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安子心里想着，嘴里不觉一声轻唤：“娘子，走哎！”２８加重自行车横卧肩头，踏在坑坑洼洼的半坡泥路上，却似杨柳岸把玩青枝柔条，坏坏的一笑，把未婚妻圆圆瞄了一眼又一眼。
　　 “今天是个好日子！”
　　 “又不是给你娶亲，看把你高兴的！”
　　 “老鼠娶亲都高兴哩！”
　　 “去年正月十二你当新娘还是新郎去了？你给你亲叔吹喇叭去了？”
　　 “今年十二能娶亲，我就当一只可爱的白老鼠！嘻嘻！”
　　 塬上塬下撩人的唢呐声把这腊月二十八吹成一片喜庆，因为这小地方人都想赶年前把媳妇接进府里。满脑子烦心事的圆圆却被这跟前寸步不离的喜庆唢呐腻得发毛。看看沉重的自行车在安子肩头倒过来颠过去，圆圆心头的像院子里的冰疙瘩有点潮润，语气不再那么冰冷。这去二十里外参加的梅梅的婚礼，其实可以坐公共汽车一站赶到，可圆圆硬是安排安子骑自行车带她去，图的就是这十几里的上山路途能否让安子知难而退。没成想安子倒被折磨得欢天喜地，圆圆心里不禁有点酸楚：何苦呢？给安子哥介绍的女教师比自己可漂亮多了，人家也满心欢喜，十分期待安子一句“同意”。
　　 为了安子头上亮亮的水珠儿暂时不再增重，圆圆在一丛绿草间矮下身子，佯装醉在山花深处。安子撑好自行车，擎一朵金灿灿的蒲公英花簪在圆圆辫子上，趁机在她的勺勺耳朵旁吹了一阵热风：“娘子，蛾眉淡了我来画！”惹得圆圆又嗔又怒。
　　 其实，安子哪能忘了刚出门时圆圆扔进垃圾坑的半月多的可支配收入。每月４５元工资扣除了家里还账的、奶奶吃药的、父亲吃盐的、弟弟上学的这些固定支出，以及自己和家里时不时的人情世故支出，所剩才是包括自己伙食费在内的可支配收入。县城里最最惹人注目的吃食烧鸡腿，那只烧鸡腿竟一下子花去自己多半月的伙食费。
　　 行过礼，梅梅招呼圆圆安子到表兄高平家小坐，和王鹏、明刚一起等候坐席。这几位都是高中阶段同班里彼此十分看重的优秀学生，今天因为梅梅婚礼难得相聚一堂。安子眼睛正忙不迭地搜寻高平家的“三转一响”，企图开开眼界，却被省物资调拨处处长的高平爸一杯热茶唤回高平的一排画笔前，大家正起哄高平为圆圆的大红雪袍来张特写。果然没等开席，一幅“宝琴立雪”便跃然纸上，雍容开朗的圆圆分外动人。高平笑着说：“哈哈，我没敢把自己站在这位红衣女郎旁哦。”
　　
　　 【二】
　　 正月初三晚，圆圆爸将一沓刚从银行取回的十元新蹦蹦人民币翻得哗哗作响，屋子里只有圆圆和与他做了一生朋友的发小老李，新年的欢乐被一丝不漏地关在了门外。
　　 “老李啊，我老婆把我和我圆圆卖了！”圆圆爸十分痛心地开了腔。
　　 “爸，我不想结婚！”圆圆小声说，眼皮往上抬了一抬，又灰暗下去了，声音里能滴出泪来。
　　 李叔的开导无非是婚姻不是儿戏，想法摆在桌面上，问题解决在婚前。
　　 “我妈说安子家人厉害，怕我舅舅家以后吃亏。”圆圆爸解释说安子爷爷是村干部，自己老岳丈与准女婿同村。
　　 “娃，婚姻是自己的，不是你妈的，也不是任何人的。退一步说，人家安子一个中专生，又在咸阳市工作，长得又不错，你不跟他，人家还愁娶不到媳妇？”李叔语调轻缓，仿佛一渠新水从山花边流过，又像一星烛光在黑夜一闪。
　　 圆圆爸假装若无其事地瞟了圆圆一眼，又把新钱翻得哗哗作响，十分怜惜爱女“去年重阳后，人比黄花瘦。”
　　 “我哥说了４５块比５９块少不了多少，我妈这么个病身子，要是把我妈气出个……”圆圆泪珠吧嗒吧嗒砸在手背上、辫子上，“我哥说了女婿想找哪个找哪个，妈只有一个。”
　　 圆圆爸说：“要是你实在不愿意，也不为难，咱退！钱我都取来了。订婚时，你不在场，我也不在场，他们奈何不了咱！”
　　 ……
　　 圆圆的泪珠滴着滴着，滴走了李叔，滴走了自己的爸，却没有滴来高平的道歉。
　　 恍惚间，泪光里浮现出了那个圆圆红润胖手的男子。
　　 那是去年春天，兴庆公园的小树林抽了新叶不是一天两天的时候。为了尽快抽出有些麻木的手臂，收回凝视着自己又在别处游荡的目光，圆圆抽出被王鹏破天荒地枕着的手臂，指着头顶的嫩枝说：“傻瓜，春天来了，树叶绿了！”
　　 不知是这再普通不过的话语，还是叶间筛下的点点光斑窥破了他的秘密，王鹏的泪水唰一下迷蒙了双眼，趔趄着摇晃到几米之外的小路上，无助地瘫坐在尘土里几秒又倒下，就像小时候门前转悠的傻子在我们的指挥下尘土里打滚一样。
　　 圆圆眼睛里升起大大的问号，一叠信纸飘过来。
　　 “儿呀，你做了个不光彩的第三者！”只看了一行，圆圆不由得瞪眼，正色。王鹏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掏出指甲剪，托起圆圆的手指，一根根细细抚过，大颗大颗泪珠吧嗒吧嗒砸在圆圆小巧的手上。
　　 指甲一弯弯被修过，仿佛几个世纪的未语凝噎过后：“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剪指甲了！”又倒头仰卧在交叠的手上，任泪水肆虐颜面，残害了身后一大片细草。
　　 “不行就不行么，哪里找不到我这么个勺勺耳朵，眯眯眼？”
　　 王鹏哭着，圆圆笑着向两个方向散去。
　　 不久，听说王鹏副乡长在他爸的高压下定了婚，高平被梅梅介绍给了已经在西安杨森上班的圆圆。
　　
　　 【三】
　　 正月十一中午，安子的单人宿舍挂满喜气洋洋的拉花，各色彩条在窗风的抚弄下似乎在咯咯欢笑。安子所在的制药厂职工进进出出为明天的婚礼做着最后的准备。
　　 圆圆木木地坐着，望着每个人脸上的喜气，一脸的事不关己。
　　 “嚓嚓”的脚步声熟悉而突兀地直钻耳膜。
　　 “我明天退婚！”看看木呆呆的圆圆，王鹏牙根紧咬，“等不过明天吗？”
　　 “我明天结婚！”安子从外面飘过来喜滋滋地说，笑容里透着说不出的儒雅。
　　 一年前，在圆圆的宿舍。
　　 安子：“你知道我们订婚了没有？”
　　 王鹏说：“我对你们订婚的事不感兴趣！我知道你和她的事，你家和他家订的婚，和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参加订婚仪式！你爱找谁找谁去！”圆圆当时也急了，又向王鹏示意，“嗯，你先回去，下星期一休礼拜我就去找你。”
　　 王鹏：“嗯，今天星期四。你周六一下课就过来，我买好肉饼等着你。”
　　 “嗯，你先走！”圆圆说得凄惨又牢骚。她和王鹏的对话无所顾忌，句句贴心，安子被忽略得干干净净，忍耐的苦笑显得那样无可奈何。
　　 王鹏走了，安子却不走，他深深地感到自己这么多年无论多么主动地和圆圆接近，却依然没有除去两人之间的生疏和隔膜，只是摸准了圆圆的善良与柔弱一成不变。他借口自己没吃饭，吃过圆圆买来的饭又回请一次，但圆圆却以同样价钱你买菜我买汤地回敬了他。
　　 王鹏头也不回地迅速朝大门口走去，安子催促圆圆去送送。王鹏又一次牙根紧咬：“等不过明天吗？”
　　 圆圆故作轻松：“你不都看到了吗？”
　　 “祝你幸福！”
　　 “谢谢！”
　　 再也没有听到王鹏任何一句哪怕一个字的话语，没有见到王鹏任何哪怕一次的回头。
　　 柳花换了桃红，春已结结实实地站在了窗外。圆圆挺胸叠肚、气宇轩昂，因为儿子增加的生活底气，一切情绪化的东西一股脑地化作了对儿子的知冷知热俏心肠，管他“芦花千顷雪，红树一川霞。”
　　 时间是一把巧手，会把每个人心中的伤痕一点点刮净，抚得平平展展的。这期间，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妈专程在某小学的山墙外拉着圆圆的手，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就是想看看让我儿子用擀面杖捶碎一砧板碗的姑娘长什么样？”
　　 近年的回炉热门电脑培训热潮中，圆圆莫名其妙地被点名参加了省教院培训，又莫名其妙地原位不动。
　　 买房时没等张口，梅梅就主动无偿借给圆圆房价的四分之一，却死活不说归还日期，让圆圆十分诧异于作为银行职员的梅梅一张借条都不收。
　　
　　 【四】
　　 二十年后，咸阳市某星级酒店门口，彬彬有礼的保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位农村妇女打扮的中年女人日渐不毛的头顶、不大讲究的发髻，指着“衣冠不整者请勿入内”的牌子，拒绝放行。雍容华贵的某银行副行长梅梅把来人领到了市著名房产大亨商明刚的小型私人聚会上。
　　 “大人物出场啦！”
　　 明刚一声吆喝，时为某县常务副县长的王鹏嘴上的烟颤了几颤，眼睛朝来人斜了一下，愣了一刹，被烟烫了手臂。旅美讲学归来的西北著名画家高平被正在使用的水果刀削破了手指。很显然，他们都从依稀可辨的记忆里搜寻到了曾经的圆圆，却惊异时间的妙手那么刻毒又自作主张地明明添人寿算，暗暗减人仪容，曾经青葱的圆圆脸上映射着多么深刻的时间印痕啊！
　　 高平、王鹏、梅梅几个人同时喊：“大人物？”
　　 明刚笑了：“不是吗？”
　　 其余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喃喃道：“大人物！”
　　 画家抢先说：“我遭了骄傲的暗算啊！我妈的一砧板碗啊！”
　　 县长说：“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不认命也不行！”
　　 房产商却说：“你们都登过台了，我早早化好妆等在幕后，却发现自己辞职在商海里扑腾了两年还没任何发迹气象时，画家仁兄已在西安美院当上了助讲，我一大度就把暗恋了多年的女友让给了铁哥们，没想到你也没得到。多么大度的女孩啊！我的媳妇现在还把我能糊涂死！”
　　 圆圆看看这个，盯盯那个，缓缓地说：“你们都赚了！你们都比我过得好。你们的媳妇都漂亮，哪个像我，要是娶了我，画家能拿得出手吗？县长怕早都蹬了啊！”
　　 县长不平了：“你怎么能怀疑我的人格呢？我老婆整天还能把我黏死，我怎么就没有蹬了她呢？”
　　 圆圆嘴一咧：“咱俩组合的话，我碧草割的眯缝眼加上你的杏核小眼，咱们的二代怕每天都必须留一个人在家给掰眼皮呢！”
　　 “你就缺个大眼睛啊？”
　　 席间，圆圆得知高平父亲曾多次找圆圆爸商议儿女亲事，买房时梅梅借给的是高平提供的无偿赞助。王鹏丢魂一样订婚退婚，婚后还十分牵挂圆圆婆家境况不好，总是试图帮圆圆一把，当得知王鹏盯着多方打听来的安子、圆圆的号码犹豫不决最后拨给安子时，被安子一句“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不需要的‘我们’”一闷棍打翻在地时，她才明白是安子贪污了这个情节，二十年后的今天不由得泪水盈眶了。王鹏最后又说有人告诉他：“人生的幸福一半要争，一半要随，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益，并不是每一朵花都必须开在同一个池子里。”再后来，王鹏就从没有去打扰过她，而是多次借助出差的机会，在圆圆护送学生放学的路口，久久地远望着她静静地把自己在孩子们中间开成一朵山花。
　　 大家发现自己婚姻的风筝线都曾经系在貌不惊人的圆圆手中时，都惊异“群虎争霸后”，那只最瘦弱的却抄了后路，修成了正果。
　　 夜深了，东倒西歪的酒瓶散落一桌，木然地瞪着摇曳的灯光。
　　 “太迟了，安子别见怪！二十年没见了！”梅梅送醉眼朦胧的圆圆回家，歉意地对安子说道。
　　 “没事，没事！有我呢！”安子答道，“路上开车小心点！”
　　 儿子早已睡了，圆圆瞥了一眼电视画面，秦腔剧场里一声“听奶奶讲革命”，一下子把画面切回到了自己四五岁在安子家土院墙下的池塘边唱铁梅的情景中了，“不唱了，我要回家！”
　　 “回来了，回来了！”安子一边把圆圆扶到床边，一边应道，圆圆一把拉住安子：“我舅找我吃饭！”
　　 安子眼前回放着无数次回放过的一幕。四五岁的圆圆满月粉团脸，扎一根铁梅的独辫子，武武扎扎地唱着：“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唱着唱着，就使小性子撂挑子罢唱，安子就央求圆圆：“再唱一个再唱一个。”某次，圆圆喊着：“我舅找我吃饭饭！”竟迈开小腿飞奔过麦田，踢翻了生产队饲养室的干苜蓿笼，跳下那么高的土坎愣在路上翻了几个滚，却连声问为她拍土擦泪的安子：“柳树上怎么结了葡萄？队里的大黑骡子怎么不吃葡萄要吃干麦草？”
　　 安子家的饭桌上，安子奶奶看着死了妈的安子提了醋壶要与圆圆“干一杯”时，一声朗笑……