗,当它回头一望,那对荧荧闪光的绿眼睛就像镶钳于黑绒布上的两粒夜明珠。
勿用置疑,老帅当年肯定是那座小城中众猫的偶像,不然何以每年春天夜里会有那么多猫围着我家嗷嗷怪叫?那声音像小孩啼哭,叫的撕心裂肺。哥说那是母猫叫春,想要老帅出去幽会呢。有脸憨皮厚的母猫竟然跳到我家窗台上,不管不顾地冲屋里大喊大叫,赶都赶不走。我相信老帅是绝对的正人君子,才不会看上那些厚颜无耻之辈而与之去暗夜里做那些肮脏的苟且之事呢。你看它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蹲在床上打瞌睡,一点不为所动。那坐怀不乱的样子,确有柳下惠遗风。不过也有例外,每当那只黑白花的小猫在墙头一闪,它便火急火燎地跑出去,甚至几天不归。正当你为它悬心,深恐其遭遇不测之时,它却静悄悄出现在你脚下。这时的它显得疲惫不堪,毛色灰暗,像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狼吞虎咽地吃完给它的食物,便用锉刀一样的舌头舔舐身子,用两只爪子一遍遍地洗脸。之后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羞惭地在家呆上几天,老老实实,小睡连着大睡,睡的天昏地暗,呼呼的鼾声又响又重。
它越来越懒得动,夜里也极少出门。妈说它老了,按人的年纪它该是八十多的老头儿了。的确,老帅眼中那种勃勃凶光很少闪现,毛好像比以前长、乱,用梳子也难理出缎子般的光泽了。胃口也不及前,连以往它最稀罕的羊肝也是斯斯文文地咬一点点。它确实老了。
我们都有些忧愁,耽心哪天它会离我们而去。
那年冬天奇冷,记忆里好像太阳一个冬天都没露脸。那天雪下的好大,像片片棉花絮子往下落,灰蒙蒙的天空与灰蒙蒙的雪色连成浑浑一片。我正倚着门框看雪,老帅悄悄过来,以少见的温存在我腿上磨蹭。我弯腰将它抱起,见它眼圈发红,以为是上火,就想找棉球沾水帮它擦擦,它却伸出粗糙的舌头舔舔我的脸,挣脱着跳下去,在门槛上僵硬地伸伸懒腰,然后看我一眼,呜咽一声悻悻地走进雪地,喊都喊不回,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渐渐消失在风雪迷茫之中。
老帅好像从此步入了虚无,再也没了踪影。
留于雪地上的爪印早被大雪掩埋,老帅却再没回来。我和弟弟都找疯了。妈说好猫像好狗一样,从不死在家里,当它们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之时就会离家出走,尽力走远,躲藏到一个人迹难至的所在,静静地在孤寂中等待死神来邀,这是本性使然。
但我却一直不愿相信。不说猫有九命吗?可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日子在我的寻觅和祈盼中渐渐过去。积雪消融,柳梢吐绿,大雁南归,我却再没见到我的老帅。也许确像妈妈所说它已然去了天堂,只是怕家人伤心,才隐于人所不知处与死神悄悄携手而去的,留给家人的只是怀念和期盼……当我确信它确已亡故,对它的那份思念也随时日逐渐淡薄了……
那年暮春时节的一个黄昏,一只黑白花的大猫领着四只和老帅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猫沿房脊缓缓而行。一样的遍体金黄,一样的黑色小嘴,排成一队,有点像吊唁,我心就猛然一紧:它们肯定是大帅的儿女!在母亲带领下前来凭吊先父的故居。心中不免凄然,天光朦胧里分明看见老帅就立在屋脊之上。
那夜,我第一次梦见了我的老帅。
2005.4.29.夜
“那年冬天奇冷……”一节极好,有景有情,恰到好处。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